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通常指空间开阔的野外,是历代文人笔下重要的艺术想象空间和精神空间,是诗人作家们创作灵感的源泉,去“生活的旷野”勘探成了重要的文学命题。和旷野关联的自然也就是时间与空间、精神与身体上的行旅,旷野引导我们去探索生命世界的宽广与深邃、旷达与深情、孤独与温暖。精神的蜗居,也需要旷野的行走。文学本就是一场场心灵的行旅,是心灵在生活大地的行走,奔赴那些被生活世界遗忘的广袤的地方,以大地视角和天地万物对话,被那些微小的但却野蛮生长的生命激活。在人潮汹涌中,我们往往遗忘了生活的本源,文学的力量,就是要重新去发现和释放生命的本真,文学需要一双发现的眼睛,竹杖芒鞋地去探索旷野的雄阔、神秘、幽深、朴素、静谧和深情,天文地理,古往今来,被自然之美“伤害”,又被万物生长的生命世界照耀。旷野也像是童年的世界,无比辽阔,田野山川河流,人生有无限的可能,每个人都无可限量。人越长大仿佛世界越小,小到只剩下了自己。旷野之思,也是要重回童年的广阔天地,把困于人事纷扰的人置身于一个更大的时空中,在天地万物的大系统中思考时间、生命、自然的伟力和人的创造,从而有了宇宙之思。我们对宇宙对自我的追问,都是在思想和精神上的回家。文学的旷野之思更能让我们沉静下来聆听这个世界,也聆听我们自己的内心,看见世界,也找到自己,抵近生命本源,抵达生活的多维时空,从而寻找我们和这个生命世界的精神链接。
旷野有风,“有风到达的地方,散落着生活的诗意”。旷野的诗意,来源于我们内心的热爱和深情。对旷野的勘探,也是对美、对人类心灵世界的发现和思考。与大地之美看似不期而遇,实则是内心的美景被外在的自然物象所唤醒。在黑格尔看来,自然美只是心灵美的反映,是一种感发心情和契合心情。旷野是艺术的密林,能发现旷野之美的人,心灵本就是一片沃土,能格外感受生命世界的丰富和魔力。苏珊•桑塔格在《反对阐释》中说,“我们感官本来就遭受城市环境的彼此冲突的趣味、气息和景象的轰炸,现在又添上艺术作品的大量复制,我们的文化是一种基于过剩、基于过度生产的文化,其结果是,我们感性体验中的那种敏锐感正在逐步丧失。现代生活的所有状况,其物质的丰饶,其拥挤不堪,纠合在一起,钝化了我们的感觉功能,现在重要的是恢复我们的感觉。我们必须学会去更多地看,更多地听,更多地感觉,强化感觉的重要性。”阿来在《去有风的旷野》这本行旅散文集里,在人文地理与自然景观的互现中带领我们去感受大自然生命的律动,听“溪声喧哗”,看“遮蔽四野的浩荡云海”,听“无边落叶萧萧下”的动人的“秋声”,和古今中外的诗人地理学家等这些旷野探索者对话,思接八荒,“看过青山和飞鸟,眼睛会重新变得清澈”。旷野中感受到时间的静止,一个小小的钟乳石的乳浆上都凝聚着几十年的时间。旷野的宽广和丰富能调动我们的全部生命感觉,用发现朴素之美的眼睛去寻找,用聆听过苍茫大地的心灵去感悟,灵感随时会被万物召唤而喷涌,天光云影,万物生长,因为深谷而宁静,因为野草而弯腰,因为与万物对话而敞开,因为彼此相通而内心富足。
鲁奖诗人、博物旅行家李元胜的《旷野的诗意》也探讨了他的诗歌创作与旷野考察之间的关系,他说:“书籍和旷野有一个共同点,他们都是无限大的容器,能为你展开世界辽阔的一面,有这一面作为背景,你就不会局限在眼前琐碎的人和事中”,而“诗人的角色让我的田野考察更注重自我的体验和发现,常年行走在旷野,又让我更能接近原始的朴素的诗意”。多年的旷野考察不仅为李元胜的诗歌创作提供了源源不断的题材和灵感,更是悄然改变着他的诗歌面貌,如《青龙湖的黄昏》,当无边无际的浓雾突然涌来,诗人被这意想不到的神奇景象所震慑,灵感附身,诗意夹着仿佛自然天成的诗句潮水般地袭来:“是否那样的一天才算是完整的/空气是波浪形的,山在奔涌/树的碎片砸来,我们站立的阳台/仿佛大海中的礁石/衣服成了翅膀/这是奇迹:我们飞着/自己却一无所知”。可见,诗人笔下这种人与自然水乳交融的“旷野的诗意”更多来自大自然的“神来之笔”,大自然不仅雕塑了河流山川,也自行决定了诗歌的形式,更塑造了诗人的精神气质。
在人与时间的永恒对抗关系中,文学的旷野之思闪耀出了朴素的沉思与深情。人世沧桑,天地有情,“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望相似”。古代诗人面对时间与空间的旷野,在个体生命的短暂有限与人类精神世界的浩瀚永恒中,生发出那样一种天地人之幽思的旷世深情,也如微信的那个启动界面,那个小小的孤独背影站在偌大的地球面前,寻找个人与世界之间的链接。在野天野地里长大的沈从文和天地万物之间有一种深入血脉的亲情联系,“对于一切自然景物,到我单独默会它们本身的存在和宇宙微妙关系时,也无一不感觉到生命的庄严。一种由生物的美与爱有所启示,在沉静中生长的宗教情绪,无可归纳,我因之一部分生命,竟完全消失在对于一切自然的皈依中。”置身于宇宙自然的雄阔中,感受到人的渺小,自然就拥有了一种匍匐拥抱的生活姿态。沈从文从湘西自然社会中所受的人生教育和艺术熏陶潜移默化地成就了他的阔大的文学境界。张新颖认为,沈从文的文学世界比人的世界大,把人归位到自然界这个大系统中,有天地这个概念。人是天地万物百汇中的人,是中国传统山水画里的那个人。沈从文善于在自然风物中捕捉各种生命的动静,“从村落中传来的舂米声,从山坡下一角传来的连枷扑击声,从空气中传来的虫鸟搏翅声,以及由于这些声音共同形成的特殊静境”,“小溪边这里那里,到处有白色蜉蝣蚊蠓,在阳光下旋成一个柱子,队形忽上忽下,表示对于暂短生命的悦乐”,“河岸吊脚楼上妇人在晓气迷蒙中锐声的喊人,正如同音乐中的笙管一样,超越众声而上。河面杂声的综合,交织了庄严与流动,一切真是一个圣境。”这种天人合一的圣境,始终与作者对自然中孕育的一切生命的热爱相关,在沈从文的艺术审美天平上,与自然相联系的,就是真就是美就是善,“一切皆那么和谐,那么愁人”。自然的美与生活的艰险、生命的易逝,对照而成一种优美而又忧郁的意境。
文学虽然关注的是细节,如旷野的一草一木,然而伟大的文学家思想意识里一定有一个诸如旷野之思宇宙之思的大的背景,才会在世俗的悲欢得失之外格外多一份千古诗文中那些天地之悠悠的阔大境界。在有深厚古典文学根基的张爱玲那里,有了天地之悠悠的阔大境界,魔都上海也有了都市旷野之象,“高楼的后阳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旷野,苍苍的无数的红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衖堂,连天也背过脸去了,无面目的阴阴的一片,过了八月节还这么热,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下面浮起许多声音,各样的车,拍拍打地毯,学校嘡嘡摇铃,工匠捶着锯着,马达嗡嗡响,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风”,“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层白雾,雾里的黄包车紫阴阴地远远来了,特别地慢,慢慢过去一辆;车灯,脚踏车的铃声,都收敛了,异常轻微,仿佛上海也是个紫禁城。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阳台便是载着微明的百宝箱的沉船。”大都市连成一片的屋脊,背过脸去的天,各种恍惚的市声,白雾里影影绰绰的黄包车,如同深海底的清森的夜晚,阳台似海底的沉船,繁华的城市幻化出各种旷野意象,人的声息和市声交织,看似远离自然的人潮汹涌的都市,在“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的作家的“荒凉”诗境里,重新恢复了神秘幽深的旷野气息,明了宇宙的深广与人的孤独,生命世界的沸腾与孤寂,方可甜柔静谧地“低到尘埃里去,从尘埃里开出花来”。
(作者系西南大学中国新诗研究所副教授、硕士生导师)
责 编:钟 斌
张 亚
主 编:陈广庆
策 划:胡万俊
总值班:严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