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炷香，在春节总被老家人提及。
我老家在万盛黑山，三叠水瀑布群北侧的一个塆子。这里的人们与生俱来习惯爬坡上坎、翻山越岭。我相信他们不会用一炷香去襄助品茶的闲适和雅兴，但香的意象一直袅娜在他们的心中。
春节是年的心脏。山里山外，亲人欢聚，香的辣的，海吃海喝，一浪浪把年的喜乐推向高潮。但无论怎样撒欢，乡亲们总忘怀不了远去的先人。因此，春节里的一炷香，便成为山里人沟通先人灵魂的信物。
年三十，乡亲们首先持一炷香恭请先人团年。照传统，用草纸制作纸币、袱子（即小纸钱包），毛笔书写奉礼帖子。
帖子自右到左竖写。第一列，奉送纸钱包的时期和纸钱的数量，即，“今逢年尽（末）之期，虔具信袱，共××包××圆”。第二列，两个字恭敬地居于下方：“奉上”，意即跪请先人收礼。第三列，对所孝敬的已故先人，忌讳直呼其名，多用敬语。如祖父祖母，即为，“故显祖某（姓氏）考公、妣母（男右女左，并列而排）讳某某（并列而排）老大人、安人（并列并排）正魂名下收用”。第四列，居下方，一个“孝”字开头，按长幼顺序写上奉送袱子的人的名字，如，男某某、媳某某，婿某某、女某某，等等。紧随其后，写“叩首”二字，以示“奉上”“收礼”后，敬孝之人再行叩拜礼。第五列，落款送礼的时间，即，“天运（或吉运）某年某月某日（依农历）、公元某年某月某日火中化帛”。
其次，根据团年饭所备的菜肴、酒水、碗筷摆席桌，以先人辈分安排座次，并在每个位置放上奉礼帖子。赓即，点香，恭请先人降灵进餐，后人敬酒三巡。在先人之灵进屋团年之际，通道保持畅通，大人小孩切忌喧哗和触碰桌凳，免生不敬。随后，家人按长幼，依次于席桌前向先人作揖、磕头拜年，并说上一些感恩、祈福的话语。接下来，化帛（即焚烧纸钱包），鸣鞭炮，以示先人团年告罄。此时，后人即可入席团年了。
年三十祭礼后，初一还要持香去野外的先人墓地拜年，让后辈记住祖坟居于何处。在故乡的人眼里，荒丛中的那黄土堆、故石垒，是墓地又不是墓地，更多的时候被看作溯源血脉和有着人间烟火气的居所。为了感怀追远，不知何时起，初一和清明一样，成了唤起一泓思念的愁水与先人孤寂的灵魂私语的日子。
初一清晨早早地吃了汤圆，乡人便以家庭或家族为单元，带上香烛、纸钱、鞭炮、镰刀，少则三五人、多则数十人结队，穿梭于野外的祖坟墓地。彼时，荒野里的墓地像一个巨大的磁场，也把那些经久不曾见到的面孔如铁一般吸了过来。
每到一处墓地，父亲和兄长第一件事就是披荆斩棘，清除丛生的草木。当坟茔亮出来的那一刻，陌生的祖先似乎剃掉了缭乱的胡子，顿时显出了富有生气的脸。接着，在坟头支起一根竹竿，子孙挂上纸花称为挂青，表明此坟里的老骨头有后人。接着，上香烧纸钱，作揖叩头，点燃鞭炮。
此时老父亲的祭礼还没完。只见他佝偻着身子，走向祖先的邻居——旁边那荒草中无挂青的孤寂坟茔，为其送上一炷香，烧上几张纸钱，恭敬地作揖。小时候我惊诧：“那不是我家的祖坟，为啥去上香呢？”父亲憨厚一笑，“阴间和阳间一样，都要邻里和睦。而对于孤苦野魂，我们更要多一点怜悯心。”及长，经历了岁月的淘洗，咀嚼过“未能事人，焉能事鬼”的圣贤语录，觉得老人家的那一炷香，似乎也是对生命最朴素、本真，甚至最深刻的释义。于是悟觉：归根复命，立于天地之间，人生不会茫然。
纤纤一炷香，我从它那轻轻飘起的香雾中，看见了往者、我们和来者。
我希望指间长留此香。
（作者系万盛经开区文艺评论家协会主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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