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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辑撰稿人
张瑞峰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馆员
播讲人
张茹
太原市图书馆多媒体服务部主任、副研究馆员
思维导图
有多少日记、信件、照片在“文革”中被销毁,或塞进炉子或撕碎冲进马桶?鉴于20世纪60年代中国百姓鲜有自家的厕所,所以绝大部分民间的历史记录是在火焰中化为灰烬的。
好姨回忆自己深更半夜坐在火炉前,脚边堆着大摞的照片啊,信呀,她一张张拿起来看了又看,一边哭着一边把它们扔进火里。我不知道郑秀保存的清华大学时期的情书是不是也这样烧掉的,应该也是十分不舍的吧。
妈妈没有这样做,如果说爸爸就是危险的中心,那她离危险最近,但她绝不会舍弃她的宝物。一个从未混过社会的家庭妇女为什么不怕呢?因为一辈子她心里都有一个自己的世界,一个小小的单纯的核心,无论外面怎样的混乱、暴虐都动摇不了她。
不记得在哪里看过这样一句话,“爱情就是一个教派。”这句话真厉害,我就此记住。如果说爱情是一个教派,那么我爸爸可以看作是牧师或神父,妈妈在他的引导下皈依,成为一名最忠诚的信徒。依据以上,两个被爱情折磨得发疯的人、他们的通信,这个判断并不虚妄,符合实情。而且可以看出爱情是没有办法治愈的,只有爱之弥甚。
信是爱情的一部分,但远不是全部。1942年,爸爸在重庆唐家沱码头的一只小江轮上改编巴金的小说《家》,酷热如蒸,他打着赤膊,汗流浃背,匍匐在餐厅的桌子上,写啊写,写完一段就寄给妈妈,由妈妈誊写,再寄回来。爸爸告诉我鸣凤的一段台词就是妈妈写的,那是在第二幕,呜凤和三少爷觉慧说:“这脸只有小时候母亲亲过,现在您摸过,再有……”三少爷问:“再有?”鸣凤回答:“再有就是太阳晒过,月亮照过,风吹过了。”
再有,和爸爸相爱、结婚之前的十年里,妈妈曾经打过胎,两次。第一次是在江安时期,好姨把妈妈从医院接出来,接到爸爸租好的一处小屋。竹房子就造在江边,从地面的缝隙间可以看见江水流过,四周没有什么人家,除了好姨和爸爸,再没人知道这地方。爸爸天天去看妈妈,给她送饭,好姨也去,还有一个挑水的老头儿,挑来江水倒进水缸。江水浑浊,要用竹篓子装明矾,咔啦咔啦地打,泥沙慢慢沉下去,水慢慢变清。一缸水用到缸底全是黄泥,好姨经常帮着妈妈淘缸。
打胎这件事并不是好姨透露的,她一直严守着这个秘密,是我妹妹,她看到一份妈妈生她的时候在协和医院妇产科的病例,上面的记录写着怀孕四次,活产两次。作为医学院毕业的人当然想到可能发生过什么,去看好姨的时候她直截了当地说:妈妈生姐姐不是第一胎。这样好姨才把打胎的事说出来。我想知道得更具体,又去问好姨,她说那时候爸爸是剧专的教务主任,这样的事绝不想让学生知道,也许现在也没有人知道,她希望我遵从爸爸的意愿,不要写。我几乎没有犹豫,就决定不采纳她的意见。我要写。爸爸的学生已经没有几个在了,即使他们都健在又怎么样?和他们有什么关系,和别的人有什么关系?没有丝毫关系。一切只和妈妈有关,和一个怀孕的女人有关,我年轻的妈妈,我最亲爱的妈妈,原来你也失去过两个孩子。没有什么能改变你对爸爸的爱,也不可能减轻一分一毫。
抗日战争胜利后爸爸搬到上海,那时候他和郑秀已经分居,妈妈跟他一起来到上海。当爸爸受美国国务院邀请和老舍先生一起去美国讲学,一年的时间里妈妈就是写信、写信、写信,思念,等待,盼望,盼着爸爸回家的那天。
1978年,十年“文革”之后爸爸再次去上海,我们住到锦江饭店。住下的当天下午他说要出去走走,我就陪着他上街了。我俩沿着马路走哇走哇,他什么话也没有提,仿佛目的就是逛逛街,直到来到静安寺的一个弄堂口,我记得梧桐树已经发黄,落叶飘了一地,他站住,望着一座不起眼的小楼,说:“这是我和你妈妈住过的地方。”原来如此。
他默默站在街边,为了不打扰他,我站到他身后,马路上车来人往,一派市井生活,与他毫不相干。临近日落时的光线从弄堂里斜照过来,很明亮,映着他的侧影。那一小段时光、那个场景凝固成一块温润发光的玉石,永久地存在我心里了。在返回锦江饭店的路上,爸爸和我说妈妈在上海打过胎。他亲口告诉我的。
隔壁人民大学的高音大喇叭在狂呼口号:狂暴的声音使方圆若干里的空气随之战栗。只隔着一堵墙,张自忠路5号,我阴暗的家,妈妈和爸爸垂着头坐在两张破旧的小沙发里,中间隔一个低矮的茶几,那两个沙发是公共财物,当年从戏剧学院借来用的。终于,造反派们喊哑了嗓子,累了,需要休息并去补充能量。死寂降临,空气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妈妈和爸爸仍然动也不动地坐着,没有什么话对彼此说,像是被麻醉了。可是等等,妈妈慢慢抬起头,向爸爸转过脸来,那张脸有些浮肿,五官都变了,手因为疼痛而变了形,上身缓缓前倾,向爸爸凑近,望着他,望着他……眼里闪着迷蒙湿润的光,嘴唇嚅动,就像说悄悄话,“你还爱我吗?”
时至今日,这件事我不能肯定,以上情景是我亲眼看到,还是听爸爸说的?我觉得我确实看见了,因为记忆里有妈妈问话时的样子,且十分清晰,然而我又记得很清楚,爸爸和我说,“看她那样子,你不知道我的心有多痛。”
那时候,他们爱得死去活来,爸爸曾在信里对妈妈说:“最后,让我们在临死前还能握着手微笑,没有一个感到一丝心酸,没有一个觉得一丝幻灭。”
命运难测,世界竟然变得如此荒谬、暴虐,不给人性一点喘息的空间,但人性依然会顽强地发出自己的声音:你还爱我吗?
《你和我》馆藏信息
书名:《你和我》
作者:万方
出版社: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年6月
页数:291
价格:68.00元
ISBN:978-7-5302-2010-8
索书号:I251/1000
馆藏地点:文学借阅区;2020年之后新保存本阅览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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