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去年6月第一期植南小报《菠萝流浪史》首版付梓,我们时常收到伙伴们传来的各类菠萝资讯,编辑部内部也不定期地能揪到额外的研究线头,缓慢但持续地推动菠萝专题的生长。期间,我们也得到了一些和学界师长、读者朋友们的交流机会,收到有关植物研究的一系列问题。在第二期小报筹备阶段,我们也反复讨论过这些内容,于是想借着《柑橘蜜史》即将跟大家见面的机会,分享我们的反思。
在这一年中,我们经常遇到的问题有:
“你们为什么会对菠萝、柑橘感兴趣?”
“你们说的植物研究究竟是什么?”
“你们是不是植物学背景的?”
“你们的研究有什么方法论吗?”
……
如果用一句话概述两期小报:《柑橘蜜史》讲的是“柑橘属水果为何变得越来越甜蜜多汁”,《菠萝流浪史》关心的是“菠萝流动于不同时空下被编织的历史”。植南小报系列的前两期虽然关注对象都是“可品尝”的植物,实际上是在以不同的切面阐述“植物是如何书写我们的历史的”。需要说明的是,我们所在意的,是对于那些“司空见惯”、“理所当然”的日常材料的关注;我们的研究不以回应理论为目的,而是对“常识(common sense)”发起挑战。因此,为了帮助我们进入植物的世界,“恢复‘物’的历史及阐释地位”(李欧梵,2020),我们尽可能地采取多样化的视野,无论是学科的或是民间的。植南小报算不上是学术框架下的产出,这份自由让我们可以不用追逐当下的热门问题和流行学说,只要视野所及的方法我们都会拿来尝试、讨论和反思。我们将小报视为一种进程中的动态书写。
社会人类学学者白馥兰提出了“移动作物(moving crops)”的概念,从围绕在作物周围的人、生物、技术、想法和场所等面向切入,回应全球史。“移动作物”关注的是跨区域或跨国引种作物,作物/植物从“以往研究中的配角成为主角,成为兼具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的主体……从静态研究转向动态阐释……成为承载着资本、技术、信息流动的商品和食物。”(杨筑慧 & 罗秋洪,2024)有学者提及“移动作物”的讨论中只关注动态的流通过程过程、而忽略种植技术随空间移动和生态环境改变而发生的改变,呼吁对“流动技术/知识生成史”的研究(杜新豪 & 李昕升,2023)。
植南小报一开始也是以学科的脉络进入的。譬如,《菠萝流浪史》在谈及菠萝全球流通过往时的科技史视野受到了学者范发迪的启发,他将发生在十八至十九世纪中外交流的博物学活动称作“文化遭遇(cultural encounter)”,关注其背后“科学行动者”以及他们的知识背景、权力背景构成的网络。不同于“文化冲突”界限分明、互不相容的特性,“文化遭遇”在意的是“文化相遇时的过程及其多种可能的结果”,保有活力、弹性与多元的特质,而且“文化遭遇”的接触区也从原本仅局限于港口、商埠这类特定的地理位置,延伸至了科学和社会组织、艺术和文化研究等更广泛的领域。另一位科学史研究者沈宇斌在近期的一场线上分享中提到了当下全球大科学史研究的必要性。科学史自1990年代往后,相继出现“物质转向”——关注科学知识生产传播中,实践者、物质材料、工具和机器等物品见的复杂互动——和强调地方间知识交换的“空间转向”,并在21世纪初期开始酝酿“环境转向”,以科学、技术、医学和环境史的视角在不同层面讨论人与自然的关系,理解一个社会如何看待自然世界。
然而,卷帙浩繁的档案资料难免会让我们对当下日常的感知变得迟钝,乃至在书写“所讨论之物”中没有人味。阐释人类学学者吉尔兹就强调追随“文化持有者的内部眼界(the native's point of view)”去描述阐释的见解。内部眼界意味着需要进入田野,这也是我们近期选择较多的方法之一。在《菠萝流浪史》之后,我们机缘巧合进入广东徐闻的田野;《柑橘蜜史》的田野甚至发生在项目启动之前——在浙江临海进行《小城种植》的在地调查时正是蜜橘上市的季节;而去年11年到漳州“门口muinn-khau”分享“从县城出走的一粒柚子”前,还特意去寻找了当地特产琯溪蜜柚的母树。
田野点更多是由委任项目带我们前往,我们接触的项目又恰好多在包邮区,因而我们踏足民族植物学或是多物种民族志调研热区的机会并不多见,大部分依旧是处于高度城镇化的环境。这恰好把我们的目光引向了在当下此刻跟我们日常生活产生交集互动、但又太过普遍而成为“失语者”的植物们。ta们不一定是文化守望者们以近乎于强迫症式想要深挖的“本土”植物,也亦非在地方发展历史中起到分水岭式转折意义的英雄——就仿佛只有体现文化的特殊性,才能够呈现地方的叙事。然而在城镇化的进程中,我们将面对越来越多圈养的植物景观,难道我们只能关心那些“即将逝去的地方”,去刻意忽略“即将到来的未来”吗?我们或许应该正视我们在田野中切身体会到的现实:“本土”的植物其实也是“流通”的植物,“所谓当地的文化和全球文化之间越来越难以划清界限”(Sulki & Min,2024)。
诚然,我们在从菠萝小报转入第二期柑橘项目的研究初期,依然不自觉地带有学术研究范式的惯性,试图从柑橘属在过往全球流通的痕迹里寻找开启讨论的可能。不过,ta们庞杂的“家族故事”让植物的溯源变得模糊难辨,使小报研究的起点和书写的路径变得“幽暗难明”。由此,我们又该如何呈现柑橘属的小报写作?
对于零碎过往片段的拾掇是我们在植物研究中常用的方法,但我们同时也并不执着于将这些碎片织以成网、求以因果。或许是得益于这样的心境,我们在面对柑橘属这一复杂对象时,能在常规的历史梳理和写作编排之余,借由基于对话整理而成的文本、以及艺术创作过程中写下的字句,来捕捉我们将历史片段投掷到现场当下而溅起的真实水花。
浙江人中广为流传的涌泉蜜橘,讲究的是“吃橘带皮”,虽说有点夸张,但确实掌心大小,皮肉紧实,剥开甚少橘络,放入嘴里能吃到独有的甜蜜。适宜的地形、土壤和气候不用多说,砧木、防风林等一系列人工和微环境的协力,也助力了“甜蜜的制造”。
除了讨论柑橘属果物在变甜之路上的技术手段,围绕其作为“商品(commodities)”而展开的讨论或许在当下更不可忽视,即柑橘作为高度商品化的植物,是如何被“制造”的。第二期小报由此关心的是作为生产性景观的柑橘属植物,我们能以技术史、农业史、灾害史等或边缘或新兴的视角理解人类如何在“制造”柑橘的过程中作用于这种生产性景观,也能从以J. B. 杰克逊为代表的人文地理学者之于“寻常地景(ordinary landscapes)”的呼吁中,认识柑橘属生产性景观对于我们日常生活的改造。
这个改造过程也是一种知识生产和社会叙事建构的过程。柑橘属水果虽早已遍布各地,但其在不同地区经历的“甜蜜”过往是不尽相同的,甚至之于同一地区、不同代际的认知也千差万别。我们能够采用的材料一部分依然来自于档案资料,尤其是中文语境下柑橘属被生产和商品化的部分进程。我们在这部分的书写过程中警觉“文化持有者”在其中几乎不见踪影的被动处境:“谁”参与制造了柑橘属的“甜蜜”?这份甜蜜又如何与我们个体的成长记忆产生共振?我们尝试用对话和作者式的书写打开这个局面,即与不同人交换彼此对于柑橘属的认识,以及通过艺术创作的方式追问、反思、编排与再现这一生产过程。这是对于田野的大胆“想象”——毕竟对历史看似客观的线性梳理很容易陷入因果关系的圈套,不如以一种主动的姿态承认研究者对于田野的干预:既然无法避免书写者的主观性,不如将这一参与过程书写出来,或是邀请更多个体成为共同的书写者。这一决定也体现在小报的编排上,除了采用了非线性叙事的设计,内容也呈现为一种“过程中的文本”。
《柑橘蜜史》在此刻与大家的会面,也绝非我们对柑橘属盘根错节的线索的盖棺定论,我们更多地希望能以此抛砖引玉,给诸位同好提供一种思路——甜蜜的背后或许是长年累月的制造过程。植物就像天气,漫长的时间里暑雨祁寒,植物的生长也有很强的随机性,与其带有惯性将ta们装入某个被奉为圭臬的解释框架,我们反而更希望能在小报里留下那些和真实世界能发生、或是已经发生互动的现场文本。亦如人不是一尘不变的,植物也有自己的时空经验,之于ta们的书写创作必然不会是静止归纳的,而是动态开放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