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卖诗人”王计兵:外卖路上的诗意人生

时事   2025-01-18 12:52   江苏  

编者按:王计兵,笔名拾荒,江苏徐州人,工作生活在苏州昆山。中国作家协会会员。1988年辍学打工并接触文学创作。2017年开始公开发表诗歌作品,2019年入职外卖骑手。至今已创作诗歌作品5000余首,被网友称为“外卖诗人”。曾先后获得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第五届徐州诗人节年度诗人奖、江苏省第八届紫金山文学奖等,并作为基层代表在文艺界深入学习实践习近平文化思想座谈会上发言。著有诗集《赶时间的人》《我笨拙地爱着这个世界》《低处飞行》《手持人间一束光》等。





我今年56岁了。几十年来,除了父母,没有任何人比诗歌与文字陪伴我的时间更久。她住在我心里,是我最亲密的人,无话不说的人。每一次写作就像照一次镜子,都是我与自我的一次对话、审视和定位,她会不断地提醒我要做一个好人,不断地修正我的过失。


“我也曾是背着地图行走的人”
我出生在邳州市官湖镇大王庄村,我们家是村里最穷的一户,我上学也只上到初二。1988年,19岁的我跟随建筑队北上沈阳做木工。那时流行一种路边书摊,看书不收钱。每天晚上工友们去公园,我就中途停下来坐在那里看书,直到工友从公园回来,再和他们一起返回工棚。那段时间读的书特别杂,遇到什么就读什么,时常一个故事读到一半,时间到了,第二天再去,那本书就不见了。次数多了,我产生了续写故事的念头,夹杂着我的一些感受和联想,用日记的方式记录下来,慢慢就形成了一种无意识写作的习惯。
后来回乡,在沂河里捞沙,用一个类似于簸箕的工具,把水下的沙子捞到船里,再把船拖拽到岸边,卸到前来拉沙的车辆里。那是我前半生最艰苦的日子。人长时间地浸泡在流水里,皮肤会软化、褶皱。沙子在流水里不停地经过,摩擦身体,像砂纸一样打磨着皮肤。最痛苦的是结束一天的捞沙工作后,手和脚往外渗着血,晚上休息时,为了避免双脚和床铺发生接触,枕头不是枕在脑袋下,而是垫在脚踝处。那种疼就像是平时割破了手,然后撒上了辣椒粉,让你知道什么叫十指连心。后来我在《农民工与地图》里写,“一圈圈晾干的汗渍/在他们后背形成的地图……我也曾是背着地图行走的人”,就是对那些打工时光的追忆。

身体越是劳累,读书写字就愈发成为精神最需要的部分。每次去乡镇的集市上,我都会从旧书摊买回来大量的书。旧书摊的书很便宜,有时几毛钱一本,有时几元钱一堆。记得那年冬天,我没有御寒的毛衣,父亲给了我二十元钱,让我去集镇上买毛衣,而我前后去了三次,买回了三蛇皮袋的图书,最后父亲不得不亲自去集市为我买回毛衣。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突然注意到杂志扉页上的投稿地址。我以前读书时从未动过投稿的念头,那一次,我就像一个溺水者发现了木板一样兴奋,尝试着将一篇小小说寄了出去,没想到一投即中。从此一发不可收拾。
随着作品的不断发表,烦恼也接踵而来。因为我写的小说大多反映的是村庄里的一些真实事件,写作手法还很稚嫩,许多人一眼就能看出原型,因此得罪了一些乡亲,甚至有人为此和我父亲发生了争吵和拉扯。父亲和我谈及此事,我只是不以为然地付之一笑。那时我动了写一部长篇小说的念头,每天除了捞沙之外,都窝在自家承包桃园中的一间小屋里写作。从桃花盛开到大雪纷飞,不停地写,不停地修改,我为之着迷。后来便有谣言传出,说我精神不正常。父母甚为担忧,他们多次劝阻我停止写作,我依然我行我素。当构思的小说写到主人公的丧亲之痛时,为了体验人物的内心感受,我模拟披麻戴孝,穿了一身白色的衣服和鞋子,这彻底激怒了父亲。
第二天晚上,当我捞完沙返回桃园,突然发现那间小屋不见了,我写了二十万字的小说手稿也不见了。我赶忙回家询问父亲,父亲只淡淡地回了一句,没看见。我再次返回桃园,在角落里发现一片新翻的泥土,扒开土层,找到了一堆纸灰。
之后,我的写作进入了地下状态,在不耽误干活的前提下写,也尽量不让家人知道。在那之后,我结婚生子,先后到新疆、山东等地打工。打工之余,我也会记录一些当天发生的事情,添加一些自己的见解评论,有意识地进行文学化处理,让它接近于小说。每完成一篇,我都会念给工友听,念完就随手丢进灶台。第二天早上,伙夫便会用这张纸来引火做饭。
2002年春天,我和妻子来到昆山,一开始摆地摊、拾废品,攒了一些钱。2005年,开了一间杂货店供儿女读书。与诗歌结缘,源于我们家为了记账购置的电脑。我在空闲的时间也会上网,在QQ空间里写写日志。这是一种全新的体验,充满神奇和诱惑。因为不熟悉电脑的操作,我打字特别困难。为了节省打字时间,每一篇日志不得不精简,有时几句话,有时十几句话,写作方式渐渐和小说脱离。时常有人问我是从什么时间开始写诗的,这就应该是我真正开始写诗的起点。2010年前后,文学论坛、诗歌论坛正红火。我在这些论坛上找到自己的天地。诗友之间互相鼓励、指点,让我受益很大。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网络经济的快速发展,对实体店形成了挤压。2019年夏天,一个百无聊赖的午后,我在隔壁负责外卖公司电瓶车销售的销售点和老板聊天。正好外卖公司的负责人也在那里,我便顺口问道,我可不可以送外卖啊?负责人说,当然可以。他随即在我的手机上下载安装了外卖平台的软件。
回到店里,我和爱人正在研究外卖软件的使用方法,此时一条外卖信息出现了,一个相熟的顾客顺手帮我抢了单,并告诉我,要及时配送,不然就会被罚款。而那时,我对外卖送餐仍然一无所知,于是赶紧抓起手机,根据提示的订单信息,用最原始的方式,骑着电瓶车在各个路口一路打听,找到了那家快餐店。在快餐店老板的帮助下取单成功,再用同样的方式一路打听,找到了下单的顾客,在顾客的帮助下完成了送单。
就这样,我正式踏入了外卖行业。虽然最初一段时间每天跑单极少,可是抱着不为赚钱的心理,出门散心,一路看着风景,像一个旅游者,以轻松的心态开始了行程。
入了行才知道,没有哪一个外卖骑手是轻松的,我们都在时间的路上和分针秒针比速度。一天晚上,我收到一个外卖订单,当我徒步爬上六楼敲开房门的时候,才知道顾客留错了地址。重新联系顾客,又给了我一个新的地址,到了之后发现这个地址还是错的。再次联系顾客,又发给我了第三个地址。最后气喘吁吁地第三次爬上六楼,才把餐准确地送给了顾客。那天晚上,我因此超时了三个订单,只好一一向顾客道了歉。下班路上,我写下了这首《赶时间的人》

从空气里赶出风

从风里赶出刀子

从骨头里赶出火

从火里赶出水

赶时间的人没有四季

只有一站和下一站

世界是一个地名

王庄村也是

每天我都能遇到

一个个飞奔的外卖员

用双脚锤击大地

在这个人间不断地淬火


送餐的路上,危险的事情时有发生。有时夜里接到陌生地方的订单,而乡下还有一些没有路灯的路段,虽然有车灯,但是陌生的路上时常会有意想不到的事情。

一次,骑行在一条乡下的小路上,草丛里突然蹿出来一条狗将我撞倒,险些翻进路边的河道。

还有一次在雨中,当骑车经过一座天桥时,平时干爽的路面变得特别湿滑,在下坡的时候,我下意识地捏了一下刹车,然后车辆失控,从斜坡上翻滚了下来,扭伤了脚踝。那一次,我在家休息了一个礼拜才恢复送餐。
送外卖后,我创作的素材更丰富了。送外卖每天平均要跑40多单,这并不只是将“从一个地点到另一个地点”这个动作重复40多次。每一单都是不同的人和事,像40多场短途旅行。
起初,我把纸笔放在电瓶车后备箱,想着一有灵感就记下来。在等红灯、等取餐的间隙,有的时候在路上写诗,我可能会选择一个地方停下来,然后安静下来把这首诗给改一下。有一次,我送外卖爬到六楼,突然有了灵感,赶紧跑到楼下记,但不记得要写什么了。为了找回这个灵感,我又来回爬了两次楼,还是没能想起来。
为了和时间抢灵感,我开始在手机里语音创作。送单紧张时就往对话框说几个词,不着急就说完整的句子,创作量大增,一个月能写七八十首诗。我也喜欢接距离较远的单,尤其是去乡下、苏州市、上海市的单,回程都在一个小时以上,很放松,一路上可以胡思乱想。夜晚僻静、狭窄的小路也爱去,感觉整个世界就剩下自己,特别静。很多有关日常的诗歌就是在这时候写下的。看到路边一件废弃的工装,就想象自己穿上它,在大街小巷送餐,如同“一粒行走的药片,包裹上了一层糖衣”。路边的野花一朵挨着一朵,“从遇到它们,我就一直努力开放着自己/您好,您的外卖到了/祝您用餐愉快”。

“诗歌就是落在我空地的一场大雪”
开始送外卖之后,我的诗歌从风格和视角上都发生了很大的转变。真正影响到我生活的是2019年获得第二届国际微诗大赛金写手奖,要去领奖了,我才向爱人坦言,我在写作。2020年,我兼职的外卖平台举办了一场才艺展示,我的诗成功入选,得到300元奖金,并被放上网宣传。各类媒体找上门来。之后,投稿比以前更容易了,被采用的几率变大了。连《诗刊》也注意到了,发表了我的一组作品。我的那首《赶时间的人》被转发到微博上,获得了2000万的点击量。半个月后,有出版社联系我愿不愿意出本诗集,合同都没看我就签了约。当初喜欢写诗的时候,出诗集是我终极的梦想。能出一本书该是多开心的事情。

“您好,您的快递到了。”2023年2月10日上午,我收到了通知。尽管五天前,编辑曾经通知过我,但电话打来时,我还是愣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当时我正在送餐路上,看了看手机上的订单时间,就毫不犹豫地返回我家小店。后来我爱人说,拆包装时,我的手是抖的,说话的声音也是抖的,对于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来说,我还是表现出了不成熟。可是,又怎么能责怪自己呢?梦想实现了,我终于出版了自己的诗集。《赶时间的人》天蓝色的封面,两根指针镶嵌其中,闪电一样醒目、摄心。没错,这是我的诗集,一个外卖员的诗,一个五十多岁的外卖员,一个从业五年,行驶了十五万公里,如同绕行地球近四圈的人,一个从1988年开始写作、从2009年开始写诗的人,终于有了属于自己的书!“您的订单还有10分钟,即将超时。”送餐软件的提示音将我从短暂的失神中拉了回来。我赶紧放下手里的书,急匆匆跨上电瓶车,回到了送餐路上。

诗歌深刻改变了我的生活。如今我已经出版自己的第四本诗集,还赴美国参加了中美民间对话,并作为基层代表在文艺界深入学习实践习近平文化思想座谈会上发言。别人说我是“外卖诗人”,对这个标签,我抱有一种感恩的心情。我的作品能出圈,与这个标签有很大关系。由于我的身份和文学的反差,才让我有了今天这样的关注度,我是吃着外卖红利走出来的写作者。准确地说,我的写作起始于1988年,2009年之后转向创作诗歌,2019年才送外卖。外卖的标签给我增加了意想不到的光环,得到了更多的善待,也不否认如果没有这份光环,即使可以出成绩,成绩也不会这么大,至少也会延迟很多年。

我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写作天才,如果非要找出和其他写作者的不同点,可能是我更加勤奋一点点,更执着一点点。所以,当这些荣誉突然附加过来之后,我有过一些慌张,有过一些不适应,有过一些反思。我特别想做一些回馈生活、回馈这份人间厚爱的事。所以我的第三本诗集《低处飞行》把目光对准了外卖小哥这个群体。我想更多地把他们的形象展现给读者,记录他们的喜怒哀乐。为此,我做了调查表发给小哥们,让他们填写心中的所思所想、喜怒哀乐。我也融入他们之中,做了大量的采访,为他们创作一首首诗歌,比如《单手佛》讲的是一位独臂的小哥,《八根肋骨》讲的是出车祸折断八根肋骨的小哥,《春天》记录了一个7单全超时、坐在地下通道出口抽烟、哭声响亮的小哥。我想用这种方式拉近读者、顾客和外卖小哥之间的距离。如果这件事可以让我们的外卖小哥在日常工作中,多一些好评,少一些委屈,应该算是一件特别美好的事情吧。


来源:《群众·大众学堂》2024年第6期,文中图片由作者提供

作者:王计兵

责任编辑:金浩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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