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
今年寒假，北京家长王敏决定不再给孩子续报美术培训课，因为她觉得继续学习美术，已经无法给孩子的升学和就业提供更多的帮助。
她的孩子从5岁开始进入美术培训班，到今年已经学习了八年之久。孩子带回家的画，从色彩缤纷的随性创作，逐渐变成了重复的黑白素描和速写练习。
今年9月进入初二以来，王敏明显感觉到孩子的课业加重。在和身边的家长、朋友沟通后，她觉得学美术“出路越来越窄”。
经过综合考量，王敏下定决心，停掉了200元一节课的美术培训班。
多位美术辅导机构负责人向经济观察报反映，2024年下半年新客户签约量呈断崖式下跌，完成签约的周期也大幅延长，部分机构所推出的“大课包”鲜有人问津。受招生端影响，一些培训机构开始严格控制广告投放，减少举办各类美术活动。
企查查提供给经济观察报的数据显示，国内现存美术相关企业3.67万家。截至12月13日，2024年新增注册373家相关企业，前11月新增注册370家，同比减少了31.1%。（注：仅统计企业名称、经营范围、产品名称中包含关键词“美术培训、绘画培训、国画培训、素描培训、水粉培训、油画培训、美术专业培训、美术教育培训”的企业）。
在艺术类院校考试新规落地、监管力度加大以及AI技术对就业端的冲击等因素的影响下，美术培训的“附加值”缩减，部分美术培训机构“遇冷”。
王敏说：“在求学路上，美术学习不仅耗时长，还依赖于天赋，如果未来看不到回报，还耽误主课，就不再有性价比了。”
2024年，素质赛道特别是音乐美术赛道整体承压。上半年，钢琴价格和钢琴培训班价格的断崖式下跌曾给从业者留下深刻印象。
但美术行业从业者认为美术培训不会重蹈之前钢琴培训的覆辙，在“爬坡过坎”后，行业会继续向好，因为两者在授课方式、硬件投入成本以及实操练习等方面不同。更关键的是，与钢琴专业相比，美术生毕业后的就业范围更广。环境设计、产品设计、建筑设计、游戏设计等多个领域都有大量美术相关岗位需求。
在北京某少年宫从事一线美术教学工作长达44年的宋亚冰说，美术教育不仅仅是技能培训，更重要的是对审美能力的培养和提升。随着社会的发展，人们对艺术和审美的需求一定会随之提高，这是社会发展的必然趋势。
今年6月以来，一名就职于国内某大型美术教育机构的区域负责人发现，下半年家长的续报率和新签客单价都出现了下降。但2023年至2024年上半年，该机构的总招生人数还在增加。“以往，客单价约在1万元到2万元的‘大课包’是最受家长欢迎的，但现在家长选择最多的是客单价为5000元的课包。”
刚刚从美术培训机构离职的邢老师也感受到这种变化：“去年招生可能下降了10%，但今年降得更厉害，可能要到30%，数据的变化是非常清晰和明显的。”他曾就职的某美国连锁美术教育机构进入中国已有12年。
巅峰时，这家连锁机构在全国拥有70家店面，平均每家店有300名学员。他说：“当时，家长报名不会考虑太多，只要机构硬件条件不错，就会直接掏钱报名。但现在，因为市场提供的美术培训基础服务内容都是相同的，家长也会进行多方对比，寻找性价比最优的机构。”
多位行业人士认为，今年下半年美术培训“遇冷”主要受到家庭收入增长承压、适龄生源减少、艺术类院校招生考试新规落地等因素影响。
邢老师说：“美术培训行业的主力客户群体是2至9岁的低龄儿童。生育率下降会对这个行业产生影响。今年很多幼儿园出现招生困难，美术培训行业也同样面临着生源减少的压力。”
另一方面，美术非刚需。在经济下行压力加大、家庭收入增长承压的情况下，包括美术在内的素质类课程往往先被“抛弃”。一般而言，三年级或8—10岁是学习美术的一个“分水岭”。上述区域负责人说，在这个阶段，家长们会考虑孩子是继续学习美术还是主攻文化课。越是“鸡娃”严重的区域，“弃学美术”的情况越明显。
今年8月，国学、艺术培训机构秦汉胡同停止营业的消息也在教育行业引起了波澜。公开资料显示，成立于2002年的秦汉胡同主要业务涵盖国学、书法、国画等多种传统文化课程。该品牌在全国拥有103个校区，2024年8月，秦汉胡同全国门店突然大面积关闭。
上述区域负责人说，秦汉胡同的倒闭在业界产生了一定的影响。自那之后，对培训机构的检查和对预付费的监管变得更加严格。最关键的是，这类负面新闻会削弱一部分家长对培训机构的信心。
应对这些变化，机构也在“开源节流”，谨慎衡量投入产出比。以往为了获客或进行品牌宣传，美术培训机构不仅会在社区、商场和写字楼等线下渠道投放广告或组织艺术活动，还会进行线上广告投放。
但现在情况有所不同。上述区域负责人提到，“如果某个渠道的ROI（收益成本比）较低，我们就会停止使用该渠道。比如，一场耗资两三万元的线下艺术活动未能达到预期效果，我们就不会再继续举办此类活动了。”
过去8年，王敏每个周末都会督促孩子上美术培训班。从最初的涂鸦到后来的素描，每次孩子学画回来的作品，她都收藏着。上初一后，虽然比小学阶段学画的时间少了，但到了寒暑假假期，王敏的孩子还是会坚持抽出时间学习美术。
但进入初二，孩子的课程又在语数英和小四门（历史、地理、生物、道法）的基础上，增加了物理。每天孩子的日程是：早上6点起床，7点20分到校上早自习，一直持续到下午5点半放学，然后吃饭、写作业，时间一晃就到了夜里11点。
遇到周六日，几门主课的辅导班占据了大部分时间。周六一大早，孩子先去附近学校的操场跑步，然后就是补数学、补英语……这意味着，留给美术培训的时间很少了。
价格也是一个因素。主课靠几个孩子“攒班”找家教的方式，一次课时费约在500元，线上网课一学期平均续费两次，每次三科续费也要三四千元。王敏说：“虽然美术相较其他素质教育，价格并不算高，每节课折算下来大概在200元，但培训周期长，如果不是非要走艺考的道路，坚持下去很难。”
但现在，艺考的路也不好走了。
2021年，教育部印发《关于进一步加强和改进普通高等学校艺术类专业考试招生工作的指导意见》，提出到2024年，基本建立以统一高考为基础、省级专业考试为主体，依据高考文化成绩、专业考试成绩，参考学生综合素质评价，分类考试、综合评价、多元录取的高校艺术类专业考试招生制度。
新规实施后，多地普遍采用“文化素质+专业能力”的考试评价方式，且高考文化课成绩所占比例原则上不能低于50%。
根据安徽省发布的美术与设计类统考提示，2025年安徽省美术类专业的统考报名人数为2.13万人，相较于2024年的2.4万人，减少了2700人，降幅达11.25%。甘肃省公布的《甘肃省2025年美术与设计类、书法类专业统一考试考生指南》也显示，该省2025年美术类专业的报名人数为6420人。这一数据较2024年减少了约1000人，降幅达到13.45%。
此前一部分视艺考为“捷径”的家长因此提前放弃了美术学习。王敏说：“原来给孩子报班，一方面是因为孩子从小喜欢画画；另一方面，也是考虑万一孩子以后成绩不理想，还可以走艺考这条路，但现在艺考的文化课分数也不低”。
邢老师说：“过去艺考的升学率相对较高，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以北京为例，2024年高考本科录取率为62.05%，与艺考本科录取率的64%相差无几，而且美术专业的就业率一直不高，因此家长选择艺考的人数也在减少。”他认为，美术教育的本质应该是提升审美能力，但实际上，有些家长就是为了让孩子能“有个大学上”“文化课分数低”，才选择走上艺考这条路。
新技术的冲击
过去一年多，宋亚冰经常会遇到从事美术设计领域工作的学生回来抱怨的情况，甚至一些低龄段孩子的家长也在课后与他的交流中表现出担忧——学习美术还有没有前途？
宋亚冰年轻时曾担任过全国艺考评卷老师，退休后又被少年宫返聘继续执教。他经历了美术教育行业发展的各个阶段，但从没有想过美术行业会被技术替代。
从2023年开始，随着AI（人工智能）图片生成技术的商业化，关于原画师、插画师、动画合成等团队因AI技术而被裁的新闻就不断出现。根据《2024年博尔捷—企业招聘指数报告》，在“被AI替代最高的TOP10职业”中，与美术设计相关的岗位如装饰美工、美术编辑、广告设计分别占据了第4位、第5位和第6位。
宋亚冰认为，新技术不会改变美术行业的就业格局，美术教育与技术的发展并不矛盾。审美应先从人开始，然后才能引导机器创作。如果人没有审美，机器又怎么能按照人的要求创造出更美好的画面。美术教育的核心主要目的是提高个人的审美能力。美术行业的就业也不仅限于制图、出图等重复性工作。
北京大学艺术学院颗粒艺术实验室执行主任王楠认为，美术教育注重的是审美和创造力，而AI是一种创作工具。它可以解决一些基础性问题，但与美术和美术教育并不冲突，也不会相互替代。
作为在国内最早开展沙画表演的艺术工作者，王楠用骰子创作的钟南山和袁隆平的肖像，在网络上获得了超过3亿的播放量。他非常重视通过美术的创作过程培养学生的创造力。他自创了“颗粒艺术”概念，并编写了教材。他在北京大学开设的选修课1个名额约有8人报名竞争，在他另外为成人开设的研习班上，也有不少美术教育机构的负责人。
邢老师说：“如何培养既能够运用AI，又懂美术的人才，才是真正的美术教育应该关注的事情。所以，尽管目前市场上的机构整体处于下行空间，但这实际上是市场选择的结果，也可能是行业重新洗牌的机会。”
回归兴趣
与商业性培训机构形成对比的是，宋亚冰所在的具有半公益性质的少年宫还是“一位难求”。
在少年宫官方微信开放2025年美术班报名后，仅5分钟，大部分班级均已报满，且不接受调剂和线下补充招生，甚至一些已经在读的老学员也未能成功抢到新学期的课程名额。
在宋亚冰看来，少年宫“一位难求”的现象并不难理解。首先，少年宫的学费相对低廉，一个学期仅需1300元左右；其次，少年宫的老师有编制，教学质量更有保障；再次，少年宫属于半公益性质，家长不用担心机构倒闭。
一些从业者认为目前美术培训行业的“降温”只是一种阶段性调整。只要人们对美的追求还在，还希望孩子具备欣赏美的能力，美术培训就始终有市场。
邢老师说：“美育在现阶段非常重要。相信随着时间的推移，无论是家长们的支付能力还是支付意愿都会逐渐恢复，我对此持乐观态度。这个过程可能需要两三年的时间，但美术教育的模式和机构的运营方式肯定会逐渐调整。”
面对市场需求的下降，一些机构开始放弃连锁运营的模式，或者舍弃商场中的门店，转向运营社区门店或家庭工作室。据邢老师介绍，连锁机构的每节课课时费用在250元到280元之间，而社区店或家庭工作室的每节课课时费用只需150元，但两者提供的服务却是近似的。因此，在社区小店或家庭工作室里，如果老师的口碑好，会非常受家长欢迎。
在宋亚冰漫长的执教生涯中，他发现能意识到通过学习美术来提升孩子审美能力的家长并不多。在这个问题上，他认为家长对美术的理解存在一定的滞后性。
44年来，宋亚冰对美术教育的热情，始终没有消退。
他指着身边的一位学生说：“你看他的画风，特别有刘野（知名画家）那种味道。他爸爸在我这里学画时，比他还小。他俩身上画画那股劲儿一模一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