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许走后两天，才被人发现。
他平时一个人住，突发心梗，是邻居发现通知许茹的。
事发突然，许茹盯着老许那张既熟悉又陌生的脸，心里像瞬间被撕开了一个洞，陈年旧事如冷风般灌进来。老许是许茹的爸，许茹八岁那年，他不管许妈的苦苦哀求和她离了婚，然后去当了海员整天漂泊在海上，抚养费虽从没断过，但许茹一年半载才能见他一面，父女俩的感情也越来越淡，许茹的童年少年，因为老许不在身边，受过许多欺凌。许茹上大二时，许妈被确诊为肺癌晚期，她深感自己时日无多，便让许茹去找老许，说想见最后一面。许茹虽对老许颇有意见，但不想许妈留有遗憾，就去找了老许，没想到，老许一口回绝，不管许茹怎么说，他都铁青着脸，不肯答应。老许的绝情和凉薄像一把刀子戳在许茹心上，她和老许大吵一架。后来许妈去世，老许才去吊唁，许茹拦在门口骂他是刽子手不让他进去。本就有隔阂的父女俩，自那之后更有了老死不相往来的架势，没什么重要事，彼此间连个电话都不肯打。时间一晃十来年，许茹毕业后参加工作，恋爱结婚又离婚，人生像被开了倍速。不知不觉她也已经30多了，老许变成了她脑海里一个很小很久远的点，要不是他的突然离世，许茹几乎都忘了，他已是年近七旬的老人了。虽感情不好，但毕竟是亲生的，老许也只有她一个女儿，许茹只好忙前忙后找墓地着手葬礼。葬礼结束的第二天，许茹还没缓过神来，突然接到一家私立幼儿园打来的电话，说许念念的园费到期了，让许茹去续一下。对方很有耐心地说，没有啊，你不是许定华的家属吗，许念念是许定华的女儿，许定华联系不上，我只好通知你了。虽然许茹有点不相信，第二天她还是照着老师给的地址去了幼儿园。老师告诉她，许念念从两岁开始就在他们幼儿园上全托了，园费一直是老许亲自送过来的，从没拖欠过，这次实在联系不到老许了，才照着当初老许填的紧急联系人，联系了许茹。老师还把许念念的资料拿给她看，母亲那一栏空着，父亲那一栏上赫然写着老许的大名，紧急联系人里，写的就是许茹。许茹把资料翻看了好几遍，不知道老许这到底唱的是哪一出，按照许念念的年龄推算，老许六十了她才出生，且不说那个年龄的人有没有生育能力，就他一个糟老头子，会有人跟他为他生儿育女吗？老师看许茹半天不说话，委婉地提醒她，说如果许念念要继续上，就得交园费，不交的话，许茹只能把她带走了。说完，她也不管许茹愿不愿意听，又讲了很多许念念的事，说许念念懂事的让人心疼，知道老许因为身体原因不能亲自照顾她，她就尽量乖乖的，从来不让老许费心。老许每周六来看她一次，她不会看日历，但凭着感觉能推算出老许来的日子，一到那天下午，她水不敢喝厕所不敢上，眼巴巴地盼着。老师的话把许茹的回忆拉到了从前，她好像看到了童年的自己。老许和许妈离婚后，把房子给了许妈，他搬走那天，许茹腻在他怀里不肯下来，老许就指着日历牌告诉她，等日历撕掉一半爸爸就回来了。那个晚上，幼小的许茹偷偷地把日历藏进了被窝，一晚上就撕掉了一半。第二天，她兴冲冲地把只剩一半的日历牌拿给许妈看，以为那样老许就可以回来了，可她一连几天从天亮等到天黑，老许都没有回来。往事历历在目，许茹的心像针扎过似的疼，她不由自主地随着老师进了班，见了许念念。偌大的教室里，许念念一个人在看绘本，双眼皮大眼睛，竟真的与许茹有几分相似。老师让许念念管许茹叫姐姐，许念念怯怯地喊了声姐姐，清亮的童音像惊雷，瞬间把许茹炸醒了。许茹脸上挂了霜，她盯着与自己神似的许念念，多年来积攒的对老许的恨意，又让她的胸口像着了火。她恨老许，恨他对妈妈的绝情，恨他多年对自己的冷落，她不明白她和妈妈到底错在哪里，要让老许这么糟践。许念念被她的眼神吓到，往老师身后躲了躲，许茹也没再说话，转身就走。老师拽着许念念追出来问她咋办，她的声音冷冰冰地：“这又不是我的孩子，你们爱咋办咋办！”第二天，许茹又接到了老师的电话，说许念念发高烧住了院，幼儿园老师下班都要回家，晚上没人陪许念念，让许茹去一下。许茹没办法原谅老许，也不想和他的事有任何牵扯，她说自己没空去就挂了电话。当夜，雷雨交加，许茹虽早早上了床，却翻来覆去睡不着，她的脑海里一直都是小时候，每次打雷老许抱着她给她捂耳朵的情景。医院里，许念念居然还没有睡，她看到突然出现的许茹，光着脚跳下床，扑过来紧紧抱住许茹的腿，像抱住了救命的稻草。许茹感觉到自己的裙子瞬间就湿了一大片，她的心像被什么轻轻地戳了一下，原来许念念也怕打雷。之后，许茹鬼使神差地在医院里陪了几天许念念，出院时许茹打电话和幼儿园交涉，幼儿园说许茹是家属，不肯派人来接回许念念，许茹一气之下也从医院回了家，不想再管。可到底还是心软，她在家里把老许骂了几百遍，纠结了半天，最终还是返回医院把许念念接回了家。生活和从前完全不一样了，许茹的作息时间被打乱，她把许念念送到了离小区不远的幼儿园，每天要接送，还要留意老师在群里发布的各种消息。可能是从小生活环境的缘故，许念念极乖巧，许茹对她的态度不差，但也绝对算不上好，她不让许念念管她叫姐姐，许念念就听话的不叫。婚前她也说过，但前夫表示不着急，后来她还是不敢生，她曾为老许的离开痛苦过，也总怕她的孩子再经历那样的痛苦，渐渐和前夫有了嫌隙就离了。离婚后，前夫还劝过她，让她不要再揪着老许的错不放，放过老许就是放过自己。许茹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她又何尝不想忘掉过去，但童年时无数次因想念老许痛哭的夜晚，无数次在门口期盼的失望，周边同学老师异样的眼光，像一根根锋利的刺，把她的心扎的千疮百孔。而现在，每次看到身边与自己神态相似的许念念，都让许茹产生了错觉，她带着的，保护着的不是许念念，而是童年时期的自己。有一次，她去接许念念放学，远远地就看到许念念被几个同学围着问，为什么大家都有爸爸妈妈，但许念念没有。孩子的世界里只有父母，哪个小朋友父母从不出现，对他们来说，那简直就是异类。许念念小脸涨得通红，她一抬头看到了许茹，眼睛闪过惊喜，马上拔开人群跑过来，把许茹拉到了同学面前，她自豪地说：“这是我姐，我有姐姐。”她怕许茹不承认，看向她的眼神里带着期盼和企求，许茹心里潮潮的，她真的像个姐姐一样对那群孩子宣布，许念念不止有父母，还有姐姐，你们谁也不能再欺负她。回去的路上，许念念明显很兴奋，话也比平时多起来，许茹冷不丁地问她：“你会不会怪许……你爸爸？他平时也不怎么陪你。”许念念认真地想了一下摇了摇头：“不怪，爸爸陪着我的时候，我很开心呀，爸爸也开心。”许茹愣了一下，她突然想起了她的童年，老许每次出海回来看她，都会给她带礼物，还带她去游乐园骑木马买棉花糖，他们也都发自内心的快乐。可是后来长大了，许茹青春期敏感，她总觉得老许对她忽冷忽热的，于是，闹了几次别扭，再加上许茹上学时间紧张，见面越来越少，脾气又都是如出一辙的倔，关系便僵了。往事纷至沓来，许茹还记得，老许再难也从不拖欠许茹的抚养费，次次都要多给，所以即便许妈只随便打打零工，但许茹的生活条件一直都很好。要知道，老许出海赚的钱都是拿命换来的，而且，那个年代，凭他一己之力养活许茹和妈妈，绝非易事。这样倾尽全力的默默付出和呵护，算不算爱？许茹感到自己心里那些流过血结了痂的破洞，正在被缝补，愈合。许念念跟着许茹的第三个月，许念念的亲妈陈冬梅找上门来。让许茹震惊的是，陈冬梅四十四，比老许足足小了二十多岁。老许七八年前住过一次院，当时请了陈冬梅做护工，许茹记得因为医院签字的事，陈冬梅还和许茹见过一面。可是，还不待许茹详细询问情况，陈冬梅就抱着许念念痛哭，并把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许茹。当年，陈冬梅和丈夫离婚后独自带着许念念打工，老许看她可怜，经常接济她。老许出院后，见到了当时还是婴儿的许念念，一下子喜欢的不得了，说和自己女儿小时候一模一样，就经常在陈冬梅没空时帮她带孩子。那个时候，陈冬梅找了个男友，她想结婚，但男友不让她带着孩子，她心一狠，求着老许照顾许念念，老许当时很犹豫，毕竟他年岁已高，可后来，架不住陈冬梅的苦苦哀求，而许念念又确实和许茹很像，就答应了。婚后，陈冬梅没有一天不在想许念念，而且，能逼着母亲置亲生女儿不顾的，又怎么会是个好男人。她离婚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老许要回许念念，她想好了，从此以后，哪怕是拿刀架在她脖子上，她都不会再和许念念分开。没想到老许已死，她曾偷偷去幼儿园看过许念念的，所以又去幼儿园要了许茹的地址，这才找来了。许茹有点生气地问她：“你怎么敢把自己的女儿随便交出去，万一你交给的是一个坏人呢。”陈冬梅哭得很伤心，她说：“我一见你爸就知道他是个好人，当初明知你不是他的女儿，还能供养你那么多年，我也敢把我的孩子交给他。”这句话像一道晴天霹雳，炸得许茹脸都白了：“你说什么？”陈冬梅惊觉自己说脱了嘴，嗫嚅了半天，还是把实情告知了许茹。当年，许妈在家人的安排下嫁给了老许，她和老许性格不合，几乎没什么话可说。有一次两人吵了架，许妈跑出去遇到了读书时曾追过她的男孩子，她一糊涂，两个人待了几天，就有了许茹。事情发生后，许妈因为内疚对老许百般温柔，两人的关系也有了缓和，许茹八岁那年，老许单位给员工及家属做了一次体检，就是因为这次体检，老许才知道许茹不是自己的女儿。许妈见事情瞒不住了，只好实话实说，老许脾气很倔，虽然许妈求过他多次，他都不肯原谅，很快就离了，他答应许妈，这件事永远不让许茹知道。捧在心尖上爱的女儿，居然不是亲生，老许不知道如何面对许茹，就逃也似的上了船，他能做的只是不停地给她寄钱，知道她生活的好，他就放心了。许茹像听故事一样听完了全部，她半信半疑地问陈冬梅：“你怎么会知道这些？”陈冬梅叹了口气：“你爸那人心思重，什么事都闷在心里，但那次，他病得很重，我给你打电话，你来签了字就走了，多一点时间都不愿和他待，他很伤心，你走了我问他，他就说了。”许茹眼眶红了，她想起那次在医院，老许明明眼神里带着渴望，想和她多待一会儿，可是她却那么无情地忽视了。陈冬梅继续说：“你爸知道你是因为你妈妈的事怪罪他，但他性格就是那样的，毕竟那样的伤害太大了，他没办法原谅，但是你妈病的那段时间，他偷偷去看过几回的，你们都不知道而已。”许茹的心乱了，所有复杂的情绪被堵在喉咙里，说不出话了。陈冬梅把许念念带走后，许茹去老许家整理老许的遗物。换作以前，她是绝不会做这些事的，可在听了陈冬梅的那些话后，她就特别想知道老许这些年是怎么过的。老许的东西不多，四季衣物一只纸箱就装满了，还有些杂物，许茹都一一打包装箱，放在了一起。收拾到老许的床铺时，许茹在他的枕头下发现了一个破旧的本子。翻开本子，许茹的照片掉了出来，那是许茹十八岁高中毕业时照的，她穿着校服站在学校门前，笑得很灿烂，照片上满是指痕，应该是被人无数次抚摸过的，背面，有老许写的字：宝贝女儿，摄于2008年6月1日。她回想起从前温暖的时光，想起老许年轻的面庞，想起她偷偷想念他时的心情。往期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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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源公众号：陈若鱼。期刊作者，福建省作协会员，一个爱写故事的老仙女，写爱情故事，也写婚后日常，希望能给你一点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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