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究是乌鲁木齐的雪,果真与别处不一样。
站在乌鲁木齐大街上,可以望见博格达峰。
乌鲁木齐是蒙古语,意为“优美的牧场”,博格达也是蒙古语,“神灵”的意思。一座终年积雪的神山,天天与优美的牧场相望,彼此一定反复确认过眼神。神山大抵想送给“牧场”一些礼物,不断示意山中那些欢跳的雪鸡、雪豹、马鹿,还有那些暗自芬芳的紫草、黄芪、柴胡……但它们似乎各有自己的想法,对此毫不理会。神山环顾,欣喜发现自己头顶的雪。
“是时候给乌鲁木齐下一场雪了。”
于是,乌鲁木齐上空,纷纷扬扬,花开满天。
于是,乌鲁木齐地上,遍地银白,千树万树梨花开。
于是,乌鲁木齐的雪,就有了神性。
出门在外。我已经踱遍了新郑机场的每一个角落。航班从下午一点延到三点、从三点延到五点,广播里一遍遍致歉,说是对方天气原因。我终于忍不住拨通前日到达的同事,询问对方天气究竟如何。
“等乌鲁木齐把雪下透了,就会开门欢迎你来。”
心情突然因为这句话放晴。
尽管深夜抵达,依然泡了一杯热茶,久久伫立窗前。
窗外,银装素裹。零下10°C的乌鲁木齐夜空,每爿房顶,都在泛着白光。与苍穹的一泓深邃相对,我在庆幸于广漠的时空中,相逢2024年的第一场雪。我在思索,雪花开放,到底听从了谁的号令。我还想到,并不是所有的花,都会开在春天。
在故乡的田坎上,我曾经守着一朵萱草开花。在校园的角落里,我曾经仰望一树洋槐开花。在城市的楼顶上,我曾经蹲在黑暗中打开手电筒盯着昙花开放。花瓣打开,花蕊初现,訇然有声。那是花开富贵,那是怒放的生命,那是灵魂的呐喊之音。唯独这雪,我没有目睹过它究竟是如何开的花,不知道它有没有临盆前的焦虑,有没有初生时的惊喜,有没有降生中的不适。不知道它有没有打算,这一场开放在乌鲁木齐,下一场开放在鄂尔多斯?不知道它有没有了解,天地之间有个物种叫诗人,在它到达之前,已经生炉、温酒、研墨、遣词、造句?也不知道它有没有考量,有的人会借它发挥,感叹人生知何似,飞鸿踏雪泥?
第二天一早,我从暖房中挣脱而出,走进逼人的寒气。
浸入眼帘的是洁白和纯净。浸入肌肤的是清冷和凛冽。浸入心间的是简约与极致。白色铺天盖地,一团团、一堆堆、一丛丛、一簇簇,丰沛而妖娆,分不清哪一片来自春秋、哪一片来自唐宋、哪一片来自今天,说不尽哪一片曾经胡天八月即飞雪,哪一片曾经朔雪乱边花,哪一片曾经大雪满弓刀。铲雪车一辆接一辆从大街开过,我看到横在街中的一句句古诗被吵醒被犁开,两旁的玉树琼枝发出了震颤,大雪满头的轿车顶上掉落了一团白色,一个穿花袄的孩童跌了一跤后又欢快地爬起,我不知道他是否嗅出了积雪下的春天。
几天过后,积雪丝毫没有融化的意思。我们在冰天雪地中准备返程,偶遇的重庆老乡老徐坚决要求驾车相送。从市中心去往地窝堡机场,白色的房顶、白色的树林、白色的牧场、白色的村庄,一帧接着一帧从车窗翻过。“雪落在那些年雪落过的地方,我已经不注意它们了。”这是2024年声名从新疆阿勒泰燎原到全国荧屏的女作家说的。她让我们知道,白雪覆盖之处,是与我们的日常大不相同的场景,比如码庄子、搭帐篷、赶牛羊、走戈壁、吃抓肉……
距离地窝堡不远的时候,老徐突然方向盘一转。车道一弯,车子拐向了水磨沟方向。车子到达的地方,是新疆特色的“农家乐”。大路边,大树下,刚剥下的牛皮和羊皮随意铺展在雪地中,分割后摊在皮上的牛肉羊肉似乎还在冒着热气。大树后方,几间平房,屋檐下面,一排正在嗞嗞工作的烤炉,膛里全是烤羊腿、烤牛肉、烤包子、烤馕。
老徐的故事在烤香中展开。17岁离开永川到乌鲁木齐打拼,青春躁动,野蛮生长,未知的方向,渺茫的希望,就像阿勒泰女作家书中的状态一样。起初在建筑工地,抽烟,喝酒,打架,也经常被人打,手臂上如今留着长长的刀疤。一次雪地流血昏迷的经历让他的躁动冷却下来,一位维吾尔大婶馈赠的鸡汤最终成了他的心灵鸡汤。三十多年过去,如今他定居乌鲁木齐,拥有别墅,娶回的儿媳,是一位维汉双语教师。今年,他捐赠200多万元,改善了那位维吾尔大婶入住的敬老院设施。
你若在现场,你就能感到,老徐在用枝繁叶茂的生命故事向心中的乌鲁木齐表白。
正如这场雪,是天空向乌鲁木齐的告白。
(作者供职于重庆市第六人民医院)
责 编:张 亚
主 编:陈广庆
策 划:胡万俊
总值班:严一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