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夜游,不得不说东坡的《记承天寺夜游》:
元丰六年十月十二日夜,解衣欲睡,月色入户,欣然起行。念无与为乐者,遂至承天寺寻张怀民。怀民亦未寝,相与步于中庭。 庭下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盖竹柏影也。何夜无月?何处无竹柏?但少闲人如吾两人者耳。
“闲人”一词,自嘲而无奈。徒有政治上远大的抱负,却一贬再贬,流落黄州。赏月“闲人”的自得,只不过是被贬“闲人”的自我安慰罢了。
当苏轼写下《记承天寺夜游》时,或许不会想到,“怀民亦未寝”会成为千年之后年轻人津津乐道的网络热梗。在这番热闹背后,潜藏着人们对于“乘兴夜游”的向往。在幽静寂寥的漫漫长夜,古代文人们会做些什么呢?他们会在屋内约三两好友一起吟诗作赋,饮酒畅聊,也会走出屋门,秉烛夜游,畅享朦胧月色笼罩下的清幽之境。
《世说新语·任诞》篇中记载了流传千古的“雪夜访戴”一事,这可谓是在中国文化中最富盛名也最具诗意的夜游故事。王子猷是东晋时的名门贵族,曾经身居高位,又负一时才名。在山阴那个“四望皎然”的雪夜中,吟诗对酒的王子猷望着室外晶莹纯净的世界,兴起而吟咏《招隐诗》中的句子,想起隐士避俗而任其本真的高怀,想起了隐居在风景如画的剡县的戴逵,想到如此良夜,如此雪景,二人对酌,漫谈宇宙人生的雅趣。于是,一条小船便在这雪夜中出发了。
但是“兴味”往往来去无踪,哪怕是在最情投意合的朋友之间,它也可能飘然而至又转瞬消失。经过了一晚上的雪夜漫游,当小船终于抵达戴家时,王子猷却说:“吾本乘兴而来,兴尽而返,何必见戴。”王子猷的雪夜访戴是在雪夜里临时升起的生命兴致,这种兴致只在雪夜乘船赏景的路途中,而不必在登门访友的最终结果处。
王子猷那在曹娥江上穿过杳渺的夜色的行程,是完全摆脱生命程序、使生命在某个特异的时空中融入自然而转化为一支无声而曼妙的音乐的过程。其实,王子猷的兴趣不全在访戴,而在于夜游,他被雪夜美景所吸引,在乘船夜游的过程中欣赏了一路美丽壮阔的雪景,饱览雪月相映下的壮美山河之美,又何必执着于见戴这一最终结果呢?
文人雪夜漫游的故事并不少见,张岱的《湖心亭看雪》同样是千古名篇。这篇文章笔墨精炼、风神绰约,洋溢着诗的意趣和画的意境。“大雪三日,湖中人鸟声俱绝”,短短二句便营造出大雪封湖之状,读来只觉寒气逼人。在寂寥黑暗的夜晚,这样的环境更显清寒。这句话的妙处在于写雪景不通过视觉描写,而通过听觉。“湖中人鸟声俱绝”,写出了大雪后湖山封冻,人、鸟都瑟缩着不敢外出,寒噤得不敢作声,连空气都仿佛冻住了。一个“绝”字,写尽了寒夜里冰天雪地、万籁无声的无尽冷意。试想,在“人鸟声俱绝”的冰天雪地里,竟然有人深夜出门,驶船独行,“往湖心亭看雪”,这是一种怎样的迥然高蹈的雅趣和情调啊!
之後,“雾凇沆砀”形容湖面上雪光水气,混蒙不分。“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写出夜色中天空、云层、群山、湖水之间白茫茫浑然难辨的景象。接着变换视角,化为一个个诗意盎然的特写镜头:“长堤一痕”“湖心亭一点”“余舟一芥”“舟中人两三粒”,这是朦胧的画,梦幻般的诗,给人一种似有若无之感。其中,“一痕”“一点”“一芥”“两三粒”等量词,神妙地写出景物依稀可辨,使人唯觉其小,甚至微乎其微,一种宇宙间的浩瀚和苍茫感迎面袭来。此句为写景,但又不仅是写景,我们从这个混沌一片的冰雪世界中,感受到作者那种人生天地间茫茫如“太仓稊米”的深沉感慨。
张岱的夜游发生在西湖,很多文人也在西子湖畔留下了自己夜游的美好记忆。苏轼写有《夜泛西湖五绝》,南宋陈起写有《夜过西湖》,明代的吴鼎芳写有《西湖夜泛》,这样的例子不胜枚举。尽管游览的地点都是西湖,但不同的文人却有各不相同的个人切身经验。
苏轼的《夜泛西湖五绝》作于熙宁五年(1072)七月,此时苏轼任杭州通判,与任察推的吕仲甫携妓夜游,这组诗就是为这次夜游而作。此组诗前两首写月下泛舟游览西湖,后三首写月将落和月落之后的西湖景色。其中,第四首写道:“菰蒲无边水茫茫,荷花夜开风露香。渐见灯明出远寺,更待月黑看湖光。”这首诗写小船穿过菰蒲时作者所见的美丽夜景:菰蒲漫漫无际,湖水茫茫,荷花在夜晚绽放,清香在水面上起舞。月夜泛舟于这样的荷花丛中,更加令人陶醉。“渐见灯明出远寺”一句中的“渐”和“出”两个字,化静为动,点明小船正在行进途中。最后一句“更待月黑看湖光”则描绘出月色晦暗时湖光独有的风韵。不同于白天湖面的水光潋滟,暗淡月夜中的湖面是幽深昏暗的,在这样如墨的底色中,湖光在月色映衬下直接天际,更显黑暗中专属的神秘和烂漫。此情此景,不禁让人想起元代唐温如的诗词名句:“醉后不知天在水,满船清梦压星河。”
南宋陈起的《夜过西湖》也描写了如诗如画的西湖夜景。诗中写道:“鹊巢犹挂三更月,渔板惊回一片鸥。吟得诗成无笔写,蘸他春水画船头。”首句点明时已“三更”,弦月犹在,抬头望去,似乎挂在鹊巢之上。这时候,早已群动全息,万籁无声。这时突然传来敲击渔板的声音,它是那样突然,以致熟睡的鸥鸟被惊醒,成片地来回翻飞。鹊巢、弦月、渔板响声、翻飞的鸥鸟共同触发了诗人的雅兴,才思和灵感在他的脑海中翻涌,从而写出了堪称绝妙的末尾两句:想要吟诗作画却无笔墨可用,岂不扫兴?索性以指代笔、以水代墨、以船板当纸,来写出自己即兴写就的诗篇。这种兴致,可谓是美丽夜色触发下的诗情雅趣。
赏月可谓是文人夜游时不可或缺的保留项目。皎洁月色下,邀一二好友,漫步于静谧月夜中,赏庭院美景,观山野之色,也可谓是非常难得的审美体验。诗文、书画中都不难寻觅到相关的呈现。清代诗人厉鹗写有一首《灵隐寺月夜》,诗云:“夜寒香界白,涧曲寺门通。月在众峰顶,泉流乱叶中。一灯群动息,孤磬四天空。归路畏逢虎,况闻岩下风。”
厉鹗是杭州人,他可以饱览天下绝美山水,也在诗中写出了杭州山水独特的美。灵隐寺是人们熟悉的杭州一景,坐落在西湖西北的灵隐山麓,寺前冷泉飞渡,古木苍深,不远处飞来峰如巨石飞坠,屹立寺门,环境幽静清雅。诗人选择月夜游山,也欣赏到了迥异于白天的美丽景色,全诗的韵味情趣也蕴藏在这灵隐寺的夜月中。秋夜入山,诗人感到寒意袭来,其实这寒意不仅来自秋气,也来自月光。山谷和佛寺都沐浴在白光中,如霜似雪,如临冰界。第二联写山间的景色:月亮高悬空中,森然的众峰轮廓朦胧可见。夜晚看山,有一种异样的感受,一切都是陌生化的,既觉得有某种亲切之感,又觉得非常遥远,恍如梦境,这都是月光的朦胧和温柔造就的。第三联写寺院,佛寺和山间的气氛恰好相通。一盏长明灯散发微光,衬托出它四周的宁静,唯有孤独的击磬声弥漫在夜色中,清音袅袅,愈觉空寂。全诗寒意料峭,清幽孤深,描绘出灵隐寺独具风情的夜色,这首诗也为灵隐寺增添了让人向往的诸多韵味。
月色笼罩下的山水多了一丝朦胧,增添了诸多妩媚。苏轼曾夜游石钟山、赤壁、承天寺、西湖等多地,在诗文中记载了诸多夜游经历,可谓是名副其实的“夜游神”。除了苏轼之外,还有很多文人也喜欢月夜外出欣赏山水之美。
北宋时期,秦观便留下了一篇记述自己夜游的散文。这篇名为《龙井题名记》的文章中有着描写夜色的绝美句子:“是夕,天宇开霁,林间月明,可数毛发,遂弃舟从参寥,杖策并湖而行。”“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流水激激悲鸣,殆非人间有也。”“道旁庐舍,或灯火隐显,草木深郁”写出了寂静夜色中的草木朦胧之美。“流水激激悲鸣”,则是以动衬静,所谓的“鸟鸣山更幽”,颇有异曲同工之妙,巧妙突出夜晚的宁静寂寥。
南宋的文人王质曾写《游东林山水记》。东林山,又名贝锦山,在浙江湖州西南五十里,是江南以山水兼美而著称的名山。作者写东林山水注重从各个不同的角度来介绍她们妖冶多姿的情态。如写近观溪水“色皆重碧,幽邃靖深,意若不欲流”;站在高岗上远观东林山的数百脉溪水则“迤者为溪,漫者为汇,断者为沼,涸者为坳”;白日,风动之时,溪水则“细生鳞甲”;星空朗夜,则“星斗张明,错落水中,如珠走镜,不可收拾”。他写山画水,绝不只从客观入手,而是融注进主观的情意,发挥奇特的想象,自然的山光水色在他的笔下变成了有生命的精灵。如“山益高且近,森森欲下搏人”;“月一眉挂修岩颠,迟速若与客俱”;“长林远树,出没烟霏;聚者如悦,散者如别,整者如戟,乱者如发”。在这幅由山、水、树、月的精灵编织而成的图画中,作者再穿插进采莲、打鱼的叶叶轻舟;泛舟举酒,“歌豪笑剧”的风流游客;若骇若惊、“奄忽去来”的班班流萤;以及学童、沈庆的鸟啭清歌,使东林山水更加生机盎然,引人入胜。
夜游之乐何以异于日游?
一曰寂静,二曰朦胧。寂静使人排除一天的烦嚣,神清志爽,心理上得到最大的平衡。朦胧使客观景物披上一层轻纱,带有某种神秘之感和含蓄之美,使人沉思妙想,意味无穷。文人的月夜,是静谧的、凄清的,更是浪漫的、诗意的、梦幻的。当黑暗笼罩大地,文人们或独自夜行,或约上三五好友,一起赏花、赏月、赏山水美景。这时,文人们手中的蜡烛成为他们通向诗意世界的阶梯,眼前的景色也因为文人们的欣赏而焕发出别样的光彩。繁星、皓月、花树、大雪、山水、知己,这些自然和人事的要素共同交织在一起,织就了文人们丰富的夜晚生活体系,也经由夜游这一方式带给文人们丰富隽永的审美享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