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11月16日,18点30分左右,宜兴市的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发生持刀伤人案件。当晚23点25分,宜兴市公安局发布通告称,行凶者徐某金因考试不合格未拿到毕业证及对实习报酬不满,回校发泄行凶,共造成8人死亡17人受伤。从凶案发生到发布通告前后,朋友圈里充斥着大量不辨真假的信息,有人说行凶者有意识地专挑女生下手,有人提及行凶者事先写好遗书控诉在实习中遭遇的各种迫害。为人父母,在看到这类新闻时最为胆战心惊。所谓报复社会,从来没有“无差别随机”,凶嫌抽刀之前也会算成本收益,所以年幼的孩子、反抗能力弱的女生成了牺牲者。
没有确切详细信源的情况下,恐惧一层层蔓延,很多人不约而同地想起鲁迅那句: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弱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鲁迅先生的人性警句,用以谴责极为深刻,但如果想让我们的孩子活在一个更好的社会,我们不能止步于理解或解释,我们必须搞清楚:这些曾经的“弱者”为何愤怒?他们能不能不“愤怒”?——毕竟,严刑峻法无法真正恐吓到一个已经不在乎自己生命的人。无锡工艺职业技术学院杀人事件也好,其他相关的个案也好,虽然直接原因并不相同,但站在社会学角度看,它与社会原子化(atom-ized)的蔓延息息相关。一百多年前,德国社会学家齐美尔在考察了柏林社会之后,第一次提出了这个词:城市居民的生活长期处于紧张刺激和持续不断的变化之中,这导致居民逐渐缺乏激情、过分理智、高度专业化以及人与人之间原子化。原子(atom)本来指组成元素的最小单元——它可以独立存在,不需要与其他原子建立强关系。在一百多年后的大城市,这个理论仍然适用:日本的“平成废物”与宅男文化、大城市男女的不婚不育或“断亲”现象、公共场合对于“熊孩子”的污名化排斥、社会学者项飙提出的“附近的消失”、在家办公、外卖的盛行……等等等等。当年媒体朋友做富士康工人跳楼报道时,发现过一个细节——工人们在宿舍里互相称呼对方时,会用“屌-毛”这种侮辱性词汇。当一个同事跳楼之后,跟他同住过的人里,很多人并不知道这个人的确切姓名。人越来越像孤岛一样生存,挣脱了锁链,但同时也失去了纽带。原子化的社会,任何人都有可能陷入到“社会排斥”(Social Exclusion)的境地。日本电影《稻草之盾》中的极端犯罪者
英国“社会排斥办公室”(Social Exclusion Unit,SEU)对这个词的定义是:当一些人或地区受到失业、歧视、技能缺乏、收入低下、住房条件恶劣、罪案高发的环境、丧失健康以及家庭破裂等等交织在一起的综合性问题,陷入一种恶性循环时,就发生了社会排斥。上世纪90年代末,英国成立SEU的目的之一,就是推动个人通过社区的方式融入到社会系统。在遇到恶性事件时,谴责行凶者的品格是最廉价的讨论。诚然,社会上多数人可能不会因为自身陷入绝境而去伤害无辜。但是有价值的讨论是:有没有什么办法,能减少人们把个人问题归结于社会的可能性?让人们减少被社会排斥的感受?在遇到人生难题时,有诸如人际关系、社区组织、问题上升渠道等缓冲地带?当一个打工人遇到恶意欠薪或暴力裁员,有没有一个社会组织或关系网络替他去维权?当一个人遇到情感危机或社会排斥,有没有渠道可以让他们去求助?哪怕不一定能解决问题,但至少有一个心理上的疏解和预防?如果原子化如现代化般不可逆转,如何重建关系与缓冲地带,将决定我们的未来。社会学上有一个篇章,专门讲人的社会化——social——让一个自然人成长为一个社会人的过程。一个经过完整而高质量社会化的人,生命会有支撑,会有更多的可能性,遇到问题会找到更多的解决方案,走极端的可能性将大幅降低。一个孩子在家庭里是被重视还是忽视?他们认为自己是父母的宠儿还是累赘?他们是否会认为自己如果学习不好就一无是处?父母之间的关系是良好、淡漠还是恶劣?他们是否会觉得原生家庭是祸害,是必须逃离的牢笼?……一个人在家庭关系里学到的东西,将决定了他如何在社会上建立自己的关系。我知道现在很多孩子把家长都屏蔽了,甚至拉黑了。我也听过很多人说,因为亲眼看到过父母之间的关系破裂,导致他对跟别人建立亲密关系有阴影。所以维持一个好的亲子关系,打造一个好的原生家庭,是对抗原子化社会的第一道防线,是底线,是最后的港湾。我经常建议家长们要关注小孩的情绪变化,让孩子对家长放心,出任何事都不害怕给家长交底。学校不仅仅是学习知识的地方,也是孩子学习建立最初的同龄群体的场所。在这个过程中,孩子们之间一定会有竞争、矛盾、冲突、和解、接纳、排斥等过程。千万不要把孩子之间的纠纷当成几句话就能解决的小事,简单粗暴的“告老师”可能一时压制了问题,未必能“解决”问题。我在国外学校了解到,老师们对于学生之间的问题,原则是——你们自己要学会怎么样处理你们同龄群的问题,大人会提供建议,但绝不干涉。不能用学校和老师的权威,去压制孩子。我们的学校有没有准备好?能不能教给孩子们足够的沟通技巧?老师能不能不仅充当判断是非的法官,而是引导孩子们正确解决矛盾,让双方都能感觉到自己被公平对待?学校有没有专门的心理辅导老师,让孩子们在其他方式都不管用的时候有一个排解渠道?第三道防线,是社会组织;除了工作场景和家庭,还有其他归属。在西方,社区和教会会承担一部分这个功能,它们会通过定期的组织学习让人们走出家门建立联系,让人们相信自己可以做一个社区期待的好人,一个在信仰意义上的好人。第四道防线,是媒体;特别强调一下,是负责任的正规媒体。
在极端事件传播上,我所痛心的,一方面是严肃认真的报道的缺失,另一方面就是各种虚假的、拉仇恨的、拱火的信息极大泛滥。自媒体挣脱了传统媒体的道义束缚,不需要有担当,只需要有流量。而在解释层面,媒体界、学术界自己也能吵起来,很多假大空的解释,对解决问题没有一点帮助。从媒体层面来说,能做的事还有很多很多。我们这辈人,有人在村庄长大,有人在工厂家属大院里长大,在出生地接受完整的义务教育,有很多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老铁”,有些人结婚生子也在原地,他们在遇到问题时有着完整的社会交往系统。再往上一辈,大家还会把“单位”两个字挂在嘴边,遇到找组织解决,离婚也找组织调解,遇到难事叫上兄弟喝顿大酒聊一晚上……这些,随着社会变迁都渐渐没有了。我有一个朋友抱怨说,以前单位里同事无话不谈,现在呢,互相提防,界限分明,对家里任何事都三缄其口。今天的社会环境,人们很难凝结出相对固定的同辈群体。年轻时老大的亲友,都断了联系;大学同学毕业后也散布四方;几年换一份工作的不确定性,也让同事关系难以持久深入……一个人一旦遇到了自己解决不了的问题,该去向谁说?是松散的微信群吗?说一千道一万,原子化,孤岛化的社会,各种防线的失守,导致了各种偶发事件完全无法被事先发现或及时疏解。所以,我们需要“重建社会”,我们不仅要找回“附近”,更要找回把一个个孤岛联结起来的纽带。
就我们的读者来看,相信很多人像我一样都是父母,最大的担忧还是孩子将面临一个什么样的世界。大环境的发展,我们无法预料,但我觉得,我们能给孩子创造一个好的原生家庭,就已经善莫大焉。当他们追求梦想的时候,知道父母会信任他们的能力,尊重他们的选择;当他们在外部世界遭遇不公正、挫折失败,遇到各种生活的疑难杂症时,会毅然回到家庭的港湾。作为父母,我们不一定要有多优秀,也不一定需要替他解决障碍,哪怕我们能给的只是一个温暖的拥抱都好。顺便说一句,千万不要让孩子把你看成一个唠唠叨叨的家长,他觉得你总是对他这也不满意那也不满意,总是过多干涉他的私人空间,他就要屏蔽你,不让你知道他内心的事情。更有甚者,你偷看他的日记,或是在他的微信圈里说一些让他很尴尬的话,我相信这个孩子肯定会以最快的速度逃离你的掌控。在学校这道防线,我们能做的,就是引导孩子在择校方面擦亮眼睛。我一直强调说,报大学志愿时,选城市非常重要,其次是选大学,再其次是选专业。你有了好的城市,有了好的大学,你就有好的校友群,就有好的社会组织。如果一个人在专业能力上很强,但是为人孤僻,圈子极小,除非一路开挂顺风顺水,否则在遇到世俗问题时,无法调动社会网络处理好,也很容易受到严重内伤。说一千道一万,社会重建非常非常重要,但又是一个漫长的课题,需要我们每一个家庭,每一个人从最细微的细处去做,同时也需要:我们的社会、我们的学校能够建章立制,造就一个丰满的社会,而不是一个简单的权力社会,让大家都能够分享到社会发展的成果,分享到社会化的红利,享受到社会的接纳,从而安定自己,安抚好人生。极端事件的发生当然应该反思,但是不能简简单单地去说如何严惩某某罪犯,或者是去互相指责加深群体歧视,这些都无助于解决问题。要解决问题,一定要从社会细胞上,也就是我们的社会组织上,从社会的重建上去做长远的打算。在此期间,我们个人,我们的家庭又能做什么呢?希望我上面的的建议对读者们有用。
作者:肖锋,社会趋势观察家,资深媒体人,著有《在大时代,过小日子》《阶层跃迁》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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