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散文】
家住弥河边,东西各一条支流,旱季水流潺潺,雨季则时有轰雷溅雪的瀑布从高狭处跌下,汹涌奔流。东边河流水面宽阔,流势平缓,时见行人沿河流散步,晨起见白雾缭绕升腾,晚上则能感受到清凉水汽氤氲从脚下冉冉升起。常见白鹭掠过水面,或在浅滩处啄食,却并不惊奇。直到有一日,见一男子端着炮筒一般的相机在河边拍摄,闲聊中得知他是专程从西安赶来拍摄鸟儿。
我很好奇他赶那么远的路过来,问他:临朐鸟儿很多吗?
很多呢,我来拍到了近20种,有东方白鹳、雕鸮、蓝翡翠、戴胜等。
您是怎么知道的呢?作为一个临朐人竟然对当地的鸟儿所知甚少,我很汗颜。
我们有一个鸟儿全国拍摄群,沂山、海浮山等野拍基地我们都去过。
从那天起,我对临朐的鸟儿和拍鸟爱好者产生了浓厚的兴趣,也由此进入了一个全新的鸟儿的世界。
白鹭是临朐最寻常见到的鸟儿,它们大多在弥河滩觅食、飞翔,从三两只,渐渐到几十只,后来几百只白鹭同时在河面上飞翔、鸣叫,像在半空中举行盛大的狂欢典礼。天空中密布翅膀和只有它们自己听得懂的呼唤,优雅的身影一只连着一只,欢快的鸣叫一声连着一声,整个河面上涌动着成片的优雅、此起彼伏的密语和难以言传的诗意。伫立河边的人,第一次发觉,生活除了早出晚归和疲于奔命,还有这样的奇观和盛景,如同天降祥瑞,它们来自大自然最无私的馈赠。
白鹭的优雅带着一种闲散之气,它们喜欢水,时而翱翔空中,漫天飞舞;时而停留枝上,皎白如雪;时而突击浅底,追逐嬉戏。或成群结队,或独自徘徊,姿态优美,气质脱俗。白鹭有冰清玉洁之羽、纤长秀雅之姿,静立水中时,有遗世独立的气息。飞起来则无比洒脱,如同“雪客”的雅号,翩然而来,悄然而去,正如《毛诗·周颂》中“振鹭于飞,于彼西雍”形容的那样风姿绰约。
清晨日出时弥河水面盛满了碎银,水波温柔涌动,四下里沉静肃穆,水中的白鹭时而俯首至水中,时而仰头凝望天空,似乎被日出间天地万物呈现出的庄严肃穆打动,它们沉静地谛听着清晨的动静,仿佛对尘世的一切了然于胸。
远处是朐山的太和塔,弥河水涓涓流过,白鹭雪白的羽毛点缀在无涯的青绿之中,让河流与村庄更添灵气和诗意。
白鹭身姿与性灵之美,让诗人频频眷顾。欧阳修留下了“水远烟波,一点沧州白鹭飞”的词句,李白深情歌咏“渌水净素月,月明白鹭飞”,杜甫的“两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则让白鹭之美有了更为高远沧桑的味道。
拍鸟爱好者中流传着一句话,“生态好不好,鸟儿早知道。”他们穿山涉水来到临朐,从句月湖溯流而上,沿着弥河,在青山绿水间追寻着鸟儿的踪迹。临朐弥河的白鹭一度成为摄影镜头里人气超高的“白雪公主”。
白鹭是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被称为环保鸟,是“大气和水质状况的检测鸟”。据拍鸟爱好者介绍,在临朐境内弥河流域共发现了白鹭、北红尾鸲、白腰草鹬、水鹨、珠颈斑鸠、白鹡鸰、骨顶鸡、凤头䴙䴘、斑嘴鸭、苍鹭、红嘴鸥、黑尾鸥、野生天鹅、鸳鸯等近300种上万只野生水鸟。
正是鸟儿让我们建立起与树木、河流及自然的联系,并且通过观察鸟儿的飞翔、觅食、求偶、育雏,感知到脚下的大地涌动着的天然能量。
拍鸟爱好者李元俊痴迷于拍鸟儿,奔波于山野水畔,寻觅、捕捉鸟儿的身影,尤喜欢拍摄白鹭,他引用郭沫若的《白鹭》表达对白鹭的喜爱之情:“白鹭是一首精巧的诗……黄昏的空中偶见白鹭的低飞,更是乡居生活中的一种恩惠……”
李元俊在临朐拍摄了196种鸟,鸟儿飞翔的时候,他的心也装满了高空;鸟儿水中嬉戏的时候,他仿佛也跟着潜入了脉脉河流。在观察和拍鸟儿的过程中,他行走在大地上、河流边、森林里,听鸟儿啁啾,观植物呼吸,感受到那种久违的天人合一万物共生的生动气息。
这种感觉让他迷恋,他沿着弥河一路行走、观察、拍摄。弥河源头由水石屋村天齐湾出沂山西麓,飞流直下,先流向西,折而北,又转东北向,先后流经九山、石家河、辛寨、冶源、东城、城关、龙山7个镇街园区,千回百转,绵延曲折,盘桓在沂蒙山区的群山之中。弥河汇聚沂山的灵气,携带着钟灵毓秀的基因,一路浩浩荡荡奔流不息,其支流有150多条。如今这条水质清澈蕴含丰富的河流及两岸成了鸟儿的乐园。
弥河冶源段两岸垂柳拂堤,新建了观景台、拦河坝,弥河水流不息,鸟儿也四季不断。宽阔的弥河水面宛如流动的大舞台,各种水鸟“你方唱罢我登场”。留鸟是常住居民,候鸟根据季节气候选择往来居留。小䴙䴘是弥河的留鸟,随处可见其活泼灵动的身影。鹭鸟是春天最早来到弥河的候鸟,它们曾在海浮山卧龙岗的白鹭园繁育雏鸟,到弥河里捕食饮水。它们展开狭长的双翼,在水面上滑翔,完成一个流畅的腾空跳跃之后,闪电般俯冲,将铁色的长喙刺向游鱼。而后叼着猎物,蹬直两腿,收缩长颈,掠水而去,侠客一般。与之相比,苍鹭则如出世老僧,在石头上缩头孤立,仿佛入定一般。看似在闭目养神,一旦发现鱼儿,便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用长喙将鱼儿捉住,吞入腹中。
李元俊在弥河抓拍到了鸭鸥鹭和谐相处的场景,拍到了满树黑果子一样在白杨树上栖息的侏鸬鹚,拍到了西伯利亚银鸥俯冲抓鱼的精彩瞬间,拍到了黑水鸡争夺情人拼死决斗的壮烈场面……在弥河他拍到了绿头鸭、白眉鸭等14种野鸭,10种鹬,还拍到了斑鱼狗、冠鱼狗。
另一位拍鸟爱好者马克,则用视频记录了弥河水鸟动人的情态。他拍摄䴙䴘鸟在弥河湿地上育雏的视频,记录了䴙䴘从求偶、孵蛋到养育带大小䴙䴘的过程,小䴙䴘在妈妈翅膀下探头观望着世界,爸爸则衔来小鱼,其乐融融的一家,让人心萌化了。弥河的水鸟,成为他镜头里的主角。长脖子的黄苇鳽像渔夫一样,轻巧地踩在水葫芦的叶子上,用长长尖喙射向水中,精准衔住鱼儿。
波光粼粼中,成群的白骨顶鸡在水面上游弋。它们的头上戴着一顶白色的“帽子”,翅膀又短又圆,时而欢快鸣叫,时而振翅低飞,带起丝丝涟漪。
黑翅长脚鹬长着筷子一样的长长黑喙,黑顶红眼白腹,粉红色的大长腿超过身长两倍,站立时亭亭玉立,走起来姿态优雅,妥妥的“红腿娘子”。求偶期雌雄长脚鹬优雅地在水中交颈而舞,梦幻一般美丽。
凤头麦鸡头顶着三根长羽,迈着将士一般矫健的步伐,在河岸边巡视着自己的领地。
红嘴蓝鹊红嘴黑首蓝羽毛,黑白内衬,飞起来意外地有辉煌风流之美。
饱食后的黑色鸬鹚抖动着羽毛,展开竖琴样的灰黑色羽翅,在阳光里抖动晾晒,那架势仿佛古老城堡里蝙蝠侠在跳华尔兹。
尾扇沙锥则是水中的啄木鸟,啄食着水面之下的幽深。
文化中心公园里树枝上栖息的翠鸟,头顶如蓝色星空,羽毛则是靛蓝的深夜。灵巧的飞翔如烟花突兀地绽放,又如诗的断章,让人大脑出现断片,有酒醉的迷幻。
棕背伯劳婉转清脆地鸣叫,其迷茫急切状如同呼叫失联的好友。
雉鸡则是一个花脸包公,脖子上一圈白,在河岸边悠悠然啄食着草籽。
马克在石家河生态经济区拍到了树上育雏的寿带鸟,如仙子下凡,不可方物。寿带鸟对生存环境要求极高,非绿树翠竹不居,非流水清新不育。它长长的尾巴上下飘荡、左右摇曳,绚丽多姿,超然出尘,时光为之静止,“果然南陌头,翩若惊鸿度”。寿带是他拍过的最美的鸟,凡是见过寿带鸟的人,无不被其美丽所惊艳,被它选择的绿水青山栖居地所折服陶醉。
另一位拍鸟爱好者孔勇则是拍摄弥河水鸟最多的人,他每天都到弥河转一圈,看一看又有哪些新的鸟儿出现,两岸绿色连绵簇拥,水面波光粼粼,掠过的鸟儿分明是天地间美好的信使。他在弥河冶东拍到72只东方白鹳和斑头雁,在冶源水库拍到1000多只小天鹅,海天一色,飞鸟翔集,那种美轮美奂的天地大美,让人为之震撼,终生难忘。
老龙湾蓊郁的竹林和树木成为鸟类的庇护所。清晨时节,万鸟出林升空,黄昏之际,万鸟归林栖息,天空被翅膀覆盖,夜晚在鸟鸣下降临,恍若童话中的精灵世界。
弥河的发源地沂山风景区是国家级森林公园,沂山森林覆盖率达98.6%,为山东省之最,空气负氧离子含量高达每立方厘米11万个,是得天独厚的“天然氧吧”。栗抱松、迎客松、万年松等各种高龄松木遮天蔽日,山枣刺荆、刺槐、栗子树、枫树、水榆等寻常树木根深叶茂,成片生长。这样的山林正是鸟儿栖居的天堂。
“翡翠鸟,其翮若翡。”红嘴、白领、蓝翅,沂山蓝翡翠以其天空蓝的羽毛凝聚了天地间最绚烂幽深的色彩。它在树影与水波间,优雅而旁若无人地飞翔,灵动而风华绝代。黑枕黄鹂颜色艳丽身形娇俏,又称为金衣公子,常隐身于阔叶树木树冠中鸣唱。
最能代表沂山气质的还不是这类尤物一样的美丽鸟儿,而是鹰鸮、金雕、雕鸮、大鵟、苍鹰、游隼等山林猛禽。它们不同于水鸟的优雅蹁跹,也不同于普通林鸟的美丽端庄,它们体型庞大,静立如山石般肃穆,起飞时横空出世,气势冲天。它们在食物链的最顶端,是森林的统治者,也是孤独凶猛的杀手,是高于芸芸众生神一般的存在。
数以万计的人从四面八方赶到沂山,只为瞻仰一下它们的真容。它们如隐者,只在人迹罕至的地方出没,又如伏击的神枪手,蹲踞在悬崖峭壁,以常人难以想象的耐心和速度,终结一段蝇营狗苟的世俗生存。
雕鸮俗称“恨狐”,雄壮的双腿脚爪上覆盖着羽毛,展翅的时候不像鸟儿,倒像是野兽安装了一双有力的翅膀,雕鸮发现猎物后低空贴地飞行,并控制翅膀的煽动频率达到慢而无声地飞翔,神不知鬼不觉地捕获猎物。松软的羽毛是天然的消音器,双爪抱拢是一个内扣的环形铁甲,将猎物牢牢穿死。它独来独往,白天多躲藏在密林中栖息,缩颈闭目栖于树上,一动不动,夜晚则像幽灵杀手,攻城掠池,强壮的利爪几乎整夜都粘着猎物温热的鲜血。
记得小时候经常见到老鹰在天空中飞翔,巨大的翅膀携带着气流盘旋而下,仿佛一架俯冲的小型飞机。巨大翅膀投下的阴影里,笼罩着童年对庞然大物天然的敬畏和恐惧。若干年过去,水泥森林中生活的人们不用说老鹰,甚至麻雀的身影都很少见了。而当我们因为特别的机缘走近河流、树林和山野,才猛然记起在熟悉的大地上,曾经有过这些猛禽大鸟掠过高空的记忆。它们在高空豪迈地飞翔、腾空、俯冲,在山地森林、荒野、林缘灌丛、疏林,以及裸露的高山和峭壁等环境中筑巢,悄无声息地向森林宣誓霸主的位置。
森林大地自有其神秘的统治力量,鸟类则是生态“晴雨表”,是一个地方生态系统最本质的反映。当我们为山水林田湖草生命共同体立传的时候,万千生灵便重回身边。当人们还土地、森林、河流以尊严,曾经消失的鸟儿便再度展翅飞翔。
沂山山中六大泉群汇成了弥、沂、沭、汶四水之源,千溪竞发静水流深,滋养了丰硕的草木树林攀石抓土,穿云向日,去沐浴最新的日光抵达最高的天空,它们共生互长,彼此勾连纠缠,更有那野玫瑰、野蔷薇、映山红、照山白、锦带花、金银花、百里香、毛樱桃、石竹、玉兰,织出天然大地毯。沂山槐林与松林交接,葛藤与刺槐相缠,山上脱落的松针树叶覆盖山坡,一层层腐烂,又一层层落满,厚实而松软。茂密深厚的森林成了野生动物的最佳栖息地。而逶迤曲折穿过临朐的弥河,则灌溉养育了无数的生灵。如今的临朐已成为全国闻名的观鸟基地,行走在临朐的大地上,处处可见鸟儿用翅膀和歌声为生态“点赞”。用拍鸟爱好者的话说,“你永远也数不清楚,沂山和弥河的鸟儿到底有多少”。
有些鸟儿你只听到它的声音,却难以见到它们的身影。鸟儿是大自然的歌咏者,河边枝头是鸟儿们的广场和舞台,有的歌声像风琴,有的像小号,有的则像唢呐,有轻快的单人独唱,婉转的和音,也有气势恢宏的枝头大合唱。
人类教鸟儿说话,却要向鸟儿和大自然学习唱歌。最美的歌声一定是天籁之音,里面不可或缺鸟儿的和音。
“当我们仰望苍穹,
看那翱翔于天际的飞羽精灵,
它们的每一次振翅,
每一声鸣叫,
都令我们内心由衷升起敬畏与感动——生命竟会如此坚韧!”
在临朐,最常见的还有喜鹊和麻雀、燕子,它们是家常的,屋檐下、门前树上、房顶上,娇小的身形在眼前飞来飞去,天长日久便视若无物。
这里面,我最熟悉的莫过于麻雀,它们经常三五成群地立在电线上,如黑色的音符,也常常在树枝上叽叽喳喳。人类不懂得麻雀,但一只麻雀总会懂另一只麻雀。当环境变得纷乱嘈杂,麻雀不会气急败坏地提高嗓音,而是切换频道,改变鸣啭的频率,完成隐秘的对话。麻雀之间的沟通方式,也是它们的生存之道。人类也该如此,要寻求同频共振的朋友。
我经常在这些麻雀里面搜寻儿时那只麻雀。八岁那年我养了一只麻雀。它从巢里掉下来,浅灰的绒毛下裸露着粉色的肌肉,就像被遗弃的婴儿。我用半熟的麦粒喂它,那双褐色的小眼珠流露生动的温情和信赖。
羽翼丰满时,它却义无反顾地飞走了。望着空了的鸟笼,我感到一种被伤害的痛苦。几次它落到窗台上,紧缩着羽毛蓬松的脖子,一副请求宽宥的样子,我都粗暴地赶走了它。
寒冬季节,麻雀们落到院子里,小心翼翼地跳跃着,交头接耳地寻找残存的饭粒,看上去亲密无间而又深感幸福。它们会不会是那只麻雀的儿女呢?
任何一只麻雀,都会让我想起童年的那只麻雀。它张开嗷嗷待哺的淡黄嘴角,接受着我给予的食物。那段时光,充满了五月的麦粒香,泛着阳光淡金的色泽,甜蜜而美好。直至今天,我才谅解了它的绝情。天空、大地、树木是它的家园,它不会为一份盲目的爱而割舍幸福。但这一点,就可以看出,鸟儿的智慧,多么值得我们人类学习。
飞鸟眷恋哪片土地,必然有其深沉而智慧的道理。
追寻鸟儿的足迹,其实是追寻我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天空蔚蓝,河水清澈,阳光照耀着植物自然生长,鱼虫鸟兽各行其是,人们自在诗意地栖居在故乡大地上。
作者简介 /Profile/
祝红蕾,潍坊临朐人,现为中国作协会员,中国散文学会会员,山东省签约作家、潍坊市文联签约作家,鲁迅文学院十七届高研班学员,现就读于北京师范大学现当代文学研究生班。
15岁开始发表文章,曾在《大家》《青年文学》《山东文学》《时代文学》《清明》等期刊发表作品200余万字。部分散文入选《2004我最喜爱的中国散文》《致师长:名家笔下灵性文字》《读者典藏本》《万松浦的阳光》等40多种文集选本,《举手投足之间》等文章被选入中高考阅读题,小说被选入《小说选刊》《2010年度中国短篇小说》《2023年中国女性小说选:明月梅花》《山东文学年鉴》《齐鲁文学作品年展》等选本。纪实散文《青春之光》被选入统编新教材初中语文课本。
已出版散文集《清欢过红尘》《在一只碗里过一生》,中短篇小说集《金波的星期九》。先后获山东散文30年创作新锐奖、首届延安文学奖、风筝都文学奖等奖项,被评为山东省十佳青年散文家、齐鲁文化之星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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