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种《杂字》
吴伯箫
我的故乡莱芜,在封建社会一般人家的孩子念书,只求识几个字,能记记账,写写春联。启蒙书就是三本:《三字经》《百家姓》《日用杂字》。三本书念完之后,家里若是还能腾得出人手,这才念《幼学琼林》《鉴略》之类。至于《四书》《五经》,那已经是有钱人家的子弟打算深造的课程了。
三种启蒙书中,《三字经》《百家姓》内容大概是各地一样的。
我还没有见过不从“赵钱孙李”开始的《百家姓》。我也只见过一种跟通用本不同的《三字经》,开头四句是:“民之初,性本善;汉相近,满相远。”记得里边还讲到孙文、黄兴的事情。那大概是一九一二年左右改编的。不过,从那以后兴办了学校,学校里改用教科书,那种《三字经》也就没流行多久。《杂字》我见过四言的、六言的,简单些的像《山西杂字必读》,复杂些的像《群珠杂字》《世事通考杂字》,种类繁多。但是,故乡念的那一种却没有在别的地方看见过。到旧书摊去找,也没有。这种启蒙书大概是因地制宜的吧。
因为小时候念过家乡那种《杂字》,印象很深,有些字句背诵起来感到很亲切,就很想再找来翻翻。早些日子写信到故乡去找,回信说这种书已经不大有人念了,急切找不到。感到很失望。前天忽然从老家寄来一本,说是辗转经过几道手才得来的。我真说不出的高兴,像渴了喝水一样,一口气念了两遍。从里边写的一些带有浓厚地方色彩的农村生活,断定那是专为鲁中一带地方编写的,虽然褪了色的淡红有光纸的封面上印着“上海大成书店发行”的字样。
这种《杂字》是五言的,叫作《庄农日用杂字》。它的一个最大的特点,就是不像某些《杂字》那样,把一些单字分类凑起来,讲不出什么道理;而是组字成句,每句都有比较完整的意思。譬如头两句“人生天地间,庄农最为先”,意思就很好,很足以带动全书。
这种《杂字》共四百七十四句,两千三百七十字,将春耕、夏耘、秋收、冬藏,一桩农事又一桩农事接着写的。中间也写到饮食起居,男婚女嫁。有的还写出了事情的简单情节,相当生动。例如《送粪》一段:
开冻先出粪,制下镢和锨。
扁担槐木解,牛筐草绳拴。
抬在南场里,倒碎使车搬。
粪篓太也大,春天地又暄。
只得把牛套,拉绳丈二三。
肚带省背鞅,搭腰四指宽。
二人齐上袢,推了十数天。
寥寥七十个字,不但写出了送粪用的工具什物,而且写出了送粪的种种活动。紧接送粪,“一个撒着粪,一个就拧鞭”,两句话一转,转到了春耕的准备工作:“撇绳皮爪口,笼嘴荆条编:拖车载犁耙,铲头犁子安;耢条湿的好,索头连横杆。蓑衣防备雨,苇笠钉上圈。驴将辔头带,牛把缰绳拴。”讲耕地的话只两句“领墒黑罩角,先去耕河滩”,随后就写播种了。
耩子拾掇就,种金尖又尖。
耧斗锤拴好,耧仓板休偏。
下首种蜀秫,早谷省的翻。
黍子共稻,打砘不怕干。
棉花严搪耢,芝麻种须搀。
这里边有不少耕作技术方面的经验。这些经验显然是老农经过多年积累得来的。这些地方不仅教人识字,也教人学做农活,《杂字》成为教科书了。以后写间苗,写养蚕,写麦收,写打场。一桩一桩都写得很真实,没有渲染,没有夸张,读了使人感到一个字像一钉一铆,结结实实,很有用处。个别地方偶尔有形容,像写扬场:“迎风摔簸箕,扬得蛾眉弯;若遇风不顺,再加扇车扇。”或者写锄草“一时贪麦忙,地荒草似毡……晴天上崖做,阴雨锄河滩;急赶到北岭,棉花白番番”,也都抓住了农村生活的特点,饶有风趣。
写蔬菜的一段也很好,把蔬菜的特性和种法一路写来,虽然像过去北京人卖菜,一连串吆喊出一二十种菜名,但是听了不感到啰嗦,却能从抑扬顿挫的响亮叫声里唤起一种清新欢快的感情。
一时贪秋忙,没到菜园边。
葱蒜芥末韭,卷心白都干。
秦椒茄子瓠,王瓜老了酸。
生菜曲曲芽,莙荙不稀罕。
萝白栽畦脊,茼蒿最怕干。
芹菜得早种,辣菜喜晚天。
菠菜共芫荽,窨着过年餐。
扁豆爬箔障,蓖麻在园边。
金针续根菜,椿芽年年扳。
蔓菁秋肯长,苔菜春里鲜。
《杂字》里写的多半是来自耕农的生活。有的写自给自足的小康之家,也有的写雇月工、领短工的富农家庭。就写饮食的一些话来看:“粘粥小豆腐,煎饼随时摊;蒸些荞麦角,蘸着蒜糜餐。烧汤泡干饭,烀饼也休嫌。擀饼大犒赏,豆腐小解馋。”生活水平更接近前者。写到富人家的生活的时候,是用这样的话来转折的:“说的咱家话,财主却不然。”鲁中称地主、官僚的家庭叫财主。《杂字》里写财主家住的用的,穿的戴的,吃的喝的,要什么有什么。“驼蹄与熊掌,猴头燕窝全。”铺叙中间,微微有些批评。写财主家嫁娶排场,写得淋漓尽致:“看马被鞍笼,盖路挟红毡;前拥后护的,像个八品官。”
等转来再叙到自家:“贪讲人家话,大事上心间。”已经是年终岁暮该辞灶过年的时候了,自己家里是并不宽裕的。写赶年集、买年货的情景时说:“……妮要坠子带,小要核桃玩;一阵胡吵闹,令人不耐烦。好歹浑混罢,哪的乜些钱?纵有几千吊,也是买不全。”
这种《杂字》大概是清朝时候编写的,字里行间几次提到“满洲”:“棉鞋满洲袜”“满洲馍似拳”“板凳满洲杌”,可以看出点线索。
这种《杂字》是专为学了在农村记账用的。开篇第三四句说:“要记日用账,先把杂字观。”结尾又说:“几句俗言语,休当戏言观;专心记此字,落笔不犯难。”就是编者说明编写意图的。我想起《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一书里有一篇“按语”说:“农民组织了合作社,有了集体的力量,情况就完全改变了,他们可以自己组织学文化。第一步为了记工的需要,学习本村本乡的人名、地名、工具名、农活名和一些必要的语汇,大约两三百字。第二步,再学进一步的文字和语汇。要编这样两种课本。”那么,这种《杂字》不就可以作农民学文化的一种课本吗?虽然《杂字》里写的农村生活,比起现在公社化后的农村生活来落后得太远,农村贫富悬殊的情况也已经基本改变;但是,生产劳动是有继承性的,农活和工具变化也不太大,《杂字》作课本很可以考虑。
我手头的这本《杂字》,书页的边缘都已经变黄变脆了,稍微不小心,就会弄掉一个字或一句话。这虽然不是名家的名著,但终究是在一个相当长的时期,一个不太小的地区流行过的启蒙书,湮没失传总是可惜的。可是照现在得来不易的情况看,像民间流行的鼓词唱本一样,湮没失传很有可能。真希望故乡哪个人民公社能够采用这种《杂字》作组织农民学文化的课本。如果翻印的话,可以配上插图,有的难字还可以加注音、解释。当然,为了使《杂字》更切合实用,根据现在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具体情况,修订或者改编那是更需要的。
对各地曾经流行的《杂字》本作搜集研究工作也一定很有意义。
吴伯箫(1906-1982),山东莱芜人,著名散文家、教育家。历任东北教育学院副院长,人民教育出版社副社长,文学讲习所所长,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副所长等职。著有《羽书》《烟尘集》《黑红点》《北极星》《出发集》《忘年》等文集。
作者所写《杂字》即清代临朐人马益著编写的《庄农日用杂字》。该文写于1961年7月18日,收录在散文集《北极星》中,作家出版社1963年4月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