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历 | 随水:独自进藏遛娃是种什么样的体验…?(上)

学术   2024-12-31 23:45   陕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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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 | 随水

编辑 | 杨倩

审核 | 江怡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目录
1 忧虑
2 计划
3 成都
4 晕车
5 调整
6 适应
7 奇缘
8 南下
9 盲区
10 秘境
11 拉萨
12 尾声

一、忧虑

带馒头去藏区的想法,最早萌生于2023年计划西部自驾考察的时候。

看过我文章的读者应该知道,我在那次行程的前半段带上了我爸(详见《带爹旅行》)。其实吧,我一开始打算把我爸和馒头都一起带上,但后来几个原因让我放弃了这个想法——一来馒头当时才两岁半,拉屎拉尿都还不利索,不太适合长时间坐车,半路上还得给他整屎整尿;二来假如带馒头的话,路上大部分时间肯定得靠我爸来看管他。但我爸身体本来就不太好,上了高原之后体能还得打折扣,万一我爸出了啥状况,到时候一老一小我一个人怎么顾得过来?所以经过一番权衡,就把馒头留在了家里。

那次西线考察,返程途中偶遇一对中不跨国婚姻的夫妇——一位海归中国女学者嫁了个不丹男人定居在国内。那位女学者平时在高校任职,暑假带着老公和儿子一起出来做关于藏区乡村养老的田野调查。不丹老公拿了中国驾照负责开车,她陪儿子坐后座。他们的儿子只比馒头大一岁,三岁半就跟着父母在藏区旅行了几千公里。我问她要怎么才能让小孩儿坐这么长时间的车,她告诉我小孩子一开始坐车长途旅行肯定会闹,但过两天他自然能适应旅行的作息模式,坐车的时候就坐车,到了地方之后他就自己玩……

我心想——嗯,既然她儿子可以,那我儿子应该也可以。等馒头再长大一岁,就能带着他这样公路旅行了。

于是我回到家之后就跟我太太说了个计划:2024年夏天假如我拿不到印度签证,我们就全家一起去西部藏区,从成都、甘孜、德格、石渠,一路到玉树、西宁。我在途中有几个心仪的地方,住个三五天乃至一星期也无妨,我可以边旅行边写作,不耽误养家糊口……我太太对这个计划也颇为向往,当即拍板决定——2024年夏天咱们一家四口要一起出门长途旅行一次,不是去印度,就是去藏区。

然而现实很快就无情地击碎了我们的臆想。

2024年4月我从中东回来后,为了兑现带馒头去看恐龙的承诺,我们一家四口开车去了一趟上海自然博物馆,我家过去大约一个小时车程。出发后的前10分钟,两个孩子安安静静在后座看动画片,我太太感慨岁月静好,顿时觉得以这样的状态,自驾去个川西应该不成问题。10分钟后,先是馒头晕车了,哇的一下把早饭全吐了出来,搞得车里一片狼藉;还没等把馒头的呕吐物清理完,妹妹又拉屎拉在了尿布里……呕吐物混杂着排泄物的味道弥漫在整个车厢,开窗都散不去,大家可以想象一下有多上头。

那次酸爽的体验,让我太太彻底放弃了夏天全家自驾游的想法——还没出上海就这么恐怖,鬼知道长途旅行途中要面对什么;要她同时带两个娃出门,那她宁可不去旅行。刚好我中东游记的篇幅严重超预期,一直写到夏天都还没写完,于是自驾计划不了了之。

但后来遇到的一件事情,让我觉得还是要把孩子们带出去走走。

7月初我以独立学者身份应邀去云南大理参加了一个学术会议,在从大理回上海的飞机上,我的后排坐着母女仨——母亲是位打扮时髦的少妇,透着一股“名媛”范儿;两个女儿应该都在上小学,大女儿看起来10岁左右,另一个小一些。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这母女仨,直到飞机即将抵达上海开始下降的时候,大女儿突然情绪失控变得无比激动,手舞足蹈大喊大叫:“啊!我们终于要到上海啦!我亲爱的上海啊!我好爱你吧!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爱上海,我恨大理……我太爱上海了,我再也不要去大理!”总之,她以无比夸张的语气,反反复复抒发着自己对上海的无限热爱与思念,以及对大理的憎恨与怨念。那位母亲小声阻止过女儿的行为,但女儿似乎被激烈的情绪所支配,还是不依不饶地在飞机上大声宣读自己的爱恨直到飞机完全落地。

我不知道这孩子在大理究竟经历了什么,让她产生如此强烈的负面情绪。但我大致能够猜测,很可能是人山人海摩肩接踵的景区以及参差不齐的公共卫生条件给这孩子留下了心理阴影。

比方说吧,这些年我国西部的发展虽快,但许多都是门面工程,外表看着光鲜亮丽,犄角旮旯多有藏污纳垢,人民群众的卫生习惯素养依然有很大提升空间——对,我说的就是公共厕所。总的来讲,像上海这种大城市,管理水平摆在那里,公厕下限不会太低;但西部一些地方,公厕的卫生状况是没有下限的。一些打小生活在大城市里的年轻人可能这辈子都从没见过旱厕,跑去西部不小心闯进一个下限比较低的厕所,发现连个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或者是看到叠成小山的粑粑,说不定就会直接破防,受到严重的心理创伤(这里我推荐一篇文章大家可以看一下《新疆景区的知名旱厕,逼疯多少名媛》)。我自己十几年前第一次在康区藏民家里上厕所就曾被颠覆过三观——一楼是圈舍,人住在二楼,厕所是他们二楼墙角的一个洞,上面一边拉粑粑,下面有猪在等着吃……


我在大理只去了个相对不那么热门的喜洲古镇,都被人流给惊到了,暑假出游显然不能指望有什么好的体验。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西部上厕所就像开盲盒,你永远不知道会碰到一个什么样的厕所。这张照片里已经算是相当好的厕所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当然,厕所只是我举的一个例子。我的猜测到底对不对,永远都没办法求证。之所以飞机上那个女孩的言行会让我感触良深,是因为我自己刚好一直以来都在观察和反思,中国快速实现城市化和现代化之后,全新的城市环境对人们心智的影响。

可以说,单论生活的便利化程度,中国大城市在全世界范围内一骑绝尘——快递、外卖、网购、电子支付、电子政务、信息获得、多元化交通……等多方面的综合便利性到了令人发指的地步;最关键一点在于,这些便利是普惠性质的,并不需要成为特权阶级才能享受,即便普通老百姓都能够负担。它们无声无息地随着城市化进程与技术进步,在近十年里浸润了我们的日常生活。很多时候你不会意识到这些便利的存在,然而哪天你一旦离开了这种便利的环境——说不上寸步难行吧,但绝对会需要重新适应。这点只要你近年在国外生活过,就一定能体会到。就拿微信这个东西来说吧,我们已经对其工作社交、多场景支付、小程序调取、搜索信息等功能习以为常,而这样的软件生态体系在全世界其实是独一份,没有任何其他国家或公司能够复制。

对于我来讲,重新适应没有这些便利的环境并不难,无非就是生活方式倒退回从前;就好像没有了计算器,打草稿列竖式还是能够进行四则运算。我们这一代人,多多少少小时候有过“艰苦生活”的经验,拥有某些生活技能。就拿我自己这么一个从小在上海长大的80后来说吧,我小时候虽然没有缺衣少食,但从前上海的住房条件普遍是很恶劣的。拆迁之前,家里三代七口人挤在一间弄堂的斗室中,根本不知道世界上还有独立卫浴这种东西。夏天就在弄堂口的脚盆里洗澡,冬天每个星期去澡堂洗一次澡;我们家没有木质马桶,在上小学之前,我就学会了独自一个人去外面的公共厕所蹲坑。

当年那种公厕,是一条带冲水的水沟,有些甚至男女厕所的水沟都是连通的;如果你蹲在“下游”的坑位,每隔几分钟就会有“上游”的屎被冲下来。水沟上面设有隔断,有的厕所隔断会坏掉,清晨高峰时段3个人挤在2个坑位互相扶持着拉屎也不少见……诗坛名作“脚踏黄河两岸,手持机密文件,前面机枪扫射,后面狂轰滥炸”描述的正是这种厕所。在我印象中,90年代外滩翻新之后,上海才有了第一个相对现代化的街边公共厕所,收费3块钱一次,当时那可是“天价”,轰动整个上海滩……不过直到后来那个厕所消失不见,我都从没有机会去上过。


我小时候的公厕都是这样的,这种贴瓷砖的显然已经算干净的了,更脏的连瓷砖都没有。图源:网络
如今那种冲水沟的厕所在大城市里自然已经绝迹,我只偶尔在某些小城镇还见到过,因为用的人少,远比我小时候干净得多。我见到这种厕所,顶多也就是觉得忆苦思甜;从小在大城市长大的小朋友见到,估计要一脸黑线——中国大城市的00后、10后,在某种意义上跟70后、80后已经是完全不同的物种。

在我这个经历过巨大变革、且经常出国的80后看来,中国当下无比便利的城市生活不仅极为特殊,而且有些缺乏“真实感”——大家想想,我们现在大部分日常事务都能通过手机搞定,过日子是不是就跟玩游戏似的?别的不说,我发现我儿子这代人,对金钱和物质的概念跟我们那时候完全不一样。首先,买东西卖东西不需要会算钱,超市里面结账扫一扫、付钱也是扫一扫,完全没有计算的过程;然而不把钞票拿在手上,钱是缺乏存在感的,不过是手机里的一些数字。其次,在我们这个网购和外卖如此发达的时代,真的似乎什么东西都唾手可得;而且到手的时效性极高,美团下单几十分钟就能送上门。在消费能力之内,大部分物质欲望都能够快速得到满足,各种美食也是应有尽有。难怪去年我岳父来上海时感叹:这里的生活就是天堂啊!想要什么、想吃什么就有什么……(参见《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一)沪上散记》)其实他说得还不准确,如今网上有很多商品,甚至是我们想都想不到的——在这个消费主义时代,商家懂得如何创造需求,把你原本根本没想到过的东西造出来并卖给你。

比方说如今网上可以找到很多专门解决某些生活痛点的便利产品,诸如各种“XX神器”、“懒人XX”,从某种角度看来,简直就在专门培养废柴。就拿我有了孩子之后才知道的一些事情来说吧,现在的童鞋,很少有用鞋带的,基本上都是尼龙魔术贴,所以小孩儿普遍不会系鞋带;幼儿园会要求小朋友的衣物被子上都标记名字,所以网上十来块钱就能定制姓名贴纸和刺绣,还有水洗不掉色的姓名印章,完全不需要像我小时候那样让我妈给我绣名字了……甚至连小朋友拼搭的乐高积木,都有一系列配套——收纳盒、专用胶水、拆解辅助工具。我父母这一辈年轻的时候,即便生活在城市里,很多东西也都要自己动手DIY——拖把要自己扎、鸡要自己杀、要会使用缝纫机……很多人都身怀绝技;到了我儿子这一代,除了以娱乐为目的,几乎已经没啥需要他自己动手做的东西了。网上一搜,大部分需求都有现成且廉价的解决方案;再不济,这不还有3D打印嘛!


如今连杀鸡都有专用的架子,能很方便买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中国的这种物质极大丰富,跟我们强大的制造业有着直接关系。记得我小时候第一次知道塑料密封保鲜盒是通过电视购物广告,当时连个乐扣盒子都需要进口,售价好几十块钱,普通家庭根本不舍得买;现在的孩子如何能够想象,就在上世纪末大多数中国人还用不起密封保鲜盒,甚至可能根本不知道有这玩意儿。而现在有些小商品和食品,会直接拿密封保鲜盒当包装盒——白送!

与廉价日用品相对应的,是价格低廉的儿童玩具。中国的出口外贸本来就是以服装、玩具等产品起家的,这是我们制造业的强项。大家不要小看玩具制造,基于这两年陪我儿子玩了很多玩具,我发现玩具要做好并不容易——一些玩具对模具精度、注塑工艺都有很高的要求。开始选购玩具之后我才发现,现在网上的玩具是如此物美价廉,买来给小孩儿玩,弄坏了也不会太心疼。纵观世界,只有中国的玩具能这么便宜。我在旅行时留意过其他国家,从中国进口的玩具,价格普遍是中国的好几倍。

妈妈和奶奶一直都觉得我和爷爷给馒头买了太多玩具,但我算过,这两年给馒头买玩具的钱加在一起,差不多只相当于他之前一个月托班的钱——上托班一个月要4000多块钱,这点钱可以在某多多上买一屋子的玩具,所以买起来毫无痛感;大家想想,就算平均一个星期买一件50块钱的玩具(50块钱在某多多上已经算是比较好的玩具了),一年也不过2600块,带来的父慈子孝家庭和睦千金难买啊!而且我要承认一件事情——有相当一部分玩具,名义上给馒头买,事实上是我在玩。比如变形金刚、小颗粒乐高科技积木,都是我儿时无比渴望却无力负担的缺憾,现在“报复性消费”,终于可以一次玩个够。


我给馒头买了很多“超龄”玩具,其实是在补偿我自己的童年。这些都是PDD上几十块钱的玩具,被他弄坏也不心疼。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些也是我搭好了之后,给馒头玩。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伴随着物质过剩的同时,还有信息的溢出——不过这点并非中国特色,全世界有网络的地方都差不多。我小时候喜欢看书,早年唯一的一套童书就是《365夜故事》,只能反反复复看,上下两册都被我给翻烂了;由于没书可看,三年级就开始反复通读家里找到的一套《神雕侠侣》。电视台一天只放一集动画片,记得有一次我没看上某天的《变形金刚》,当街就伤心地哭了起来;央视的《米老鼠和唐老鸭》、《猫和老鼠》更是只有每周日晚上7点半放一集,看动画片是件充满仪式感的事情。现在打开智能电视、视频App都有专门的儿童栏目,海量资源这辈子都不可能看得完,小孩儿反而变得挑三拣四——这不好看,那不好看……成百上千的动画片,居然会找不出想看的。


我小学三年级之前唯一的精神食粮就是上下两册的《365夜故事》。这两本书是2008年我同事的,封面都掉了,成色跟我小时候的差不多,那时候大家能够获取到的书都一样,根本没啥选择。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当年有这套书的读者,应该都会对这些故事非常熟悉。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据说在美国,有一半的食物生产出来之后都因为各种原因被浪费掉。中国进入了物质极大丰富的时代之后,也使得现在的年轻一代再也不会像老一辈这么惜物。我朋友跟我讲过一件事情,她自己本身是70后,有次跟一个90后一起出差住宾馆,需要找一根搅拌棒喝咖啡。那90后二话不说拆了卫生间里的一次性牙具,把牙刷柄折断给她做成了搅拌棒。70后朋友对此内心触动很大,虽然她知道这种一次性牙刷成本可能低到只要几分钱,但在她的观念里,至少还做不到如此随意地将一把全新的牙刷折断当搅棒。

然而我们的祖先毕竟在资源匮乏的环境中演化了千百万年,我们的体质和心智从根本上来讲跟石器时代狩猎采集的祖先没有差别,恐怕并不能很好地适应现在的这种新环境。很多2000年之后出生的孩子,由于各种需求都能在第一时间得到满足、生活上遇到的问题都有父母帮他们解决,反而造成了他们内心的虚无,导致青少年精神疾病发病率居高不下。我听说有些青少年通过自残,来获得对世界“真实感”的确认,这无疑是我们这个时代的荒谬。

因此我就有些忧虑,假如一个孩子从小生活在物质极大丰富、生活极大便利的天堂,Ta会不会缺乏“向下兼容”的能力,就像飞机上遇到的女生那样连大理都无法忍受?Ta会不会对世界存在误解,把中国城市的这种“特殊性”理解为“普遍性”,从而成为一个“何不食肉糜”的人?甚至于,Ta会不会由于缺乏循序渐进打怪升级的成长、满足阈值从一开始就设定得太高,从而影响了身心健康?我认识一个朋友,她家的女儿刚刚9岁,这个小姑娘为了不在外面上厕所可以忍着一天不喝水,宁愿一直站着也不肯坐在任何她觉得可疑的椅子上……70后80后可能会觉得这样的孩子有些拧巴,但在90后00后中真不算罕见。

我儿子很明显也已经受到了消费主义的影响,总觉得什么都可以买到,然而却又不明白“钱”是怎么一回事儿。有一次我跟他讲安全行车的重要性,我说如果你乘车的时候不好好坐着,影响爸爸开车,爸爸注意力不集中就会把车撞坏。他的回答是:“那就再买一个车呀!”我让他不要老是让奶奶抱,奶奶被你累死了怎么办?他说:“那我再买一个奶奶。”让他不要欺负妹妹,妹妹被人抢走怎么办?他说:“我再买一个妹妹。”我又问他多少钱可以买到妹妹,他说:“一百块钱。”——一百是他知道的最大的数字,看来妹妹还是挺值钱的。

虽然这种想法只是阶段性的,但可以反映出孩子的思维方式——他平时看我们买东西实在太容易,不管想要什么东西,手机上点两下就有。这何止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我们现在线上支付花的“钱”实在太抽象了,对于小孩子而言肯定不如现金那么直观易于理解。别说小孩了,我们大人通过手机支付花钱,都会由于缺乏现金支付的“痛感”,从而导致过度消费。

总而言之吧,我觉得我儿子在上海的日子过得堪称骄奢淫逸。一方面,他物质上的需求都太容易得到满足,完全不知道人间疾苦的模样;另一方面,平时在家里总有爷爷奶奶包庇他,我很难一对一地纠正他的一些行为,稍微对他严厉一点说话,他就会摔门逃去奶奶那边。

于是,我盘算着要把馒头带离家中的舒适区、带离爷爷奶奶的庇护,带他出去旅行,去体验另一种生活方式,去了解世界的不同模样。同时我也很想评估一下自己一个人带馒头旅行的可行性,如果尝试下来可以的话,我今后出门旅行就可以带着他,免得老是担心爷爷奶奶在家里搞不定馒头。从我的本职工作上来讲,带着馒头旅行也是绝佳的非虚构写作题材,具有高度的稀缺性,写成故事不仅可以养家糊口,这份记录等馒头长大之后回过头再看,更是弥足珍贵。


二、计划


2024年8月底我太太带着妹妹回去了拉达克(详见《时隔五年,我太太终于回到了家乡拉达克……》),我跟馒头留守上海。今年正好是他入学幼儿园小班,新生报到免不了有各种零零碎碎的事情,8月底9月初本来也不太方便带他出远门。不过呢,我打算等馒头在幼儿园新环境适应好了之后,一个人带他到江浙沪周边地区玩一玩——比方说去浙江附近的山村小住几日,让他有机会亲近下青山绿水;我闭关写了好几个月中东游记,也正好出去透个气。

刚好8月底有位从前摄影圈子的朋友老曾来咨询我关于进藏的线路,他打算国庆后开车进藏拍摄秋色。我建议他可以川进滇出,进藏路线把G317川藏北线和G349川藏中线结合起来走,出来的时候走G219去一下墨脱和丙察察。G219是我去年刚走过的,而川藏中线则是我自己想走的一条线路。自从看了邢肃芝的《雪域求法记》一书后,我就把邢肃芝当年进藏的路线——昌都、边坝、夏贡拉大雪山——排上了日程。1950年代解放军第十八军解放西藏,康藏这边最主要的一路进军路线也是这条中线,并在中线遇到了最多的抵抗。然而昌都以西、直贡梯以东的藏东地区是我从未踏足过的的盲区,一直很想去“扫盲”。


解放军十八军进藏,跟川藏南线没太大关系,主要走的是川藏北线和中线。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老曾他一个人开一辆房车,见我也对这条线路感兴趣便邀我与他同行,免我车费。我说我确实很想去,但这段时间我太太不在家,我得留在家里带娃。

老曾一拍脑袋——你可以带着你儿子一起去啊!

老曾就跟我公众号上的许多老读者一样,我的文章几乎每篇必读,他是“看着馒头出生长大的”,应该知道这熊孩子战斗力有多强。因此我非常惊讶他居然会自告奋勇提出这样的建议——难道他不怕馒头把他的房车给拆了吗?

因此,我接收到邀约后并没有跟老曾立即确认。一来说不定老曾脑子一清醒就该反悔了,何苦平白无故给自己找个小祖宗来添乱?二来这事儿我得先跟馒头商量一下,可别到时候我们把一切都安排计划好了,结果他不肯跟我出去。

就我个人而言,我当然很希望能够带上馒头一起参加这次旅行。首先,我原本就有带他旅行的计划,而9、10月份是在国内旅行的最佳季节,虽然国庆前后人多,但以我的经验还是有办法避开人流的;第二,馒头升入幼儿园,心智逐渐成长,比之前要懂事得多,开始能够理解旅行以及旅途中发生的事情了,是一个亲子互动并带他认识世界的绝佳机会;第三,幼儿园期间尚无学业负担,时间最为自由,等再长大一点恐怕就没那么方便请假了;第四,老曾开的是一辆房车,虽然只是空间相对较小的B型房车,但至少有地方让小孩儿躺着睡觉,方便换衣服、上厕所,比较适合作为带娃长途旅行的交通工具。

最后一点也是最重要的,我太太作为外国人去西藏很麻烦(参见《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二)拉萨寻根》),所以陆路进藏只能是我跟馒头两个人。眼下刚好她带着妹妹去了拉达克,要是我带着馒头同一时间到了拉萨,那可谓是史诗级的“遥相呼应”——夫妻、兄妹分别在拉萨和列城,戏剧效果拉满有木有?

于是在向我太太报备完了之后,我便开始着手对馒头进行心理建设。

大家可能想不到,馒头这么野的孩子,先前其实是有些排斥出门旅行的。一开始叫他跟我出去旅行,他直截了当回绝说:“我不要去!”可能因为今年7月有过一次爷爷奶奶带他出去旅游的经历,给他留下了负面的印象(具体是什么经历我也不知道,只知道那次回来之后他就说不要旅游)。他越是不想出去旅游,我就越觉得有必要把他带离上海家中的舒适区。总算呢,相比旅游他还有更讨厌的事情——上学。这小子才刚上幼儿园,就显现出了强烈的厌学心理,整天嚷嚷着“不要上学”。我问他为什么不要上学?学校里不是有很多小朋友一起玩吗?他说学校里规矩太多……看来也是个“一生放荡不羁爱自由”的主。

因此,我便以“不用上学”作为利诱,说服他跟我出去旅行——没有爷爷和奶奶,只有爸爸,跟爸爸出去旅游就可以不上学;如果你想家了、想奶奶了那也可以,那你就得回来上学。当然,除此之外我还给他画了大饼,答应他去看熊猫(成都大熊猫繁育基地)、看恐龙(成都自然博物馆)、玩雪……在我的反复洗脑下,馒头终于做好了心理建设,答应跟我出去旅行。

有人可能会觉得像馒头这么大的孩子,带去西藏这种地方,他根本什么都不懂。确实,别说馒头只有三岁,就算是十多岁的孩子恐怕也不会懂得欣赏西藏的人文和自然景观。老读者可能会记得我在《拉达克往事12·文明世界的边疆》中写过一个上海女孩笑笑,小学五年级就被她爸爸连拖带拽,跟着我徒步去了拉达克最难抵达的密寺普格塔。那年在拉达克的旅行对她来说可真是无比煎熬,无数次要放弃、要回家,最后像逃难一样离开了拉达克。前阵子我又见到了笑笑,时隔五年她已经长成了一个1米7的大姑娘,她爸爸问她最想去哪里旅行,毫不犹豫的回答就是“印度”。若干年后回头再看当初那段近乎“磨难”的旅行,却是最令她回味和骄傲的经历,成了她人生的一笔巨大财富。

除了笑笑之外,过去跟我旅行过的几个青少年,都有类似的后知后觉。馒头现在固然什么都不懂,等他长大之后自然会明白这些经历的价值——“我3岁就骑过川藏线”,会成为他一辈子的底气。

老曾的计划是在国庆最后几天趁着节假日高速免费,把车从上海开到四川(他的房车是六座,刚好可以免收过路费)。我觉得他的整个行程当中,最辛苦最煎熬同时也最无聊的就是进藏之前的两千公里高速路。假如只有我们两个人,我自然乐于分担驾驶的辛劳,跟他两个人轮流开车;但考虑到这次带着小崽子,要是让馒头从早到晚在高速上坐两天车,说不定直接跟我翻脸,还没到成都就吵着要回家了……

经过一番纠结,我决定带着馒头直接坐飞机到成都。这样一来只好辛苦老曾,让他一个人开2000公里的高速——老曾不仅要独自把车开过来,还要帮我带一大堆东西。

就算从成都开始坐车,到拉萨也有两千多公里的行程,对于小孩儿来说可是不小的挑战。我当然可以简单粗暴逼着馒头走完全程,反正一旦“上了贼船”他除了跟着我之外别无选择;但我更希望馒头可以在旅途中情绪稳定,能够对“旅行”留下正面积极的印象,以便我今后继续带他出去,为此做了大量的准备工作。

意大利电影《美丽人生》(La vita è bella)很多人应该都看过,一对犹太父子在二战中被送进纳粹集中营,父亲为了消除儿子的恐慌,把集中营里的生活说成了一个打怪升级换取分数最后能够赢得大奖的游戏。我受《美丽人生》的启发,通过充分的行前准备,也把这次旅行设计成了一个“闯关游戏”。

因此,当我给馒头做好了心理建设之后,网购了一堆玩具寄到了老曾那边,让老曾藏在他的房车后备箱里。我告诉馒头,我已经提前买好了玩具,快递到了我们要去的地方,但我们要抵达那里才能拿到……我打算在路上每隔一两天根据他的表现把玩具陆续拿出来,以作为对他忍受长途坐车的“奖品激励”。另外,我把馒头的小自行车、厚衣物、睡袋、备用鞋子、相机、无人机等一大堆东西,也都提前扔到了老曾的车上。


我出发之前就已经整理好、提前交给老曾的行李。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网上买好提前寄到老曾那里的玩具包裹,藏在他的房车后备箱里(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对于这次旅行的期望,我有一个“最低纲领”,那就是无论如何把馒头带到拉萨。我想要在拉萨给馒头拍一张骑车经过布达拉宫门口的照片——我自己在2010年有过一张这样的照片,那年我28岁;假如3岁的馒头能够在同一位置拍张同样的照片,放在一起看显然意义非凡。至于“最高纲领”那自然最好能够跟着车返程,再走一遍G219回到昆明,从昆明飞回上海。然而坦白说,我并没有绝对的把握实现“最低纲领”——像我这种经常旅行的人,深知旅行当中有太多不可控的因素,需要永远做好“最坏打算”的预案。因此,我在规划行程的时候就想好了半路上的“下撤点”,G317国道沿途的甘孜州和昌都市都有机场,万一中途有啥状况可以直接飞回来。

一提到进藏,很多人可能最担心的就是高反。我可以很明确地告诉大家:是否会高反、或者高反是否严重,很大程度是基因决定的,后天的训练和适应拉不开先天的差距。我跟我太太做过基因测序,她的“最大摄氧量提升”属于最强的9%群体;我略逊于她,属于次强的12%群体,我俩都属于天生比较能够适应缺氧环境的人。我家两个娃虽然没测过,不过基因测序的推测显示大概率也是“强”(39%)或者“次强”(41%),妹妹已经用实践证明了她上高原完全没有反应,馒头极大概率也能够天然适应高海拔。而且小孩儿假如有高反的话,一般来得快去得也去,只要没有心脏或肺部的疾病,就不会有太大的风险,所以关于高反问题我一点不担心。


我想让馒头站在同一位置拍一张同样的照片。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跟我太太的基因测序以及子女推算。对基因测序感兴趣的可以长按图上的二维码,通过这个二维码购买检测套餐不但有优惠,还可以有返现给到我。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刚订好去成都的机票,我太太那边出了变数,她突然跟我说要早点回上海,死活不肯在老家再多呆几个星期,觉得拉达克的“苦日子”过不下去。这样一来,在拉萨和列城两相遥望可不就没戏了?我太太当然是最好我们也别去了,但我筹备了这么久,决定还是按原计划带馒头进藏。

临出发之前,又有一位叫彩鸿的女士加入了行程。彩鸿的年纪介于我跟老曾之间,自由职业时间充足。我们一开始有些犹豫,让一位女士加入我们这支“男人”队伍会不会不方便;后来的经历证明,假如不是因为彩鸿在,我跟馒头估计会有一个没法儿活着回来,她简直是老天派来救我狗命的。

于是——

10月3号,我太太和女儿从印度返回落地上海;
10月4号,我带着馒头飞去成都;
10月5号,老曾驾车从上海出发;
10月6号,彩鸿飞抵成都与我汇合;
10月7号,老曾到成都接上我们三人,正式开始旅程。

而我在行前拟定的前半段行程如下——

10月7号,成都-马尔康
10月8号,马尔康-壤塘-棒托寺-炉霍
10月9号,炉霍-甘孜-马尼干戈-灯龙乡-宗萨沟麦宿镇
10月10号,麦宿镇-多瀑沟-麦宿镇
10月11号,麦宿镇-岗拖-江达-昌都
10月12号,昌都-类乌齐-孜珠寺(宿山脚下)
10月13号,孜珠寺-边坝
10月14号,边坝-萨普神山-边坝
10月15号,边坝-夏贡拉-嘉黎
10月16号,嘉黎-德仲温泉-热振寺
10月17号,热振寺-拉萨

三、成都


成都是我为这次行程设置的“缓冲区”。

我平时虽然经常单独带馒头出去玩,但算起来,这是馒头出生以来第一次单独跟我出远门、第一次单独跟我过夜,终归让我感到有些忐忑,因此提前三天把馒头带到了成都进行“适应性训练”。一来,成都依然是城市,拥有典型中国城市的一切便利;但成都却又不是家,可以测试一下馒头离家后的状态,以评估是否适合带他继续往西部深入。二来,我在成都朋友众多,万一情况失控不至于孤立无援。三来,成都是个让我来得及后悔的地方,万一难以为继可以直接从这里回上海。我所做的最坏的打算,就是在成都呆三天然后滚回上海。

肯定会有读者觉得我夸大其词——至于吗?带个娃有这么难吗?

对此我还是要强调,霸王硬上弓强行带娃坐长途车确实不难,以前的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的目标是要让他在长途旅行中能够一直情绪稳定乐在其中,不会跟我吵着闹着要回家。连许多成年人通常旅行到10天之后都会进入倦怠期、不堪旅途的疲惫,更别提专注力极其短暂的儿童了。假如让旅行变成了对孩子的折磨——比如那位对大理恨之入骨的小姑娘——我觉得恐怕就需要改进一些方法和细节,免得变成花钱买罪受。

为了让馒头在旅行中“岁月静好”,我自然只好做那个“负重前行”的人。

要闯的第一关,是带馒头坐飞机。读过《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三)泰囧之旅》的读者,应该会对馒头坐飞机的那段印象深刻。如今大半年过去了,馒头的表现有没有进步呢?这样说吧,进步肯定是有的,毕竟又长了大半岁;但这大半年的进步幅度,真比不上旅行前后的两个星期。我10月19号带他坐飞机从拉萨回来时候的表现,相比10月4号去成都,那真是肉眼可见的大幅进步。

我跟馒头去机场没有人送行,叫了辆网约车。我俩的全部行李只有一个无需托运的双肩背包和一个随身小包,所有我认为在成都用不着的东西都提前扔到了老曾的房车上,以便我可以轻装上阵单挑馒头。从上车那一刻起,我就得打起百分百的精神对付他。我这次出门甚至没有带电脑,因为我知道自己不会有任何闲暇的时间能够静下心来工作或者娱乐;但凡有那么片刻的安宁,我只想啥都不做直接瘫倒。


我这次最大的一件行李就是馒头,所以必须将其他随身行李精简。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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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此,我要点名表扬一下东航的线上选座系统,它能够自动识别出我是带孩子出行,开放第一排的照顾座位供我在线选座(我买的并不是什么好舱位,一大一小两个人机票只要900多)。相比之下,我回程坐的西藏航空,无论是线上选座还是柜台值机选座,都没有把第一排座位留给我们这种带小孩儿的乘客。虽然我知道很多人对东航的服务风评不佳,但就冲着它能够让带孩子的家长自助选到第一排的预留座位,我今后都会尽可能买东航航班。因为像馒头这种熊孩子,让他坐在第一排,无论是对他还是对其他乘客,都是一种极大的解放。

由于在去机场的出租车上打了个瞌睡,这次馒头坐飞机全程都没睡觉。相比年初,他的专注力有了长足的进步,可以在相对较长的时间被平板电脑里的动画片所吸引,没有像去泰国时候那样,每隔五分钟就要问我一下“到了吗?”

我得说平板电脑是这个世界上最伟大的发明之一,如果说这次旅行我有半条命是彩鸿救的,那么另外半条就是平板电脑给的,否则的话我恐怕连吃个饭、拉个屎都不得安宁。用老曾的话来说那就是——除了用根绳子把小家伙绑起来,没有任何其他办法。

我并不太担心馒头看太多平板,因为他对于电子产品的兴趣真的相当有限,平时在家从来不碰平板电脑,优先级排在十分靠后。相比“二次元”世界,他更喜欢探索直观的真实世界,尤其喜欢那些跟“狩猎采集”相关的活动——竞速跳跃爬高爬低挖泥巴摘果子才是他的最爱。很多孩子在他这个年纪都已经能够熟练操作各种遥控器、平板电脑了,馒头这方面则明显要远远落后于同龄孩子,直到这次出门才刚刚自己摸索着学会了玩一些最简单的幼儿平板游戏,回到家之后就再也没提起过要玩。从好的方面来看,他将来应该不太容易沉迷电子产品;但与此同时他也非常排斥看书看绘本等缺乏“实体刺激”的抽象活动,估计今后读书会很成问题。

比方说这次旅行途中,我试图让馒头记下我的电话号码,万一走散的话,他可以找人打电话给我。我知道很多年纪比馒头小的孩子,都已经能够记下父母的电话号码和自己的家庭住址了。然而他既不用心也缺根筋,完全不配合,一直到旅行结束都没能让他把我的电话记下来。因此我对他在学习方面的期望值很低,只要他将来能够读写五千个汉字、掌握四则运算就心满意足了……做好期望值管理,才不容易失望。假如说“三岁看老”属实,那么现在就能看出来,他的天赋完全不在读书上。

因此,即便馒头在看平板电脑,也不代表我就能高枕无忧。在将近三个小时的飞行时间里,我还是得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馒头身上,关注他的一举一动。

飞往成都的航班很空,我们不但坐在第一排,而且还两个人占了三个位子,这下可给了馒头上蹿下跳的空间。他看动画片的时候很难保持同一个姿势不动,就跟猴子似的一直在爬上爬下。飞行安全是件很严肃的事情,遇到气流颠簸都会要求乘客系好安全带在座位上坐好,然而要让馒头坐着不动,那简直比要了他的命还难受,一会儿钻到椅子底下,一会儿又头下脚上,一刻不得安生,深刻诠释了“如坐针毡”这个词。

这种时候我真的很难办,好声好气劝导他充耳不闻;假如在飞机上大声呵斥或者把他打一顿,或许能管用个几分钟,但他大哭大闹起来无疑会影响整个客舱的人,更别说这违背我希望他“享受旅行”的初衷。我在回来的航班上就遇到这样一件事情:我隔壁坐着一家三口,夫妻俩带着一个女儿,那女孩儿跟馒头差不多年纪。我有备而来,带了一副骨传导耳机专门给馒头看动画片用,避免音量外放影响别人,同时也不会伤害小朋友的听力;那对夫妻显然没有准备,为了让那女孩儿不闹腾,在手机上放动画片给她看。没想到他们后排的一个女乘客按服务铃投诉了手机音量外放这件事,那对夫妻没办法,只好把音量关掉,结果那女孩当即哇哇大哭,闹出的动静远比之前动画片音量要大……带孩子在一些密闭的公共场合,真的很需要彼此间相互体谅的,人类幼崽这种生物很难跟他们讲道理。

鉴于馒头在第一排上窜下跳并没有影响到其他人,我也只好两权相害取其轻,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尽职尽责的乘务员为此过来了提醒好几次。外人对馒头多少还有点威慑力,但由于我们都只能尽“劝诫义务”,无法采取“强制措施”,这威慑力最多只能维持一分钟;乘务员一走,他便故态复萌……如此这般反反复复终于熬到了飞机落地成都。


就算绑着安全带,他也能有各种花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是他比较正常的状态,但能够维持的时间很短。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然后就变成这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以及这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还有这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虽然我们在成都要呆两天三晚,行程安排却很稀松——第一天去大熊猫繁育研究基地,第二天去成都自然博物馆。

成都的朋友都力劝我别去这两个地方,尤其是不要在国庆节假日时候去,建议我去都江堰看熊猫,人少熊猫多。我当然能够理解他们的苦口婆心,但你让我独自带着馒头专门跑去一趟都江堰,那还不如让我直接穿上熊猫衣服扮熊猫给他看更靠谱些。

鉴于要去的俩地方都在成都的东边,我索性直接订了自然博物馆边上的酒店,方便出行。一查地图导航,天府机场到自然博物馆只需要换乘一次地铁,于是我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带馒头坐地铁从机场去酒店。

由于我家不挨着地铁站,平时在上海出门要么开车要么骑电瓶车,馒头没啥机会坐地铁,觉得不妨趁此机会给他体验一下地铁。我事先征询过馒头的意见,他对坐地铁表示了赞同,但我低估了成都天府机场地铁线的拥挤程度和运行时长——6点20从机场出来,直到8点才到目的地。拥挤的成都地铁没人给我们让座,馒头这年纪,让他在地铁上站那么久肯定不现实,我一直抱着他也不现实。于是我把背包放在车厢角落里,让他坐在包上;一会儿他要看动画片了,我只好用一手撑着地铁车厢保持平衡一手提着平板电脑……这一个多小时的地铁无论对我还是对馒头都无比煎熬,换到第二部地铁的时候,馒头显然已经极度不耐烦,吵着不肯再坐,我只好承诺到了酒店之后给他买玩具来安抚他。从下午1点从家出门算起,相当于整整7个小时都处于舟车劳顿之中,确实已经到了馒头所能忍耐的极限。


选择从天府机场坐地铁去酒店是一个错误的决定。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最后把我给累得够呛。我今后坐地铁看到带孩子的父母一定给他们让个座……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终于熬到了酒店,放下背包打起精神,还得带馒头出去买玩具和吃晚饭。

说起吃饭,正是我这次带馒头出来特别想要纠正的一件事。话说馒头平时在幼儿园里早就能够自己吃饭了,但一回到家里,奶奶每到饭点就要追着喂饭——越是追着喂,馒头自然就越是不好好吃。奶奶有时候还会来跟我抱怨,说我们不管孩子吃饭。他们老一辈小时候缺衣少食,总觉得吃饭是件天大的事,不好好吃饭没营养长不大。我的观点是,吃饭是人的本能,小孩子爱吃不吃,饿了他自然就想要吃;越是强迫他他内心越是抵触吃饭这件事。

在吃东西这件事情上,馒头其实跟他妈特别像。首先,他的饮食偏好飘忽不定,今天喜欢吃的东西,明天可能就不喜欢了,几乎没啥东西他能连续每天吃。其次,他不想吃的东西,怎么逼他都不会吃,饿着肚子也不吃。我太太说她小时候经常被她妈逼着吃印度的豆子饭(Dal Rice),她对这种饭恨之入骨,宁愿饿肚子。我太太的童年物质相对匮乏,根本没条件挑食的情况下她都能挑食;馒头如今的生活条件要啥有啥,更加让他有了挑三拣四的底气。

所以我就想把馒头带出来,看看在没有那么多选择的环境下,让他自己来做主每天的饮食,会是怎么样一种情况。我的原则是不逼也不喂,自己要吃什么跟我说;买得到就给你买,买不到就有什么吃什么。在这次整个旅程中,我随时备着一袋食物,沿途持续消耗和补充,因此只要他愿意吃东西就不可能饿着;但如果挑三拣四的话,饿肚子也是他自己的选择。

晚上8点对于成都时间而言并不算晚,我们住的地方紧邻成都理工大学,夜市小吃自然是琳琅满目。然而一路看到的东西,馒头都不要吃——他一门心思想着要买玩具。我平时从来不在实体店给他买玩具,但爷爷带他出去玩的时候经常会买,因此馒头对于买玩具的地方比我熟,熟门熟路地在陌生的成都街头把我领到一家便利店,自己选了个小玩具。

新玩具到手,他终于能消停一会儿了。我坐下了叫了一碗牛肉面,分了一点给他。他吃了一口面条,把碗里牛肉都抢去吃掉。我见状加了一份牛肉,加完他却又不吃了,跑去一边玩雨后的积水——我对这种情形早就习以为常,默默清盘。


馒头一路上吃饭很不正常,我吃饭的时候他不吃,我吃完了他才要吃。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椅子上的积水也可以玩。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吃完牛肉面回去路上,他看到甘梅红薯条,主动提出要吃。我正愁他没吃过主食,万一晚上肚子饿起来跟我闹,赶紧买了一份,解决了他当天的晚饭。回房间路上又在超市买了些葡萄、薯片、酸奶,这样就不怕他饿着了。

有很多家长,总是会把可乐、薯片、糖果、冰淇淋等所谓“垃圾食品”视为洪水猛兽,严禁小孩儿染指。我觉得这种“令行禁止”的做法很可能会导致孩子将来的“过度补偿”,长大之后拼命吃这些东西。我自己身上就有这种“过度补偿”的行为,我小时候我爸妈老喜欢给我穿藏青色、从来不给我买高帮鞋,导致我长大后有过很长一段时间极度厌恶藏青色、热衷于穿高帮鞋……所以还不如从小就给他“祛魅”,敞开给他吃,他反而不要吃了。

而且吧,“垃圾食品”这个概念本身就是错误的,目前已经被世界卫生组织否定,因为抛开剂量谈毒性那就是耍流氓。要不然的话白米饭都可以算是“垃圾食品”,高糖分高热量低蛋白,长期过多食用容易诱发糖尿病;大家爱喝的各种荤汤更是高油高盐高嘌呤,极度不健康。鉴于馒头这种不管什么食物都不会成瘾的体质,我很乐于让他啥都尝试吃吃看,以增加饮食的多样性。比方说那天晚上我买的两包薯片,一包他当晚就吃掉了,然而另一包一直到旅行结束都没碰过,所以我毫不担心所谓的“垃圾食品”对他有什么影响。

回到房间之后,馒头开始了新一轮的娱乐活动——到浴室里玩水,而我还得洗衣服。为了尽可能精简行李,我们在成都这几天的替换衣服带得很少,不洗的话怕没衣服穿。直到把卫生工作都搞完,忙碌的一天才算是告一段落,终于能躺下来休息了……


馒头洗澡就是玩水,我一般不插手。洗得干不干净我无所谓,每天都能洗澡的条件是近几十年来才有的,只要他人不臭就行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天晚上是我第一次单独跟馒头在外面过夜。他平时都跟奶奶睡觉,我有些担心他会不会临睡前搞事情、问我要奶奶。所幸我先前给他做过充分的心理建设,跟他反复强调过这次只有跟爸爸两个人,奶奶来不了,因此总算在睡觉这件事上放过了我。

馒头第二天睡到八点多才醒,我带着他一起去自助餐厅吃早餐。他早上通常都没啥食欲,只吃了点玉米粒、干麦片和西瓜。不爱吃早饭这点随他妈,我太太跟我说她儿时起床后总觉得没什么胃口,特别讨厌家里人逼着自己吃早饭。所以我也不逼他多吃,用小袋子装了几块面包、糕点随身带着,以备不时之需。

吃自助早餐的时候,我带着平板电脑,让馒头独自留在餐桌上看动画片,然后我去取餐。类似这种我不得不暂时离开的情况,之前就对馒头有过训练,他一般也都能够配合。

跟我们坐一桌有位大姐,看到我一个人在带孩子,对我投来了嘉许赞赏的目光:“哎哟,爸爸带孩子不容易啊!”示意我可以放心去取餐,她会帮我临时看一会儿小孩儿。我当时还没意识到,为什么别人要用异样的眼神看待我,直到当天紧接着遇到的另一件事……


吃早餐也需要平板电脑才坐得住。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吃完早餐、给馒头换好衣服,我叫了一辆网约车,带他去大熊猫繁育基地。开车的是位四川大姐,看起来约摸四五十岁的样子。我在后座上看管馒头,让他好好坐着,不要按开关窗的按钮,手和脑袋不要伸出窗外;馒头看到外面路边有各种各样的熊猫元素,兴奋地动个不停,不配合我的指令……于是我叹了一口气:“哎,带孩子真累啊!”

开车的大姐一听这话顿时乐了:“哈!你们男人知道带孩子累了吧?我家男人还说,你们女人在家不就带个孩子,有什么累的?”大姐的话匣子一打开,便滔滔不绝地跟我诉起了苦。

通过聊天得知,这位大姐老家在攀枝花农村,结婚结得早,23岁就有了两个孩子。当年她在家里又要带孩子又要干农活做家务,可她男人在外面打工,却总觉得她在家里带孩子不算做事情,一点不体谅她的辛苦,把她给气得……她给我举了个例子,她当时想买个洗衣机,她男人不知道洗衣服有多累,不肯给她买,说买洗衣机是浪费钱,衣服手洗洗就行了。

大姐看到我带着这个熊孩子的囧样,似乎有种“大仇得报”的幸灾乐祸——你们男人就该尝尝带孩子的苦,才会明白带孩子有多难!我跟大姐充分共情,让她的情绪价值得到了极大满足。我猜想四川这边上一代的男人是不是都很少做家务、带孩子,所以这些个四川大姐看到男人带娃才会觉得那么稀奇。

根据朋友提供信息,大熊猫繁育基地的西门游客会相对少一点,因此我打车的目的地是到西门。不料距离下车点还有好几百米,就已经堵上车了。于是我让网约车的大姐结了单,带着馒头走路过去——确切地说,是我把馒头扛过去。


电梯里照着镜子扮丑。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手贱什么都要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骑上脖子才能太平一点。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之所以敢于一个人带馒头出来旅行,多少有点自恃身强力壮——馒头虽然战斗力惊人,但我能够将他“封印”住,那就是让他骑在我脖子上。我之前在《拉达克岳父母东游记(三)泰囧之旅》中就解释过,馒头一来不听从指令,二来注意力太容易被周遭的各种事物分散,要是让他自己走的话,我得追着他抓他,还得担心他的安全。所以让他骑在脖子上反而更容易,只要他不在地上乱跑,带他的难度就能大幅下降。年初去泰国期间我基本上就是全程把他扛在身上,这次也一样。但“封印”馒头显然相当耗体力,相当于一直在负重徒步,上次在泰国期间步行距离都不长,这次不但上了高海拔,而且还是一个人“单挑”馒头,没苦硬吃,把自己给整惨了……

不过我也得补充说明一下,我绝非无原则宠溺,有所扛有所不扛。他跟我两个人出门,我相当于一台“人肉童车”,扛他主要目的是为了避免他乱跑、尽快抵达目的地;后来回到上海参加幼儿园的秋游,无论他怎么要求,我都坚决不让他骑在脖子上——别的小朋友都能自己走,那你也必须自己走,绝对不搞特殊化。

而且吧,能让馒头骑在我脖子上时日其实相当有限,我和他都不会知道,我某一次扛他,可能就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骑在爸爸的脖子上了。我最近有次一个人带他出去玩,他突然就说不要抱也不要骑脖子了,很乖地牵着我的手走在边上——这其中的失落感,恐怕很多做父母的人应该都有过体会。虽然我们家里还有一个妹妹,但妹妹胆子很小,两岁多了都不怎么敢骑在我脖子上(馒头半岁就开始骑了),而且妹妹也很快就会像馒头一样长大,大到没法再扛着……有时想想,累就累吧,能把孩子们扛在身上的日子终究是扛一天少一天,且扛且珍惜。
且说回到成都那天,馒头从网约车上一下来就爬上了我的肩膀,我扛着他往前走,发现不对劲儿——这大熊猫繁育基地怎么是一片丘陵啊!
大家要知道,上海是一个平时压根儿见不到山的地方,政府得要斥巨资才能在市中心修一座4800厘米高的人造山。所以在上海人的思维定势中,游乐场所肯定都是一片平地嘛,当我发现大熊猫繁育基地是片丘陵的时候简直傻了眼!这就意味着,我带馒头来这里是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得扛着他上上下下走坡……

从下车的地方走了十来分钟才走到检票口,我见到了“救星”——共享童车!“人肉童车”决定不要逞能,赶紧扫码租一辆。后来我意识到,那天的共享童车救了我的狗命,因为这大熊猫繁育基地实在是大得远远超乎我的想象!我只能说四川盆地实在是地太多不值钱,居然划那么大一块地用来专门养熊猫!难怪成都的房价总是上不去……我之前想当然地以为,大熊猫繁育基地大概就是几个熊猫场馆,哪曾想到居然会占地3.07平方公里!直接说面积大家可能没概念,这样说吧——上海最大的世纪公园绕一圈是5公里,还不到它一半大;北京故宫更是不到它四分之一面积。


救我狗命的共享童车。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大熊猫繁育基地的西门,共享童车至少帮我节省了一半的体力。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地方实在太TM大了,而且还尽是上上下下的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下楼梯我一般让他自己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平心而论,我算是个比较能暴走的人,外出街拍一天走2万多步稀松平常,户外徒步走3、4万步也没问题。我那天其实只走了1万5千多步,但感觉比走2、3万步还累,带娃会让身心受到双重摧残,不但耗体力,还耗精力。

很多人问我是不是去看网红熊猫花花了——看个鬼呢!首先,看到乌泱泱的人我就不想去了,据说排一个多小时队只让看三分钟。其次,由于我是从西门进去的,地广熊稀,等走到熊猫比较多的“别墅区”,已然逛得筋疲力尽,只想着快点滚蛋。最后,也是最重要的原因在于,馒头似乎对看熊猫不怎么感兴趣,瞄到过几只就够了。于是我一鼓作气把童车推到东门,几个热门场馆全都略过了,权当作带他逛了个公园,从上午10点半到下午1点半,前后花了3小时。

少数没有坐在童车里的时间,各种放飞自我。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对溪坑里的鹅卵石兴趣浓厚。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午饭没好好吃,吃了根烤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以及一根文创冰棍。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离园归还童车,重新回到了我的肩上。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打车回到酒店让馒头睡了个午觉,我也趁机回了血,下午4点多带他出去“见客”。

那天下午碰头的是林泉夫妇,以及李硕和他女儿。老读者应该已经对林泉夫妇很熟了,《藏历新年甘孜闯关记》和《环游库尔德斯坦见闻录(一)缘起》相关的两次旅行都有他们。林泉夫妇人称“送子观音”,据说想要孩子的夫妇只要跟他们一起旅行就会怀孕——我们家的两个崽子,都是我们夫妻俩跟林泉夫妇一起旅行之后怀上的。2020年他们来印度时我太太怀上了馒头,2022年我们跟他们去川西时又怀上了妹妹。

“死而复生”的《翦商》作者李硕,老读者应该也都知道。我跟他虽然没见过几次面,却是一见如故交浅言深。他这两年经历了生死变故,我之前专门写过《忆李硕》和《又见李硕》,现在当然是贻笑大方了。他那天带着女儿从绵阳来成都,到站的成都火车东站距离我所在的成都自然博物馆不远,他跟林泉夫妇也都认识,于是大家过来一起碰个头。李硕的女儿叫多多,跟馒头是同一年出生的。多多年初馒头年尾,现在上幼儿园中班;多多看起来明显比馒头要成熟得多,是个非常乖巧听话的女孩子。

林泉找了自然博物馆对面购物中心的一家咖啡馆作为碰头的地点,她觉得咖啡馆有露天卡座,小朋友可以在边上玩。我一看这地方直摇头,小孩儿怎么可能安安静静在边上玩?肯定会一直来打扰,要去这里去那里买这个买那个,根本说不上话。

作为一个经验丰富的奶爸,我跑到商场楼上很快找到了室内游乐园。现在国内的综合性购物中心,基本上都会有儿童游乐园。小孩儿的钱是最好赚的,少儿早教是另一个这几年来蓬勃发展的产业,不过随着出生率的日益低迷,估计他们的好日子也快到头了。我们把馒头和多多往游乐园里一丢让他们自己玩耍,从楼下买来咖啡,终于可以安安心心在专门的家长休息区不受干扰地说会儿话了。

林泉因为自己没孩子,从来没注意过商场里还有这些设施,顿时被我这种操作惊呆了。她觉得这地方非常适合有孩子的闺蜜聚会聊天,花几十块钱买一下午的安宁,性价比不要太高!我比较感叹的是,现在全中国各地的城市都高度同质化,馒头在上海平时都是去商场里的游乐园,到了成都还是玩游乐园。林泉说我这次住的成华区原来是成都比较穷的片区,但我一点都没看出这里有啥不好,生活的便利度相比上海有过之而无不及,起码这里有共享电单车而上海市区没有,物价低廉十分宜居。


虽然从酒店到商场只有800米,我还是开了一辆电单车。馒头平时在上海就经常这样站在电瓶车前面。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把娃送进室内游乐园是最省心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慈眉善目的“送子观音”林泉老师。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李硕和他的女儿多多。在我看来多多真是超级乖巧好带,能自己玩,能好好坐着吃饭,甚至都不爱看平板电脑。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当多多坐着吃饭的时候,馒头是这样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商场吃完晚饭,我打算带着馒头走回去,路上消消食。馒头眼尖地看到了商场对面成都自然博物馆里挂着的翼龙,非要过去看,亲自确认了博物馆处于闭馆状态才肯罢休。

成都自然博物馆是2022年落成开放的新馆,其主体建筑相当有特色,但很多成都人却对其有些不以为然。因为吧,这个博物馆前身是成都地质学院的学校展览馆,而成都地质学院在成都人心目中只是个二三流的学校,以至于连带着瞧不上学校的博物馆。平心而论,旧馆如何我不知道,这个新馆还是非常值得一看的,即便跟上海自然博物馆新馆相比也是各有千秋。

李硕原来也不知道成都还有这么个博物馆,那天晚上被博物馆建筑外观惊艳到了,于是紧急网上预约了门票,打算明天带着多多一起来参观这个博物馆。
话说自然博物馆外面有一个景观水池,馒头看到水池立马走不动路了,非要去玩会儿水。我看那里水清且浅、且没有通电,于是便让馒头和多多玩了一会儿。人家多多玩起水来小心翼翼,会注意不要弄湿自己;馒头即便在我的千叮咛万嘱咐外加人盯人的看防下,最后还是以湿身告终。他弄湿了之后索性破罐子破摔,直接趴在、坐到水里……那天成都的夜晚颇有些凉意,他把自己搞得浑身湿透。亏我包里有一件他的衣服,赶紧把他的湿衣服扒下来,换上干衣然后火速带他回酒店,给他用热水冲澡,免他着凉;然后我还得洗被他弄湿的衣服裤子鞋子……只要有馒头在,我压根儿就闲不下来,他永远能找点儿活给我干。


请问各位,你们谁能从这张图里看到恐龙?但馒头就看到了……非要过去确认是否开门。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发现大水池,这下不肯走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不把自己弄湿不罢休,弄湿之后更是破罐子破摔。视频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成都的第三天上午,我跟李硕一起带着馒头和多多去自然博物馆看了恐龙,然后又重复了一遍前一天的流程——去商场的游乐场、在商场吃饭。这种大型购物中心简直可以承包一天的活动,对带娃家庭特别友好——当然前提是要不在乎花钱。

下午我把馒头带回酒店让他睡午觉,但不知道为什么,那天馒头一直都不肯睡。直到将近4点还没睡着,我心想那也不用睡了,否则晚上就该睡不着了。正好这时候彩鸿也已经到了酒店,跟她接上了头。彩鸿天然具有母性,还挺喜欢小孩的,通过教馒头画画,很快就跟天生“社牛”体质的馒头混熟了。

5点多馒头说要出去玩,我带他去了附近的街边公园。那天白天下过一点毛毛雨,公园塑胶地面的篮球场上有些泥浆,看起来十分湿滑,我叮嘱他不要去踩、小心别摔跤。话音刚落一分钟,馒头果然就在我预判他可能会摔跤的地方滑了一跤,人当然没事儿,但衣服和裤子已经沾上了黑泥浆……他知道自己犯了错,灰溜溜地跟着我回了酒店,而我又不得不洗他的倒霉衣服——这些衣服都是昨晚湿身后今天刚给他新换的,按照我原来的打算,至少能坚持个两三天再换,不料才半天便阵亡。


我觉得成都自然博物馆还是很不错的,恐龙化石量大管饱。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和多多仰头看马门溪龙。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背景里的翼龙就是馒头前一天晚上在外面看到的恐龙。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博物馆里有一副四川地形沙盘,我指着沙盘告诉馒头,我们明天就要到山里面去了……能否理解是他的事情,但我肯定要尽“告知义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博物馆出来,又去游乐园玩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张照片让我很感慨——李硕从去年的病危到今年的康复,也算是另一种“无常”。他目前精神状态良好。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成都街头吃面条,多多“显摆”自己会用筷子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在生活技能方面相当笨拙,筷子用得还不如比他小两岁的妹妹好,也不肯用心学。他两根筷子怎么都拿不好,最后表示自己只需要一根筷子就够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下午带他去路边公园放风。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结果以衣服裤子弄脏收场。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没带过娃的人可能不理解,为啥有人带娃会带得崩溃。其实吧,让人崩溃从来不是啥惊天动地的大状况,正是这种接连不断的小状况,让你深陷缺乏掌控力的挫败中。你或许能让千万级的大项目运转得有条不紊,但却掌控不了一只人类幼崽的三餐作息,然后你就崩溃了……我后来的一路上,有过几次站在濒临崩溃的边缘,幸好终究没让自己崩下来。

晚上6点成都朋友请吃饭,知道我带着娃不方便跑来跑去,直接把饭局订在了酒店的中餐厅。我们吃饭的时候,馒头在包房的沙发茶几上看动画片,倒也相安无事。饭局刚过半,馒头说要回房间玩水(其实就是在淋浴房玩)。我问他,让彩鸿带你去玩水好不好?得到他同意后,他跟着彩鸿回了房间。


带馒头出去吃饭最好要有包厢,他在包厢里能够自得其乐不用人管,如果是开放环境就比较麻烦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走后,我多少有点放心不下,以最快的速度结束饭局。坐电梯上楼,电梯门一开就看到彩鸿和馒头站在外面。她说:“哎呀,还好你回来了,我们正要去找你。他刚刚还好好的,突然就哭了起来,说要去找爸爸。这下我没方向来,从来没有碰到过这种情况……”

我对这种情况并不陌生,这在上海话里面叫“作觉”,一般特指小孩儿由于没睡够觉而产生的情绪波动。馒头这个年纪具有典型的“作觉”表现,每次如果没睡午觉,到了晚间就会容易情绪化,稍有不顺他心意便大发脾气面目可憎。所以我们平时都会尽可能保证他下午睡一会儿,免得引发他“狼人变身”。

于是我赶紧陪他睡觉,然而他的情绪依然稳定不下来,哭哭啼啼地嚷嚷着“要奶奶、要回家”,甚至把这种情绪带到了睡梦里。那天晚上他睡得很不踏实,一直翻来翻去,半夜里居然哭着坐了起来,边哭边喊着:“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那晚我真是五味杂陈百感交集——

首先,我亲身体会到了我妈平时带馒头睡觉的辛苦。我妈隔三差五就会跟我来抱怨馒头晚上睡觉闹腾,害得她都没法儿好好睡。我跟馒头睡了之后就明白究竟是怎么回事儿了,一来他睡觉喜欢动来动去,经常会睡得横过来,一个人占掉大半张床,还有一晚他甚至半夜掉下床去了;二来馒头睡觉时候粘人,喜欢往我这边靠,半夜里还会摸摸你在不在……跟他一起睡觉,确实很难保证睡眠质量。我打算明年搬了新家之后,让馒头跟大人分床睡,否则这样下去不利于他的独立性发展。

其次,这才第三天,馒头就闹着要回家,我该不该继续带他往下走呢?成都这两天总体来讲还是比较安逸的,后面的条件只会越来越艰苦,我会不会给自己挖了个大坑呢?从成都下撤至少能够直接飞回上海,要是在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半路上他吵着闹着要回家可咋办?

思前想后我把心一横——这旅途还没正式开始怎么就能放弃?我要是就这么把馒头带回家可不成笑话了吗?馒头回到家我固然轻松了,我妈可不又得“受苦受累”?不如牺牲我一人,解脱一家门……

自己选的路,就算含着泪也要走完。漫漫雪域川藏路,你等着,我们来了!

四、晕车

10月7号,是我们约定好的会师出发日。老曾一路风尘仆仆从上海赶过来,他嫌上下高速花时间,像跑货运的卡车司机一样连着两天住在服务区、睡在自己的车上。他6号晚上休息的地方距离成都还有2小时车程,7号早上7点半便早早出发,9点半开到了我们的酒店。

不知道是不是由于前两天玩太累,再加上夜里没睡好,那天早上馒头怎么都睡不醒。我带他一起去了早餐厅,结果他面包啃到一半居然趴在椅子上睡着了,回到房间又继续睡。老曾的车来了之后,我把他抱上车,他无精打采地躺在后座上接着睡,一直睡到11点半。那辆房车后面的卡座特别适合他躺着,因为那个座位是反向坐的,就算路上有急刹急停,他也只会滚向椅背,相当于6个月以下婴儿用的那种反装儿童座椅,安全有保障。

我们出了成都之后驶上了蓉昌高速(成都-都江堰-汶川-理县-马尔康-甘孜-德格-江达-昌都),12点在汶川服务区停车休息吃饭,馒头虽然醒了,但还是既没精神也没食欲,吃了些葡萄和苏打饼干,上车之后又继续睡,直到马尔康才醒过来。


出发那天馒头中了邪一样痴睡不醒,早餐厅里都能睡着。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抱回房间继续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成都呆了两天,我多了两件行李——一袋是食物,另一袋是玩具。这两样都是消耗品,一路上会不断更新补充(彩鸿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个位子刚好适合孩子睡觉,比后面的床更安全。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到了服务区也是无精打采。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张照片里的馒头很真实地表现了他第一天坐车的状态。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们到马尔康是下午2点半,按照我们原计划的行程计划,第一天的目的地正是马尔康。但是吧,我盘了一下行程,我们第二天计划要离开G317主路去壤塘县的棒托寺,一来一回路上时间很长。我心想既然这么早到马尔康,干脆再往前面赶一段路,这样明天的行程可以轻松点。

但继续往前赶的话,得重新考虑当天住在哪里。马尔康到壤塘县之间唯一一个比较大的地方似乎只有观音桥镇,而我比较希望能够住到日斯满巴碉房附近——一方面日斯满巴碉房更加原生态,适合拍照片;另一方面也能够多赶掉一些路。但尴尬的是,我在网上找不到日斯满巴碉房的住宿,最近的酒店也在十几公里外的国道上。鉴于藏区有些宾馆未必能在网上找到信息,我们打算先开到那里看看。反正咱们有车,如果条件不行就继续往下一站走。

蓉昌高速目前只修到了马尔康,马尔康下了高速之后我们正式走上了G317国道。G317按照国道的施工标准修建,整体来说路况还是很不错的,车子开得又快又稳。没想到刚过马尔康的松岗镇,突然进入了施工路段。这里可能发生过山体滑坡之类的地质灾害,路面受到了严重破坏,路基几乎消失,直接开在泥泞坑洼的施工便道上。施工路段并不算长,也就几公里左右,在这段路上颠了五分钟之后,躺在后座上的馒头毫无预兆地晕车呕吐了,前面吃的葡萄和苏打饼干全都吐了出来,呕吐物流到座垫上,沾满了他的衣服、裤子。

由于事情发生得太突然,馒头自己都被吓得哇哇大哭,而我们更是被搞得有些措手不及,赶紧停车清理——我在车外给馒头换衣服,彩鸿在车里清理呕吐物。我当时深深觉得,这次有彩鸿的临时加入真是太幸运了。带着馒头出行,虽说95%的时间我都能一个人搞定,但总有那么5%的时间,这熊孩子会把我搞得焦头烂额手忙脚乱。如果在这5%的时间里,边上有个人能帮我搭把手、多双眼睛盯一下,那简直是救我于水火……

万幸的是,馒头呕吐的那个卡座是防水的人造革包皮,且上面没有透气孔,呕吐物没有渗到座垫里。经过了当天彩鸿的紧急清理,以及次日的酒精擦拭,至少座位和车里没有异味了,否则那气味也是够酸爽的。


高速到马尔康结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下高速之后的施工烂路,馒头很快就晕车了,衣服、裤子、座位全都是呕吐物,立刻下车给他替换(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晕车给馒头留下了很深的心理阴影(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晕车地点示意图。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晕车之后,我抱着他坐在前座副驾驶,开点窗给他透气。我出门有带晕车贴,但那个晕车贴粘性太差,贴在馒头这样的多动症儿童身上基本上活不过10分钟就会被他弄下来。我在上海过来的航班上,非常有先见之明地拿了三个呕吐袋,这下派上了用场。我把呕吐袋放在伸手可及的地方,关照馒头如果再有不舒服想吐的话一定要提前告诉我。

日斯满巴碉房不在G317主路上,需要从一条岔路开进去十来公里。一上岔路我就后悔了——那条岔路是县道,虽然铺装得很好,但施工标准明显低于国道,平整度和宽度都差了很多。我以前自驾,从来没有注意过不同道路的施工标准,好路烂路干就完了!这次由于担心馒头晕车,一路上仔细感受了一下不同级别道路的驾乘体验,很多省道的施工标准丝毫不输国道,但县道的路真的是不行。道路施工标准低、宽度窄,意味着转弯会更急、车子会更晃更颠。

果然,馒头经过了先前的呕吐,本来已经略有好转,一开上这条路又开始晕车难受,把胃里仅剩的一点残留食物也全都吐了出来,所幸被我用呕吐袋接住。看得出来他当时是真的难受,胃里没有东西可吐了之后还干呕了两次。

这短短十公里的路程,无论对我还是对馒头都十分煎熬。到日斯满巴碉房的时候,正好是日落光影最美的时刻,老曾下车拍照片、飞无人机航拍;心有余悸的馒头像只小病猫似的黏在我身上,我只好扛着他在车外走走,呼吸呼吸新鲜空气,顺便侦查一下附近有什么住宿的地方。


后面的卡座上还有呕吐物的味道,于是我抱着他坐到了副驾驶。反正已经下了高速,车子开得不快。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来到日斯满巴碉房,当年红军走过的地方。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日斯满巴碉房标准照(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附近的村庄和寺庙。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长按二维码观赏日斯满巴碉房360度全景(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日斯满巴碉房是阿坝州现存最古老、最多层的传统藏式碉楼,2006年就被列为了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然而碉楼所在的村庄却连一家民宿都没有。小卖部的人告诉我说住宿的地方在宗科乡上,宗科乡倒是不远,距离这里两三公里,从村里就能望见乡上的水泥房子。

馒头晕车晕出了心理阴影,不肯再坐车往前走了,这时候提前准备好的玩具就起到了诱骗及安抚作用。我说:“前面就到我们今天要住的地方了,我已经把你的玩具寄到了那里,我们一定要去拿才行!我们到了住的地方以后,爸爸跟你休息,让伯伯开车去给你拿玩具。”——为了避免馒头要求跟我一起去拿玩具,我故意说“让伯伯开车去”。

开到了乡上一看,只有一家条件非常差的家庭旅馆。这家所谓“旅馆”的主业其实是餐厅和台球馆,兼做住宿接待。老实说,随着这几年藏区的发展,我都已经很久没见到过条件如此糟糕的旅馆了,比我去年在全中国最偏远的底雅乡上住得还差——不但房间简陋,床品也是不换洗的那种;没有淋浴,只有一个公用的、非常脏的蹲厕……这种条件简直让我梦回2010年骑行川藏线的岁月。因为都是多人间,住宿费是按床位算的,我们四个人占了三张床,所以总共只收了90块钱。这年头很多青旅多人间上下铺床位都不止30块钱,大家由此就能想象一下有多简陋。

就我而言,条件差就差吧,偶尔一晚克服一下就好了,反正我这次带了睡袋出来。彩鸿常年走南闯北,也是能屈能伸的女汉子。老曾看了条件直皱眉头,他之前已经连续两天住在车上,本指望着今天可以找个地方洗澡洗衣服,为了顾全大局只好颇为勉强地同意住下了。

五、调整


馒头的双脚踏上了坚实的地面之后,很快就恢复了活力。宗科乡的海拔约在3200米左右,本来也就不算太高,作为“半个拉达克人”的馒头丝毫不受影响,开始探索起了这个全新的世界,拿到了玩具后更是心满意足。与此同时,他的胃口也恢复正常,主动要苏打饼干吃。

话说旅行开始的前几天,馒头饮食都非常不规律。前面我就说过,我不会像奶奶那样成天追在后面喂饭,他爱吃就吃,不爱吃就饿着。所以跟着我旅行的这两个多星期,我一口饭都没喂过他,全是他自己吃的。

没人在边上逼他,起初他相当放飞自我。在成都那两天他只有跟李硕父女吃午饭那次吃了一小碗面条;大部分时候,他都对我们吃的饭菜丝毫不感兴趣,以面包、点心、零食、冰淇淋、水果裹腹。总体来讲,他的吃法是“少食多餐、饮食多样化”,每天拉的屎一点都不少,所以我就任由他去了。我相信人是会自我调节的,果然——没人逼着他吃饭,他后来反而开始主动要求吃肉吃米饭,自己扒着一碗饭吃得可香了……


终于不用再坐车,馒头很快就恢复了正常。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陌生的环境,照样能够找到乐子。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是馒头生平第一次进入藏家环境。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当晚的住宿条件是这样的。我觉得除了厕所脏点,其实还算可以了,起码枕头被褥没有臭味。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后来路上第三天,馒头开始主动要吃主食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但住在日斯满巴碉房那天我还是挺担心的,他白天吃的东西全都吐得一干二净,相当于这天啥都没吃过。偏偏住的地方条件又差,没啥可选择的,餐厅里面除了藏餐之外只有盖浇饭和饺子。我们要了饺子,心想馒头如果愿意吃的话可以也吃几个。没想到他端上来的是红油汤饺,馒头一看有辣椒就不肯吃了(他碰到喜欢吃的东西,就算辣的也会吃;碰到不喜欢的,明明没辣他也会故意以辣为借口而不吃)。我只好让厨房重新下8个清汤干饺,端上来他还是没吃几个,最后全进了我的肚子。反正我的食物袋里还备着玉米、糕点、白煮蛋,饿不着他。

吃完饭我们正准备休息,老曾突然跑来找我,说这个地方条件实在太差了,简直还不如他睡在车上,建议咱们开个十几公里出去换个地方住。

老曾突然要走当然不是无缘无故,他说他刚去上厕所,结果看到有人把屎拉在坑外,把他恶心得直接破防了。后来经过我仔细观察,那倒并不是屎,而是坑边一滩蒸发浓缩的黄尿,恶臭无比,馒头去上厕所的时候还不小心踩到了……

但当时实在是有点晚了,馒头都已经躺上床了。老曾他只有一个随身背包,机动性极强自然能够说走就走;我如果换地方的话得打包一大堆东西,还有馒头这个最大的“行李”。而且老父亲最大的忧虑还在于——馒头晚上好不容易吃了点东西下肚,我们现在开出去的话,又得经过那条狭窄颠簸的“夺命”县道,万一他又晕车把吃的东西都吐出来怎么办……

老曾最后只好妥协住在了这里,可以明显看出他有点不满情绪。

其实那天晚上我后来也睡得很痛苦,那个房间的床只有约摸1.2米宽。考虑到馒头睡觉不安分,我一般会住标间然后把两张床拼在一起,这样他晚上腾挪的空间比较大。但那晚民宿的床头是靠着门的,如果把两张床拼在一起就开不了门了,只好跟馒头挤在一张床上,我钻睡袋他盖被子。然后吧,由于他白天坐车时候一直在睡,整晚翻来覆去睡得不踏实,我自然跟着遭了殃,好不容易才将这一晚熬过去。

第二天一早,老曾独自把车开去了日斯满巴碉房航拍清晨的光影,馒头虽然已经满血复活,但我还是必须留在旅馆管着他。来都来了这个地方,连一张照片都没拍,总觉得不甘心,于是我跟馒头商量——爸爸要在旅馆外面飞一会儿无人机,你可以看我飞,也可以自己在边上玩一会儿。

在征得他同意后,我把无人机派了出去,从住处到碉房直线距离两公里且无遮挡,倒也能拍些东西。

无人机飞出去没到5分钟,馒头过来找我,说了一句:“爸爸,我玩水了。”我低头一看,哎,衣服裤子全都湿了。民宿院子里有个露天水龙头接了一根水管,他昨天就想玩,没得到我的允许——那种水龙头就连大人都很容易淋到自己身上,别说是小孩儿了。然而馒头一直惦记着那根水管,趁我飞无人机的时候终于玩上了,也果不其然地把自己打湿了。

高原上的清晨还很冷的,穿着湿衣服着凉可不是闹着玩儿的。我赶紧让无人机自动返航,暂且丢在一边不管,给他换上干衣服。馒头就是有这样的能耐,可以每天给你弄湿或者弄脏一套衣服。大家来回顾一下——10月5号在自然博物馆门口玩水弄湿,6号踩积水摔跤弄脏,7号晕车呕吐弄脏,8号一早玩水又弄湿,9号放屁时候崩出了屎(后面会讲到)……老父亲的内心是崩溃的,但依然要对他强颜欢笑,毕竟后面的路还长着呢!

经历了第一天馒头的晕车,我提议对第二天的行程进行修改——咱们尽可能走国道、主干道,就别去那些需要绕路的分支了;主干道的路况相对有保障,不容易颠得晕车。于是第二天原计划行程中的壤塘县棒托寺被取消了——棒托寺本来就是我想要去的,老曾和彩鸿对此都没有意见。取消了需要绕路的棒托寺之后,行程一下顺了很多,可以省下3到4个小时,于是我们当天的行程目的地也从炉霍修改成了甘孜县城。

民宿没有早饭,老曾自己在房车上煮了一锅粥,跟彩鸿两个人吃了点。我故意没让馒头吃东西,怕他吃下去的东西被我们开进来的那段县道给颠出来。肚子空空、吐无可吐,馒头顺利熬过了昨天进来的那段颠簸县道,回到了G317大路上。我对G317的路况心里有数,今天大部分路段都还算平坦,真正的考验在快到甘孜县城时要翻的一座山口(即卡萨湖那个山口)。那个山口虽然不高,但有一段密集的回头弯,对馒头应该会是一个挑战。

回到G317主路往前2公里就有一个相当繁华的村子,叫大伊里村。这个村子虽然行政级别不高,但借着G317国道的地利,条件比昨晚的宗科乡好多了,规模和基建水平倒像是个镇,有超市有饭店有宾馆。可惜我们之前不知道乡上条件会那么差、村里条件居然这么好,否则昨天傍晚拍完照片就该直接到这里来。
老曾见这里风景不错(主要是早上的光影柔和),又把无人机放出去拍素材了;我把馒头的自行车拿了下来,让他在村里骑行——早上在宗科乡他就想骑车了,但那里山路的坡度有点陡,怕他掌控不好,不如这边村里安全。

骑上车的馒头有如踏上了风火轮的哪吒,一路风驰电掣,老父亲唯恐闪失,只好跟在后面一路狂奔,碰到上坡骑不动我还得推他……如此这般在高原上追车推车,成了我后来的日常。


满血复活之后,馒头有的精力需要发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到个地方就让他下来骑会儿车。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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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村里饭店吃早饭,问馒头要吃什么,他看着图片选了这份沾饺。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饺子上来之后,他困惑地看着墙上的图片——怎么长得不一样呀?这个表情我觉得特别好玩。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们这天走的G317段生态环境可圈可点,人少猴多,遇到好几波成群结队的藏猕猴在国道边出没。这些藏猕猴都是老油条,知道过路车辆会停下来投喂,一个个吃得膘肥体壮。馒头最喜欢看的就是动物,见到这么多猴子把他高兴坏了,将各种零食都扔给猴子吃,而且还执意要把车窗开大。我们知道猴子的厉害,生怕猴子跳进车里来,为了开窗这件事上与馒头拉锯缠斗,只许他开一条缝……后来果然有两只猴子猛地窜上车子,一只站在挡风玻璃前,另一只扒在后视镜上,其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把馒头给吓到了,这才不敢造次。


G317沿途藏猕猴众多。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些猴子都是要饭的老油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们从来不敢低估猴子的战斗力。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直到两只强盗猴子跳上了车子,馒头才领教了猴子的厉害。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一路看着猴儿,相安无事地来到了卡萨湖畔的湿地,当地政府在卡萨村专门修了一条景观道。老曾要在这里航拍,我继续带着馒头骑自行车玩。老曾每次航拍一般都在半小时左右,而馒头只骑了10分钟就不要骑了。我看这个地方挺安全的,于是跟馒头商量,让彩鸿陪他玩一会儿,爸爸也去飞个无人机。跟馒头说好之后,我就开始了航拍。

正当我聚精会神地操控飞机时,馒头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到了景区门口边上一堵石墙的墙头。

现场的环境是这样的:景观道是一条从国道分岔出去的村道,入口处修了停车场和大门,适合停车打卡拍照,往来车辆很少。停车场靠近湿地的边缘建有栏杆,但大门右手边有一道斜坡状的装饰石墙,任何人都可以顺着斜坡走到墙头。石墙约40厘米厚,最高处大约1.6米高,我平时看惯了馒头爬高爬低并没有太紧张;他自己经常爬高也完全不知畏惧,没有意识到潜在的危险。馒头站立的地方刚好就在老曾前面,老曾生性谨慎,哪里见过这么胆大包天的熊孩子,看到馒头站在墙头顿时吓坏了——1.6米的高度,那真是说高不高说低不低,既有可能摔死摔残,也有可能屁事儿没有。虽然那高度一把就能把他抱下来,但老曾不敢轻举妄动,怕伸手抓他的话,馒头退缩避让反而摔了下来……所幸馒头后来有惊无险地自己走了下来,在彩鸿的看护下又骑车去了。


卡萨湖边的景观道。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谁都没看到馒头是什么时候走上这堵墙的(老曾无人机视频截图)。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他平时就喜欢爬高,对高处完全没有畏惧。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游乐园的环境相对可控,我估计很多家长看到这样的场面还是会触目惊心,但这就是馒头的日常。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只要有高的地方,他都会想方设法爬上去,这种事情根本就防不胜防。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也丝毫不畏惧从高处往下跳,经常会从比他人还高的地方跳下来,拦都拦不住。我已经做好了某天他摔骨折的心理准备,底线只要不死不瘫就行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发生了这件事之后,老曾对我进行了严厉的教育批评,强调必须要加强安全意识,他不能容忍旅途中发生任何安全事故。我的经验教训是:带馒头在外面真是视线一秒钟都不能离开他,这小崽子出了名的手脚快,一不留神就能给你闯个祸。

卡萨湖过后,便要直面我最担心的翻山路回头弯了。馒头这一整天状态本来还算不错,果然这段山路上又晕车难受了,好在不像前一天那么严重。短短一段翻山路我们分了两程走,在山上观景台让他下车玩了一会儿,最后在我不断的安抚下熬到了甘孜县城。


卡萨湖一角。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卡萨湖另一角。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观景台上看卡萨湖。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长按二维码观赏360度全景卡萨湖(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的第一次近距离观察牦牛。我始终注意让他跟牦牛保持安全距离,以及避免惊吓到牦牛。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下山回头弯果然把馒头又给整得晕车了,像只小病猫一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但这只是我们整个行程翻的第一个山口,而且还是特别小的一个山口。接下去还有那么多天,每天都是山路,总不能一直这么晕车晕下去吧?尤其甘孜之后的下个目的地是宗萨沟,进沟的路非常颠簸难走,不见得把后面的行程全都改了吧?

到了甘孜这座“大城市”之后,我带着馒头回房间休息,同时委托拍日落的老曾回来时去药房买点晕车药和新的晕车贴——我打算后面的行程直接给馒头下猛药,晕车贴晕车药双管齐下。假如能解决馒头的晕车问题那最好,要是他还继续晕车,为了不拖累老曾和彩鸿,我也做好了二手准备——无论如何先把馒头带到德格的宗萨沟,我跟馒头就留在那里住上十天半个月;在宗萨沟待够了之后,我再带着他从甘孜的格萨尔机场直接转机成都飞回上海。

很多读者可能会好奇,这宗萨沟究竟是个什么神仙宝地?似乎都没怎么听说过,有啥魅力能让我愿意住上十天半个月呢?

故事要说回到2022年跟林泉夫妇一起来川西,我们一路闯关来到德格(详见《藏历新年甘孜闯关记》)。林泉一直念叨说要去德格附近一个叫宗萨沟的地方,说那里有很多藏族传统手工艺作坊。但那次由于封控等原因,我们没能去成宗萨沟。

2023年自驾西部考察,最后返程取道玉树、昌都,回到川西德格这边,果断去了宗萨沟。宗萨沟得要从金沙江边上的一条小路进去,进沟的路奇窄无比,很多地方都只有在特定的会车点才能前后会车。而且吧,进沟有很长一段路都是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无人区,路上没碰到几辆车,高山深谷连手机信号都没有,我当时一边开车一边嘀咕——怎么这里面也会有人住啊?这里快递肯定到不了吧?

没想到开到宗萨沟里面居然豁然开朗,这里是片丰饶的谷地,路况也一下子好了起来,有路灯有加油站,还有两三层楼的钢筋混凝土楼房。宗萨沟的中心是麦宿镇,镇上简直应有尽有——宾馆、超市、邮政,甚至还有一家小资情调的餐厅。最让我震撼的莫过于麦宿镇背靠着的宗萨寺,僧舍佛殿错落有致地布满了整个山头,看起来极为魔幻……我走过藏区许多地方,有两个地方能够充分满足我对所谓“香格里拉”的幻想,一个是拉达克的藏斯卡(Zanskar,参见《拉达克往事11·不期而遇的“香格里拉”》),另一个就是宗萨沟——不但难以抵达,而且美得令人词穷。

宗萨沟不仅颜值极高,而且充满了文化底蕴。你可能已经猜到了,宗萨寺正是那位宗萨仁波切的主寺;宗萨沟的深处有一座极为隐秘的修行地,在地图上没有标记,就像一个小号的喇荣五明佛学院,但要更为精致美貌。正如林泉所言,这里有各种藏族传统手工艺作坊——佛像、黑陶、织造、木雕、藏香、唐卡……有着悠久的历史文化传承。


宗萨沟里背靠着宗萨寺的麦宿镇,担当得起“世外桃源”这四个字。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镇子的发展水平远超我的想象,这是镇上小资情调的餐馆,窗外就是宗萨寺。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宗萨沟的黑陶工坊。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藏香工坊。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木雕工坊。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宗萨沟深处的隐秘修行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背后便是雀儿山。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在草甸上洗晒的僧人。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长按二维码查看宗萨沟修行地360度全景(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2023年到宗萨沟是林泉带着我来的,我们住在她朋友开的一家民宿,叫做钦乐。钦乐兼营工坊和民宿,工坊主要铸造佛像以及一些藏传佛教法器、藏式饰品。我们平时在藏传佛教寺庙里看到的大佛像一般都是锤鍱工艺敲打组装出来的,但其实只有铸造出来的佛像才是最精美、最能经得起时间考验的。藏式佛像的传统铸造工艺相当复杂,要用七种金属按特定比例熔成耐锈蚀的利马铜合金(金、银、黄铜、紫铜、锡、铅、锌),要雕刻蜡模用失蜡法制作石膏范,铸造出来的铜坯要进行精雕细琢和打磨,每一件作品都独一无二……而这些工艺的每个步骤,都能在钦乐工坊看到(我之前在《西藏西部中印边境考察手札(中)三道门户》中使用过一组钦乐工坊拍摄的照片)。


钦乐民宿的前台兼吧台。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钦乐工坊制作的铜像蜡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通过失蜡法铸造出来的铜胎。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铜胎会有许多报废的,这种就需要回炉重造。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铜胎还要经过大量的雕刻、抛光、焊接工艺,才能组装成最后的成品佛像。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我当时在藏文化圈子里也算是小有名气,因为许多关注藏文化的人都会关注印度和拉达克。不过林泉的朋友——即钦乐的老板娘达瓦卓玛并不认识我,然后她加了我公众号才发现,居然已经有80多个好友关注了。我因而意识到,能够知道并且来到宗萨沟的人,大部分应该都对藏文化有着比较深入的了解、比较浓厚的兴趣,要不然实在不太容易找到这里。会走川藏北线G317到德格的人,只占甘孜州全部旅游人数的2%(2023年甘孜州全年接待游客4139万人次,其中到了德格的只有75万人次);到了德格之后会去宗萨沟的人,恐怕更是百里挑一。

因此呢,比方说我在文章一开头写到的中不跨国婚姻夫妻,就是那次在钦乐遇到的。大家席间聊天,那位在藏区做调研的女学者很快就猜到我是随水,知道我的故事也读过我的文章。

更让人想不到的是,我们住在钦乐期间,意外地发现达瓦卓玛的丈夫居然是我太太的高中同学!这位男士年幼时曾随亲戚去印度,十多年前获准回国,他在印度跟我太太读的是同一所中学,比我太太高一级;我太太当年交过的一个笔友,是他们共同认识的朋友……

冲着这种奇妙的缘分,就让我更想带着全家人到宗萨沟来住上一段时间了,在那里估计能遇到许多有故事的人。再加上达瓦家里有两个儿子,一个六岁一个四岁,正好能跟馒头玩到一起。我前面章节中提到的计划带全家自驾川西,其中一个很重要的目的地正是宗萨沟。


馒头刚好可以跟钦乐家的两个孩子玩到一起。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既然我太太和女儿这次去不成,那么我就先带我儿子去吧!万一馒头晕车无解的话,大不了咱爷儿俩就在宗萨沟里住上一阵子。

六、适应


先说从甘孜县城出发去宗萨沟的那天早上发生的一个小插曲。那天老曾和彩鸿出门拍日出去了,我起床后要去餐厅吃自助早餐,馒头不肯去,于是我就留他一个人在房间看动画片。我以最快速度吃早饭、打包,离开房间前后最多也就10分钟吧,走回到房间门口,只听到馒头在里面哭着喊:“爸爸!爸爸!”我以为出了什么大事儿,冲进去一看——原来是他在床上放了个屁,把屎给带出来了。裤子自然不用说,还洇了一点到床单上(幸亏床垫上没有),于是就把自己给吓哭了。我真是哭笑不得,赶紧帮他换裤子、洗屁股、洗裤子、洗床单……带娃出行永远会有这种预料不到的突发事件。


倒霉的老爸一大早就得处理屎尿,馒头吃上了我从早餐厅拿回来的早饭。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出发之前,我提前给馒头吃好了一粒晕车药。药店的老板说他自己小孩吃的就是这种药,大人隔四五个小时要补一粒,小孩儿一天吃一粒就够了。馒头吃晕车药倒是相当配合,因为我告诉他吃了这个药坐车就不会再难受了。上车之后,又给他贴了一片晕车贴,双保险。
从甘孜县城开出去一段之后,馒头突然心血来潮跟我说要吃奶酪棒。这孩子就是这么会来事儿,尽给我出大难题——奶酪棒是一种有点贵的零食,而且需要冷藏储存,我觉得藏区这种地方的商店、超市应该都不会备货。他要早点在县城里说,大点的超市里或许有机会找得到,现在已经出了城在国道上你让我上哪儿找去?

我只好跟他说,我们路上看看有没有超市,看到超市就帮你去找找有没有奶酪棒。总算他现在能讲道理,愿意等到有超市了再买奶酪棒。路过一个村庄小卖部,为了表现我的诚意,我主动说:“这里有小商店,我们去看看有没有奶酪棒好吗?”没想到馒头直接回答我说:“我觉得这里应该没有奶酪棒。”——看来他已经逐渐建立起了城乡的概念。

说着说着,没过一会儿他居然睡着了。

这说明,晕车药发挥作用了。我买了药之后仔细研读过说明书,说明书上提到临床试验有9.97%的概率会嗜睡。嗜睡正是晕车药的一个典型副作用,因为晕车药里面含有镇静作用的苯巴比妥,可以抑制前庭功能。有些人甚至直接把晕车药当成安眠药使用,这其实是有风险的,因为苯巴比妥跟真正的安眠药作用机制不同,可能会产生药物依赖。

但我当时没太在意,睡就睡吧!馒头一睡觉,我们全车人都能清净。最重要的是,前半段行程期间,馒头醒着的时候一直要我陪着他,我没法儿替换老曾开车;直到后来他才终于变得通情达理,理解了伯伯开车的辛苦,愿意让我帮伯伯开车。
馒头一觉睡到了错阿镇。错阿镇原本是个小地方,近十年来修建起规模壮观的塔林、坛城,加上背靠着雀儿山,使其成为了G317国道上的一道风景。距离错阿镇直线距离3公里的山上,有一组台阶状三连湖,叫做通翠湖。但这座湖所在的海拔要比镇子高一千多米,所以没法儿从镇上直接派无人机飞过去看。


从甘孜县出发,G317的风光旖旎。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甘孜县外的白利寺,当年白利土司和德格土司一样,都是在康区极有权势的大土司。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错阿镇上一群徒步朝圣的信徒。我这一路看到有不少去拉萨朝圣的人,大部分结伴徒步,少部分三跪九叩磕长头。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错阿镇的坛城。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错阿镇的塔林。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错阿镇山上的三连湖——通翠湖(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长按二维码观赏通翠湖全景(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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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曾今年6月走G317时刚到过这里,那会儿去通翠湖的路在修,上不去。我们在错阿镇上吃午饭时,从餐厅老板那里得知通翠湖的路上个月刚修通,于是老曾决定饭后去通翠湖走一趟。不过呢,路虽然通了,但还没有完成铺装,听说路况不是很好。为了避免馒头在烂路上又晕车,我决定带着馒头留在镇上玩。老板说上去一趟单程40分钟,估摸着老曾2个小时应该能下来,这就意味着我得给馒头安排至少2个小时的“节目”。

到了错阿镇,馒头依然惦记着奶酪棒。好吧,那咱们就继续去超市找吧——我承诺过看到超市带他进去找,但没承诺过超市里一定能找到;无论如何先兑现了承诺,能否找到那是另一回事儿。

我第一次途径错阿镇是2018年,肉眼可见错阿镇这几年的基建和商业都得到迅速发展。我们吃饭的餐厅是两个月前刚开的,边上刚好有个便利店规模的小超市,带馒头进去一问,人家果然没有奶酪棒。我在街上抬眼一看,镇上新修了一座看起来非常高大上的“玉隆大酒店”(得名于玉隆拉措),酒店副楼有块偌大的招牌——“商场”,对应的英文却是Super Market——“超市”。于是又带着馒头去了这家超市,咱们这叫“尽人事知天命”——我没指望这里能有奶酪棒,主要目的是为了让他死心,同时也想让他明白,不是什么地方都像上海一样,要啥就能有啥。

出乎我意料的是,这家超市里居然真的有奶酪棒!


我是看着错阿镇发展起来的,曾几何时,这里竟然建起了如此高大上的酒店和商场。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哎,我原本想给馒头上一课,让他明白上海的物质条件并不具有普遍性;结果伟大的祖国给我上了一课——你以为“共同富裕”只是说说的吗?上海有的,凭啥藏区就不能有了?凭啥觉得藏区人民吃不起奶酪棒了?人家消费的奶制品可不比咱们多得多……自打在错阿镇买到了奶酪棒,这玩意儿就成了路上的零食标配,要时刻维持“库存量”。然后我发现,错阿镇能买到奶酪棒并不是巧合,奶酪棒也并没有我想象的那么难买,后来一路上前前后后给他买了六七袋(一袋5支)……我怀疑奶酪棒厂家的分销代理商,是按照“镇”这一行政级别来铺货的,所以基本上只要是个镇就能买得到。

吃完午饭和奶酪棒之后,馒头跟我说要去找小毛驴。他在进镇的时候,看到了几头毛驴,就一直惦记着。

我不知道是不是所有的孩子天性都喜欢动物,但我可以肯定的是,馒头在这次旅行中最大的收获就是近距离观察并接触了许多动物。除了藏区常见的马牛羊驴等家畜之外,还见到了藏猕猴、土拨鼠、岩羊、白唇鹿、雪雉、绿头鸭等野生动物;我们走的线路相对偏僻,动物比人要多,野生动物也是司空见惯,每次看到动物都让馒头相当兴奋。他总是想要去亲近那些动物,我会根据具体情况来决定是否能让他接近那些动物。


错阿镇上遇到几头呆萌的小毛驴,保险起见,没敢让馒头跟毛驴玩,谁知道会是什么样的驴脾气。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路上见到的国家一级保护动物白唇鹿(老曾拍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岩羊。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漫山遍野的雪雉(也叫白马鸡,即白色藏马鸡)。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然后吧,我还遇到了一个不知道究竟是好笑还是可悲的状况——由于馒头平时在上海要么压根儿看不到动物(特指大型哺乳动物)、要么看到的都是用于摆设的假动物,他形成了一个思维定势,以为静止不动的动物都是假的。我们后来住在宗萨沟钦乐民宿的时候,人家院子里有头一动不动的牛,他坚称那头牛是假的;后来牛突然走动起来了,馒头惊讶地大叫:“那个牛是真的!是真的!”


城市里看到的动物很多都是假的摆设。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一开始以为这头牛也是假的,直到牠动起来才发现是真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更好笑的一件事情是——在藏区公路旅行过的人应该都知道,藏区公路边上会摆放很多警察假人,提醒往来车辆减速慢行注意安全。馒头见惯了这些假警察,我后来带他到布达拉宫广场,看到如同雕塑般纹丝不动的站岗武警,他居然也一口咬定也是假的……直到我带他近距离看,他才相信那些武警是真的。


藏区国道边上有大量这种假警察。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后来馒头看到站岗的武警,硬说是假的。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这里顺便提一下馒头有时候喜欢故意颠倒黑白指鹿为马的性格。旅行到后来,他路上牛马看得多了,看见马故意说成牛,看见牛故意说成马。一开始看到假警察,他问我这些假警察是干什么的,我说这些警察提醒我们车子要开得“慢一点”。见多了之后,他就开始故意瞎说:“警察在说——快一点!快一点!”回到上海后有一次,他又故意把猫说成狗,把狗说成猫。


馒头说,警察让我们“快一点,快一点!”。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对于他的这类行为,我太太觉得是“说谎成性”的表现,认为要干预;我觉得这只是他自娱自乐偶尔为之的一种“语言游戏”,并不是真的要骗人,没必要太过较真。

错阿镇在我们眼里可能只是川藏路上一个不怎么起眼的小镇子,对馒头而言却开启了一个新的世界——在这里,他第一次摸到了毛驴和马,和家畜进行了近距离互动;也正是在这里,他第一次享受到了旅行的快乐,没有了晕车的困扰,不用再坐车赶路,可以安安心心地玩上很长一段时间……只不过,苦了我这个老父亲。

错阿镇的海拔约3800米,馒头骑着自行车在村里乱窜,老父亲气喘如牛地追在后面狂奔——在这个高度跑步,对我来讲也是极具挑战性的,何况这还只是我上高原的第三天,尚未彻底适应好。

另一方面,近距离接触陌生的动物有风险,我必须做好评估和风险防范。由于馒头动作比较鲁莽,我最怕他惊吓到动物,受惊的动物反过来伤害到他。比方说带他去看毛驴,他要喂饼干给毛驴吃;我吃不准这些毛驴的脾性如何,只敢让馒头骑在我脖子上伸手喂牠们。后来找到几匹被绳子拴着吃草的小马,经我测试脾气还算温顺,才允许他摸一下马的鼻梁,但我得时刻注意不让他站到马的身后;至于牦牛连我看着都怕,绝不敢让他靠得太近,防患于未然。我唯一会鼓励他做的,就是去抓羊——羊是警觉性很高的动物,陌生人一靠近就会逃走,以馒头现有的敏捷度,想摸羊也摸不到。


高海拔骑行。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老父亲实在是追不上他。视频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经测试这匹马还算温顺,让馒头摸了一下。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山羊还没等馒头走近就逃走了。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馒头在错阿镇上还开启了一项怎么都玩不腻的娱乐活动——挖沙子。这项娱乐活动后来伴随着整个行程,藏区最不缺的就是沙子,除了一些高原冻土地带,基本上百步之内必有沙土堆。我出发之前很有先见之明地把家里一些现成的工程车玩具放到了老曾的房车上,并网购了一套金属的挖沙工具,只要22块钱。我得说这是我有生之年花得最值的22块钱,馒头用这套工具从川西一路挖到拉萨,成功达成在金沙江、澜沧江、怒江畔挖沙的“成就”,最后带回到上海继续挖……花上千块钱买的玩具都不见得有这22块钱带来的乐趣更多。难怪大家都喜欢带娃去海边,把娃扔在沙滩上挖沙简直再省心不过了。


雀儿山下挖沙。这时候挖沙工具还没有开箱给他,但孩子随便找个什么东西都能挖。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老曾和彩鸿去通翠湖是下午1点40分,他们花了将近3个小时才回到错阿镇,让我等得好苦。他们上山之后就没了手机信号,我担心他们车子可别在烂路上抛锚了。馒头一直问我伯伯的车怎么还不回来,我说伯伯的车可能坏在路上了,我们要住在这里了。馒头开心得手舞足蹈——他最好就是住在错阿镇不走了,继续去调戏村里的驴和马。老曾下来后说,幸亏我们没去,上山的路难走不说,山顶上还刮着凌冽的寒风。
下午4点40左右,我们才从错阿镇出发,前往当天的目的地宗萨沟。宗萨沟虽然属于德格县,但我们并不需要先到德格县城。沿着G317国道到马尼干戈,转上S458省道,可以直接通到金沙江边上的G215国道,然后从小路进宗萨沟——导航正是让我们这样走的,170公里总共约需3个半小时。不过呢,钦乐的达瓦卓玛告诉我有条近路,并发了行车卫星定位轨迹图给我——从S458省道转上一条经过灯龙乡的无名乡道,120公里只需要2个小时,可以节省一个半小时车程。


新修的S458,路况极佳。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进宗萨沟的路有多难走我领教过,我估计那条近路的路况恐怕更差,为了防患于未然在错阿镇出发前又给馒头补了一粒晕车药。结果馒头被下了药之后再次陷入了昏睡,相当于上午和下午各睡了2小时。白天给馒头下药,开车的时候固然清净了,可他晚上睡不着觉,遭殃的还是我。我一看这晕车药的镇静作用这么猛,反倒不敢给他用了,在后来的行程里,再也没有给他吃过,只给他用晕车贴。

尽管做了充分的准备,最后我们却并没有走那条近路。上了那条乡道才发现,尽管路面有铺装,但由于地处高海拔冻土,路基质量不行,路面碰到渗水结冰就给冻坏了,全是一个个大坑。问了过路的当地车辆,说这样的弹坑路有大约20公里。老曾心疼车子,我心疼儿子,于是便退了出来,老老实实按照导航的建议去金沙江边上绕了一个大圈,晚上9点左右才抵达宗萨沟的钦乐工坊。


最后我们还是沿着S458途经赠科乡来到G215国道,绕了个远路。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进宗萨沟的路上可以看到灯龙乡那条岔路。图源:“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

宗萨沟是我们路上唯一一个连住了2晚的地方,也是最为放松休闲的一个地方。正是这样的安排,让我们有了一段堪称“奇遇”的经历。


(未完待续)


作者简介:随水,为资深旅行摄影师,2018年与拉达克姑娘结婚,曾定居南印度。



本文转载自“随水文存”微信公众号2024年12月14日文章,原标题为《【雪域遛娃记(上)》

本期编辑:杨倩

本期审核:江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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