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九八年,长荣航空与《联合文学》办了第一届“长荣寰宇文学奖”(也是唯一的一届),我写了一篇东西投去,后来得了奖,也就是这本书的第一篇《遥远的公路》。
我当时或许有不少材料可以取来下笔,但我心中隐隐萌生着一个计划,就是:什么时候我要把我美国的胡乱游历写它一点出来!
我有七年的时间待在美国,一九八三年至一九九○年。这七年说来惭愧,啥事也没干,整天胡思乱想。真是不知如何是好!既没有潜心工作,也没有研求学问,甚至也不知先钻进一个职业的巢穴窝着混一口饭,算是好歹称得上“干活了”那么样的对自己与对社会交代了。都没有。
于是我发展出往外间游历这种看似是行万里路、增广见闻,却骨子里或许还是逃避的一个幌子。就这么开车上路了。
这种旅行,充满了泛看,充满了经过,不断地经过。于是,最终必定是没有用的。
但没办法。你不可能细看。它一直在流逝,一直教你又错过了。不久,再错过了。
我应该停下来。有的地方多探一下。最好多做一点研讨。但我没有。偶尔也想该如何如何,但多半还是算了,就走吧。
有些地方,有看来很了不起的博物馆,值得进去浏览。但多半我不会进去。有的名人故居,应该有丰富的内容,我也没有进去。
我无意入内探究。
我总是选择继续上路。
我不会在某个停留点或哪个古镇投注太多时间。我不会待太久就要放弃它。
但泛看多了,其实是远处的细看。这种如同不经意的从车窗投出去的目光,竟能看出不少东西。往往一个小镇的气场,从车上看去已能知道,甚至自这一两条街上已大约察觉百姓的些许埋怨。太多的小镇是如此的寂寞,这是通景;但眼前的这个,比二十里前的那个,比三十五里前的另一个,都更开朗友善多矣。虽只是车行泛看,真就能知道。
山水也能泛看得知。地景也是。
美国于我,不怎么有穷山恶水的念头。那些沙漠化的地方,荒芜冷清的地方,矿空人去的鬼城,皆有奇特的美感,皆是汽车匆匆走经的好过场,皆是眼睛乐见的趣味。
因为开车,哪里皆不会太过介意。美国之于我,是太多的通过、滑过、经过的累积,也是一团朦胧的诸多风景。
这些很没计划的、很零星游来看来的车窗景致,我终于可能会写下一点东西。但写成什么样呢?
我在二十世纪五十、六十、七十年代的台湾浏览过太多人写的美国书文。他们的书,太多讲典章、讲制度、讲历史、讲工业,甚至也讲文学电影,但我一展开书,多半看不下去。为什么?我不知道。
但也可能隐隐知道。窃想,如我写美国,该写些什么呢?
我以我那粗浅的美国历史知识,不甚了然的美国地理,完全隔膜美国民主政治哲学,加上少少的少年翻读来的美国文学,再和成百上千部的好莱坞电影,童时少年听过的美国音乐,于是就如此地开始贴近这个真实的美国。哇,这美国,其实还真不陌生呢!
我很想写一篇长的散文,把约略我要微微点到的美国写在里面,是的,长的散文。
就像我不时还在想写一篇长的散文,把我对于吃饭之见解,写在里面。然后读者一读,好多的东西,都读进去了。
同样的,我也想写一篇长散文,把我对于打拳之心得,都融在这一篇东西里。
总之,就成了这篇《遥远的公路》。
若说美国旅行,最令我获得丰富的是什么?我会说是那种地形构成的奇美;它必须要大,然后在这大当中含蕴那些山与河、平原与树林等所间架交织成的大地而散发出的颜色、气味、光晕等,它们会自然飘进你的嗅觉里,会自然在你眼睛前移来移去。那种神奇,你必须在四时交换下亲身体会。
作者:舒国治
书名:《遥远的公路》
出版社:中国友谊出版公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