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瓶吊瓶刚输了一小半,呼叫器里传来护士的声音:“36床病人家属到医生办公室来一下。”赵锐闻言,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从椅子上坐起来。起太猛,眼前一黑,又坐了回去。自从公公病情恶化再次入院后,他几乎就没怎么上班,在医院照顾公公。公公的状况时好时坏,脑子一会儿清醒一会儿糊涂,时不时就要起来一次,不是咳痰就是大小便,床单一天得湿好几次,穿了纸尿裤都不行。夜里折腾得更厉害。袁静毕竟是儿媳,端屎倒尿她无所谓,她不嫌脏,但扶公公上厕所,换尿裤这些,总归自己的儿子更合适些。这样一来,赵锐晚上几乎睡不成什么觉。眼瞅着人瘦了一大圈,眼睛总是肿着。袁静不禁感慨,结婚这么多年,她竟不知赵锐是个大孝子,还是久病床前的那种。遥想当初她这个妻子生病住院,他也没这么紧张难受过,更没怎么照顾她,连假也没请过一次。甚至连他们的亲儿子生病住院,他也没像现在寸步不离地守在病床前。打给他,不是出差就是加班,不知道的还以为挣多大的钱。实际不过一份饿不着撑不死的死工资罢了。尽管心中不爽,袁静也没多说什么。毕竟公公生的是大病,如今已到末期,作为唯一的儿子,赵锐害怕失去父亲,想多陪陪父亲,做媳妇的又怎么好指责呢?何况她自己也要上班,总得有一个守在床前。其实这样的情况,袁静几年前刚刚经历过。那年,自己的父亲也是肺癌晚期,她也体验过这种面对亲人的日渐衰败和死亡却无能为力的痛苦,所以她能理解赵锐此刻的心情。当初父亲撑到最后阶段实在扛不住疼,才去了县里的小医院。因为住院到去世统共也才小半月,也没用到什么昂贵的药,所以没花多少钱。可现在公公住的是大医院,方方面面都贵,报销比例也比县城低了不少。加上前前后后已经住了快俩月,他们已经缴费好几万了。就这还不算去年手术前后花的十来万……眼看账户上的钱不多了,赵锐甚至想把儿子的学习金先借出来用,被袁静一口回绝了。她和赵锐收入都不高,加起来每月一万出头。如果继续这么住下去的话,兜里最后那点钱用完都不够。所以她不止一次旁敲侧击地跟赵锐提,要不给公公办出院,在家陪他度过最后阶段算了——如果有的治,哪怕再舍不得钱,她也断然不会说这种话。可是连医生都明确表示,病人已经到了临终关怀阶段,治疗已经没有多大意义。她如此提议,又有什么问题呢?算了算了,反正住院账户上余额也不多了,折腾完拉倒吧!医生再次给赵锐说了一下公公的情况:肿瘤已经发展到原来的三倍大了,并且已经多处转移。病人意识模糊,没有食欲,不肯进食也是正常的。目前病人血清白蛋白值又降下去了,比上次还要低,如果继续发展下去,后期可能会出现腹水等症状。可是一味依赖外源性白蛋白也不是个事儿。所以,白蛋白还要不要接着打,打几瓶,让赵锐根据自己实际经济状况来决定。毕竟这玩意儿比黄金还贵,且无法报销。袁静对这个东西不陌生。当初自己的父亲病重时,医生也跟她提过。庄稼人勤俭节约一辈子,出门在外一碗馄饨都舍不得吃。母亲一听这么贵,还一毛钱不报销,连忙问医生,打了这个能多活几个月吗?在医生给出“未必”的答复后,母亲含泪跟医生说:“那我们不打了。挣钱那么难,白花这钱,也未必能多活个十天半月的,图个啥呀?”随后,她哭着让袁静给父亲办出院。说与其这样花钱吊着,还不如让父亲早点走,省得他自己也受罪。当时袁静虽然没钱,但有对父亲的病情有用的东西,她还是想试一试的。可当她安抚好母亲,打算单独去找医生开单子拿药时,却被赵锐拦下了。他当时说的那些话,袁静至今都记得:“说句不好听的,你爸目前的状况,你给他花再多钱,又有什么意义?只会延长他的痛苦,何苦呢?生老病死,人之常情,谁都要走那一步。有时候花冤枉钱,不见得就是孝顺。妈都想让爸出院,我觉得你应该听妈的。你爸现在这么痛苦,能早点走,对他来说其实也是好事。再说这玩意儿救不了命凭啥还卖这么贵,简直离谱。现在的医院太黑了,为了赚钱,什么都干得出来。什么都听医生的,结果就是倾家荡产,人财两空。”最后,袁静听从了母亲和赵锐的意见,没有给父亲注射白蛋白。省下那笔钱的结果,就是让她在此后的几年里时常感到后悔,内心隐隐作痛。也许有时候花一份钱并非是要得到某种结果,仅仅是为了让自己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回顾起某些事时能少一丝憾恨,多一点从容吧!当然,每个人处境不同,想法各异。尽其所能,量力而为就好,她觉得。然而此刻,同样的处境下,赵锐做的却和他当初劝她的截然不同。他几乎毫不犹豫地对医生说:“打。当然要打,再贵都要打!”他带着哭腔对医生说:“我知道我爸时间不多了,可哪怕能多让他活一天,我也得让他活着啊!我妈走得早,我爸养大我不容易,我不想就这么放弃。只要能让我爸好受一点,怎么都行。”她杵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一种吃惊的,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赵锐,简直不敢相信眼前的大孝子和当初劝她放弃继续给父亲治疗时的男人是同一个人。那时的他是多么清醒、多么睿智、多么条理清晰、头头是道啊!他让她别为了满足自己的孝心而延长父亲的痛苦,那不是孝顺而是残忍。他提醒她,他们这个月的房贷还没还,车子的维修费还没给,卡上只有几千块了。他说生老病死是人之常情人人都要接受。他让她别被医生坑了,听医生的结果就是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可现在,他却跟医生说“再贵也得打”,说只要能让他爸好受一点,怎么都行,花再多钱也值得。只要能让他爸多活一天,他就得让他活着。说好的“生老病死人之常情”呢?说好的不要被医生忽悠得倾家荡产、人财两空呢?难怪公公住院用了那么多钱,原来人家早就打上白蛋白了,还一打就是几十瓶。只是她白天上班不知道,赵锐也没告诉她。刚刚因为担心父亲的病情,他一时情急说了很多,待反应过来,已经来不及。他偷瞄袁静一眼,并没有从她脸上看出什么情绪,这让他心里有些没底。可因为这药不报销,需要单独付钱购买,他钱不够了,不得不硬着头皮跟袁静说:“你身上还有钱吗?医生让开六瓶。一瓶六百多,得三千九。”赵锐:“课又不是一定要补,过段时间再补也是一样的。依我说,他自己不努力,课堂上的内容都消化不了,补再多课也没用,就是浪费钱。”“浪费钱?”袁静终于忍无可忍,一个眼刀向赵锐甩去:“儿子补课是浪费钱,你爸输营养液输白蛋白就不浪费钱?当初谁说的,治不好就别花冤枉钱,拖下去病人自己也受罪?早走早解脱。谁说花冤枉钱不是孝顺,而是残忍?又是谁说医院为了赚钱什么都做得出,听医生的结果就是倾家荡产,人财两空?”赵锐愣住。纵使记性再不好,他也知道这些话出自谁的口。他顿了顿,皱眉道:“情况不一样。当初是你妈先表了态,我才让你给你爸办出院。你要是坚持给你爸治疗,我也不会拦你的啊!”“赵锐,你说这种话良心不痛吗?你还没拦我?你给我说了那么多,说我延长我爸的痛苦是自私,是不孝,这还不算拦吗?那你现在花钱延长你爸的命就不是自私了,他就不痛苦了?”“凭什么啊赵锐?合着你爸是人,我爸就不是人?你舍不得你爸,我就舍得我爸?你不舍得为我爸花钱,凭啥要求我给你爸花钱啊?你现在还想动儿子的钱?没门儿!你爸从去年手术加后期化疗,已经花了十多万了。同样的病,我爸才花多少钱?”“是不能比较。我也从来没想过比较。如果说比较,从你爸术后一次次化疗,一次次花钱,我就该计较了。可我说什么了吗?没有。因为那时候你爸还有治疗的希望。所以我不反对你给他治。可现在,你爸和我爸一样,已经到了生命的最后阶段了,你却搞起了双标。你也不觉得这是花冤枉钱了,也不觉得那些药贵了,也不觉得医生是在坑你了,也不怕倾家荡产,人财两空了。为什么?因为你自私,你无耻,你只在乎你的家人,在乎你自己的感受,根本不管我的父母,不理会我的感受!”袁静越想越气,父亲走后的无数个夜里,她都在后悔当初没有尽全力挽留父亲。那一丝愧疚在她的记忆深处生根发芽,渐渐抽出枝条,长满针刺,一直延伸到现在,时不时地刺痛她一下。她只能不断自我安慰,用那些冠冕堂皇的理由麻痹自己。她多么希望有个人能告诉她,亲爱的别自责,不要让一次理性的选择成为困住自己的枷锁,爱你的父亲从来没有怪过你。可她没有等来旁人的安慰,只等到赵锐的反向操作。他的孝顺反衬出了她的不孝,他对父亲每一次的霸气挽留,都像一个无情的巴掌狠狠扇在她的脸上。袁静坚决不肯把给儿子补课的钱拿出来,赵锐只好打电话跟人借。因为之前公公手术化疗借的钱还没还完,人家不肯再借。可赵锐不气馁,在走廊来回踱步,电话打了一个又一个。那焦虑又执着的样子,让袁静觉得无比陌生。这些年,他好像从来没有为她,为儿子这样焦头烂额,全力以赴过。他总是那么淡然、那么无所谓、那么漫不经心。她生病住院,他一天假也没请过,把她扔给岳母就不管了。因为他不会照顾人,饭也不会做,请假还要扣工资,不值当。儿子成绩上不去,那是他自己不努力,也不关他这爹的事。他自己事业多年无起色,拉倒,饿不死就行。反正从来不做超出能力范围的事,不强求,不内耗,不让自己累着。一切从实际出发,不能开源那就节流,能省则省,不花冤枉钱,不做冤大头,不让人占便宜,是他的人生信条。如今,托公公的福,她见到了一个不一样的赵锐。一个细心的、周到的、孝顺的、脆弱的、感性的、不计付出和收益的赵锐。他会给公公拍痰,掖被,知道用热毛巾给公公擦身,还会买土豆切片给公公的胳膊敷上去肿。原来他不是不会照顾人,也不是不能请假、熬夜。而是他只会照顾他在乎的人,为他在乎的人吃苦受累,全力以赴。显然,她和儿子都不够资格让他这么做。他有十分的力气,却只愿意在她和儿子身上花三分,剩下的七分留给他最在意的人。在赵锐不惜代价地挽留下,公公又拖拉了半个月,最终还是走了。因为赵锐的坚持,他们的债务又增加了一笔。公公的去世像一面照妖镜,照出了她和赵锐婚姻的本质,还原了赵锐的本来面目。这些年,她从未想过她过得这么累的原因是有一个不愿意使出全力的丈夫。人在某些环境下待久了就失去了辨别和审视的能力,总以“他就是这样的人”来解释一切。“他就是这样的人,想开点”,“他就是这样的人,习惯了就好”,“他就是这样的人,你跟他计较什么”……他到底是怎样一个人,他自己心里清楚。婚姻里有太多的人惯会装聋作哑,装傻充愣。油瓶倒了不扶,让洗碗坚决不刷锅,老婆晕倒还以为她在装睡……他们真的糊涂至此吗?并不是,只不过装蒜可以躲懒,可以在婚姻中占尽便宜罢了。可婚姻的意义是什么呢?两个毫无关系的人走到一起,不就是为了相互依靠、共同承担未知风险吗?不就是你为我挡风,我给你遮雨,你累了我给你捶肩,我病了你给我倒水,我理解你的感受,你也共情我的悲苦吗?你不想承担我的,又凭啥要求我来承担你的呢?你不愿意给我的亲人花钱,凭啥让我砸锅卖铁去成全你的孝心?这不是婚姻,婚姻不是这样的。这样的人也不是可以相扶相持一生的伴侣,而是婚姻里的奸商,只想着占对方便宜,狡诈又卑鄙。袁静不觉得是她矫情,只恨没有早一点认清现实,早点结束被盘剥被利用的命运。她可以接受一个真冷漠的男人,无差别怠慢所有人,却接受不了一个明明可以做到更好,却不愿意善待她,把她摆在末等位置的人。风雨来临,你的伞不能偏向我一点。那么沙尘暴来袭,我的帐篷下也没有你的位置。算计不过躲得过,往后余生,各自打算,各自承担吧!往期推荐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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