杭州有处名胜玉泉,位于仙姑山北翼的青芝坞口,旧有寺庙,名清涟寺。
自宋朝开始,玉泉池当中就被放养了鱼,中国人总能从鱼的摆尾悠游当中,感受到万般的自由。“玉泉鱼跃”,早已成为西湖十八景之一,有古诗咏玉泉当年的胜景云:
寺古碑残不记年,池清景媚且留连。金鳞惯爱初斜日,玉乳长涵太古天。投饵聚时霞作尾,避人深处月初弦。还将吾乐同鱼乐,三复庄生濠上篇。
还有宋人题有一副楹联,刻于池畔亭柱上,上联“鱼乐人亦乐,未若此间乐”,下联“泉清心共清,安知我非鱼”。明代书画大家董其昌也深得人与鱼融合之感,他也题联道:“鱼有化机参活泼,人无俗虑悟清凉。”
无论是古诗的“吾乐同鱼乐”,还是楹联的“鱼乐人亦乐”,都是源自《庄子·秋水》里面的一段千古典故:
庄子与惠施,他们同游于濠水桥上。
庄子先曰:那小白鱼从容地游出,这是鱼之乐呀!惠子对曰:你非鱼,怎知鱼之乐?
庄子答曰:你非我,怎知我不知鱼之乐?
惠子辩曰:我非你,固然不知你;你固然不是鱼,你就不知鱼之乐,那是显然的呀!
庄子终曰:请回到开头。你说“你怎知鱼之乐”云云,既然已经知道我知之,你还问我,那么,我在濠水桥上就知鱼之乐了。
这就是著名的“濠梁观鱼”的故事。
其中,那段论辩,便是“鱼乐之辩”。两人各执一词,谈锋睿智,真乃妙趣横生也!庄子所抒发的南华神理,未必占了理,但却充满哲思。
庄子与惠子之辩,正是审美家与逻辑家的争辩。
首先,他们真都是论辩的高手,将诡辩的艺术,发挥到了极致。一个说,你不是它,它是鱼,你怎知它的乐?另一个说,你又不是我,虽然我是人,它是鱼,你怎知我不知它的乐呢?这是论辩的内核。
惠子说的是:我与它之间的关系,是难以同情的。起码对于他来说,持一种不可知论的态度:庄子你又不是鱼,你根本不能知道它的乐,这从逻辑上是说得通的。
庄子反驳说:我与你之间的关系,是可以同情的,同样,你与它之间的关系,也是可以同情的,这是一种“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的情怀。
惠子进而怀疑道:我不是你,所以不知你,但你也不是鱼,鱼之乐你一定不知。惠子好似一位严谨的逻辑家,一步一步进行平行推导:既然,人与人之间都难以同情理解,那么,人与鱼之间则更难以沟通与共振了。
庄子最后的答辩,与惠子的知识分析和环环推论相比照,似乎倒更像是诡辩论:既然开始你就说了我知鱼之乐,那就证明,你已经知道了我知鱼之乐了,我们之间又争辩个什么劲呢?
整个“鱼乐之辩”就此结束,以庄子的审美压倒惠子的认知而告终。论辩双方的差异在于,“庄子偏重美学上的观赏,惠子则重在知识上的判断。庄周论鱼乐,实乃出于艺术家心态之观照”。
通过“濠梁观鱼”的千古名篇,我们就得到了进入到道家生活美学的“楔子”。
“观鱼之乐”的心胸,乃是回返到事物本身去赏其美意,这就是庄子所说的“游心于物之初”。鱼只是万物的表征而已,但却能“情以物兴”,进而达到人与鱼同乐的境界,从而使得“物以情观”,这就是人与天地万物的审美化的融会与心灵化的交往。
这种“物我往来”的审美心态,在中国文化的审美传统当中俯拾皆是:刘勰《文心雕龙》的“情往似赠,兴来如答”,宗炳《画山水序》的“含道映物”与“澄怀味象”,王昌龄《诗格》的“目睹其物,即入于心;忠通其物,物通即言”,都是言说这种审美交往。
庄子在告诉我们,如何以审美化的心胸去与万物同春,人要欣赏万物的“美”“情”与“悦”,进而获得一种物我同心与万物齐一的大美感。
一方面,“天地有大美而不言”,这是针对万物本身的自然运作而言的,也就是天地大道的环圜运动自有美意;另一方面,“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这则是针对人本身的“体道”过程来说的,人“道”回归于天“道”而冥契为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