蒙曼精讲红楼梦第四十六回

文摘 2024-11-11 19:19 江苏

我个人看过《红楼梦》，也看过俞平伯、张爱玲等人评红楼，直到听到蒙曼讲红楼梦，用四个字形容，那就是——惊为天人。如果再加四个字，那就是——唇齿留香。

曹雪芹的《红楼梦》，皇冠之明珠，无出其右者。蒙曼解读红楼梦，个人认为，在很长一段时间内，难有出其右者，她的文采+口才，她的洞察力、见解、人生观都超越了世俗，达到一个很高的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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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这一回完完整整就讲一件事儿，鸳鸯抗婚。在这一件事儿上，又是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前半部分主要讲大老爷贾赦看中了老太太的贴身丫头鸳鸯，要讨她做小老婆，让邢夫人去说媒，这就是回眸中所说的尴尬人难免尴尬事。后半部分就讲鸳鸯抗婚，那也就是回眸中所说的鸳鸯女誓绝鸳鸯偶。

第一部分：蠢婆婆与精媳妇儿。

这里的蠢婆婆是谁？当然是邢夫人。邢夫人在《红楼梦》里存在感一直很低，因为老太太偏袒小儿子，跟着贾政和王夫人生活，凤姐也被借调到王夫人这边帮忙。所以邢夫人对上伺候不着婆婆，对下也修理不着儿媳，这不就没什么露脸的机会了吗？但是到这第四十六回，邢夫人终于秀了一把存在感，让我们一下子就知道了这个人到底有多蠢，又有多可悲。

那邢夫人的蠢是怎么表现出来的？曹雪芹用的是对比法，让她跟凤姐演对手戏。那有道是不怕不识货，就怕货比货。有了精明强干的凤姐儿一对照，邢夫人立刻就暴露出听不进去劝、看不明白事儿、也认不清楚人这三大弱点，成了一个十足的尴尬角色。

那先看“听不进去劝”。

当时邢夫人不是找了凤姐儿，跟她商量怎么替贾赦去讨要鸳鸯吗？凤姐当时就劝她了，“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况且平日说起闲话来，老太太常说，老爷如今上了年纪，作什么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没的耽误了人家。放着身子不保养，官儿也不好生作去，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太太听这话，很喜欢老爷呢？这会子回避还恐回避不及，倒拿草棍儿戳老虎的鼻子眼儿去了！太太别恼，我是不敢去的。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老爷如今上了年纪，行事不妥，太太该劝才是。比不得年轻，作这些事无碍。如今兄弟、侄儿、儿子、孙子一大群，还这么闹起来，怎样见人呢？”

大家听一听凤姐这番劝告，其实说的相当到位吧。一上来就是一个结论句，“别碰这个钉子”。为什么呀？她分析了三点理由。第一点，老太太离不开鸳鸯。第二点，老太太不喜欢大老爷。第三点，老爷行事不妥当，太太应当劝阻而不是纵容。你看这几句话含金量都相当高吧，全部内部消息不说，还真心实意地替邢夫人着想。态度上呢，也是有一说一，一点儿都不藏着掖着。

这样看来，至少在此刻，王熙凤对邢夫人还真是一片赤诚啊，并不亚于宝姐姐劝说林妹妹呀。问题是，林妹妹是个聪明人，听了宝姐姐的劝，就把宝姐姐当亲人。而邢夫人却是个蠢人，听了凤姐的劝，不仅不感激，还直接就把凤姐当仇人了。

那怎么当仇人呢？邢夫人冷笑道，“大家子三房四妾的也多，偏咱们就使不得？我劝了也未必依。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我叫了你来，不过商议商议，你先派上了一篇不是。也有叫你要去的理？自然是我说去。你倒说我不劝，你还不知道那性子的，劝不成，先和我恼了。”

看到没有？凤姐说三条，她就怼回去，三条条条都是针锋相对，这哪里还是找人商量事儿啊，这不分明就是跟人找别扭吗？这就是货真价实的蠢人了。有道是“宁跟明白人吵架，不跟糊涂人说话”呀。凤姐最是个机灵鬼，她一看邢夫人不听劝，干脆就不劝了。既然邢夫人不用她，而是亲自披挂上阵，她还有什么顾虑，乐得见风使舵，哄邢夫人开心呢。

所以她就陪笑道，“太太这话说的极是。我能活了多大，知道什么轻重？想来父母跟前，别说一个丫头，就是那么大的活宝贝，不给老爷给谁？背地里的话那里信得？我竟是个呆子。琏二爷或有日得了不是，老爷太太恨的那样，恨不得立刻拿来一下子打死，及至见了面，也罢了，依旧拿着老爷太太心爱的东西赏他。如今老太太待老爷，自然也是那样了。依我说，老太太今儿喜欢，要讨今儿就讨去。”

你想这么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弯，但凡脑子明白一点的都能看出来凤姐是一点诚意都没有了吧，不仅没有诚意，还有点儿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恶意。问题是邢夫人脑子不明白，只要是顺着她说，她就高兴，这不就是“看不明白事儿”了吗？

那听不进去劝，看不明白事儿已经够糟糕的了。邢夫人还有第三大问题：认不清楚人。

凤姐不是怂恿邢夫人这就去跟老太太要人吗？到这个时候，邢夫人又耍起小聪明来了。她说：“我的主意先不和老太太要。老太太要说不给，这事便死了。我心里想着先悄悄的和鸳鸯说。他虽害臊，我细细的告诉了他，他自然不言语，就妥了。那时再和老太太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常言‘人去不中留’，自然这就妥了。”

看到没有？这才是邢夫人的既定方针，她叫凤姐来，其实就是来跟她商量这个方案了。大家觉得这个方案怎么样？这个方案其实并不错，但是她有一个大前提，那就是鸳鸯愿意给贾赦当小老婆。问题是鸳鸯到底愿意不愿意，此刻至少还是个未知数。如果邢夫人是个聪明人，那她就应该想到这是个未知数。如果凤姐真心实意地替邢夫人当参谋，她也应该把这个未知数给指出来。问题是，邢夫人蠢哪，她自然不会去想。而凤姐呢，有了之前的教训，她也不会再劝。

事实上啊，凤姐在这时候岂止是不泼冷水，她还火上浇油了。她说:“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别说是鸳鸯，凭他是谁，那一个不想巴高望上，不想出头的？这半个主子不做，倒愿意做个丫头，将来配个小子就完了。”

这不就是给邢夫人刚才那番高论提供了依据吗？有了儿媳妇儿这一番花式点赞，邢夫人更是得意的不得了了，赶紧跟凤姐说：“你先过去，别露一点风声，我吃了晚饭就过来。”

很明显在邢夫人心里，鸳鸯并不是个未知数，倒是她的儿媳妇王熙凤才是一个未知数。就这一句话，可把凤姐给吓坏了。要知道别看凤姐嘴上说的热闹，但是凭她跟鸳鸯打了这么几年交道的经验，她内心非常怀疑鸳鸯是看不上大老爷的，既然如此，万一她先回去，邢夫人后过去跟鸳鸯一说，鸳鸯不干，邢夫人岂不就要怀疑是她跟鸳鸯说了些什么？

自古以来，给人办事儿最怕的就是生嫌疑。伍子胥从楚国逃往吴国，渔丈人乘小船送他过江，伍子胥嘱咐渔丈人说，“你千万不要透露我的行踪”，那渔丈人不就拔剑自刎，以死明志了吗？

王熙凤不是英雄志士，当然不会以死明志。她是个精明媳妇儿，她可以以智脱身。怎么脱身呢？凤姐眼珠一转，一篇谎话马上就出来了。她说，“方才临来，舅母那边送了两笼子鹌鹑，我吩咐他们炸了，原要赶太太晚饭上送过来的。我才进大门时，见小子们抬车，说太太的车拔了缝，拿去收拾去了。不如这会子坐了我的车一齐过去倒好。”

大家说这炸鹌鹑也罢，车子拔缝也罢，是不是真？当然不是，关键是凤姐绝不能让自己跟邢夫人分开。怎样才能做到不分开呢？那干脆两个人就一起坐车过去，再一起吃晚饭，不就没嫌疑了吗？

那邢夫人哪知道凤姐这一番心思，也不去问个究竟，高高兴兴就上了凤姐的车了。可是上车之后，凤姐又开始琢磨了，她是无论如何也不看好这件事，既然如此，何必要跟邢夫人一起趟这趟浑水？可是此刻还不到饭点，邢夫人保不齐又让她一起去跟鸳鸯那做说客，到时候得罪鸳鸯事儿小，得罪了贾母可就问题大了。

怎么样才能彻底跟这件事脱清干系呢？凤姐眼珠一转，又是一个主意。她说，“太太过老太太那里去，我若跟了去，老太太若问起我过去作什么的，倒不好。不如太太先去，我脱了衣裳再来。”

这样一来，凤姐不就把自己给摘得干干净净了。那邢夫人哪里能想到这些，只觉得凤姐说的有理当真，就放了凤姐回家，自己兴兴头头就进到鸳鸯的屋里去了。

那进去之后，先看针线，再端详模样，把个相姨娘的架势拉得十足，弄得鸳鸯都心里发毛了，赶紧问她什么事儿。

这时候邢夫人使个眼色儿，跟的人退出，她拉着鸳鸯的手笑道：“我特来给你道喜来了。”那她所说的喜到底是什么？邢夫人接下来就侃侃而谈了，她说：“你知道你老爷跟前竟没有个可靠的人，心里再要买一个，又怕那些人牙子家出来的不干不净，也不知道毛病儿，买了来家，三日两日，又要肏鬼吊猴的。因满府里要挑一个家生女儿收了，又没个好的：不是模样儿不好，就是性子不好，有了这个好处，没了那个好处。因此冷眼选了半年，这些女孩子里头，就只你是个尖儿，模样儿，行事作人，温柔可靠，一概是齐全的。意思要和老太太讨了你去，收在屋里。你比不得外头新买的，你这一进去了，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你又是个要强的人，俗话说的，‘金子终得金子换’，谁知竟被老爷看重了你。”

看到没有？在邢夫人眼里，这个姨娘的身份真真是对鸳鸯莫大的恩典。而她身为大太太，还肯屈尊俯就亲自来跟鸳鸯宣布这一特大喜讯，这不又是一重恩典吗？有这样两重恩典加持，鸳鸯还有什么不满意的？所以她是拉了鸳鸯的手就往外走，就要回老太太去。

没想到鸳鸯却红了脸，把邢夫人的手给甩开了。

这个反应邢夫人颇有点意外，那怎么办呢？邢夫人不是来说媒的吗？那就接着说吧，她又说了，“难道你不愿意不成？若果然不愿意，可真是个傻丫头了。放着主子奶奶不作，倒愿意作丫头！三年二年，不过配上个小子，还是奴才。你跟了我们去，你知道我的性子又好，又不是那不容人的人。老爷待你们又好。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家里人你要使唤谁，谁还不动？现成主子不做去，错过这个机会，后悔就迟了。”鸳鸯只管低了头，仍是不语。

如果说刚才那几句话还是春风化雨，这几句可就是恩威并施了。可是鸳鸯还是只管低了头不说话。到这份儿上，其实连邢夫人都焦虑起来了，这可是她之前根本就没有想到过的局面。可是事已至此，她也没法再回头好了。

怎么办哪？邢夫人就开始给自己找台阶下了。她说：“想必你有老子娘，你自己不肯说话，怕臊。你等他们问你，这也是理。让我问他们去，叫他们来问你，有话只管告诉他们。”说完就落荒而逃，找凤姐来商量对策。

这不还是应了凤姐最初的判断了，当时凤姐就说别碰这个钉子，邢夫人偏不信。可现在，还没来得及碰到贾母的钉子，先就在鸳鸯这儿撞的鼻青脸肿了，这能怪谁？这还不是因为邢夫人太蠢了，她根本就不了解鸳鸯是何许人，就一厢情愿的把人家当成了最软弱的突破口，没想到却碰了一鼻子灰，这不就尴尬了吗？

那好说到这儿，咱们就要分析一下了，邢夫人为什么这么蠢呢？对这件事儿，其实她的精媳妇儿王熙凤倒是有个想法，她觉得邢夫人的关键问题在于禀性愚弱，只知奉承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一经她的手，便克扣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

是不是呢？这些表现说的并没有错，但是话又说回来，邢夫人之所以如此，那还是因为她在贾府的地位太卑微了。邢夫人是什么人呢？邢夫人其实是个三无人员，哪三无？无家势、无儿女、无夫宠。

邢夫人是贾赦的填房夫人。贾府娶原配夫人要求普遍比较高，即使不是贾史王薛四大家族，也得是像李纨那样的世代儒门之女。但是，到了填房夫人，这个标准可就大大降低了。你比方说贾珍的填房夫人尤氏，他们家不就全靠贾府接济才勉强维持生活。邢夫人家里其实也差不多，她的弟弟邢大舅既好酒又好赌，还拖家带口来投奔她，这样的娘家哪里指望得上啊。人家王熙凤跟贾琏一吵架，就能说出我们王家的地缝子扫一扫就够你们贾家过一辈子这样的硬话，那邢夫人哪有这样的底气呀？

再看第二点无儿女。中国古代母以子贵，再卑微的母亲，只要有儿女撑腰，终究还是有机会翻身的。你就拿赵姨娘来说吧，她为什么就不能安分守己，总要兴风作浪啊，不就因为她有一双儿女吗？可是邢夫人呢？贾琏是前夫人生的，迎春是姨娘生的，她自己是一无所出啊，干顶着一个嫡母的名头。那这样一来，她在儿女面前不也就挺不直腰板了吗？咱们看《红楼梦》，总觉得她给凤姐找别扭，其实啊，在这一副专横跋扈的婆婆派头之下，掩盖的正是邢夫人深深的自卑情结。她倒是想依靠儿女，可是儿子既然不是亲生的，媳妇就更是外人了，她哪里指望得上。

再说第三点无夫宠。邢夫人毕竟是贾赦明媒正娶的正室夫人，如果贾赦是个好人，她的日子也还会好过一点。可是贾赦却偏偏又是个一无是处的糟蹋人，整天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子里，对邢夫人全无一点尊重之心，那邢夫人也就没法从他那儿获得一点安全感。

那把这三无的劣势都加在一起，邢夫人除了奉承贾赦之外，她还能有什么办法呢？就拿这次给鸳鸯说媒来说吧，这绝对不会是邢夫人情愿的。这是贾赦交给她的任务，她也知道这件事不好办，所以才会先跟凤姐商量，又把突破口放在她视为软弱的鸳鸯身上。可是没想到，这两个人谁都不给她面子，凤姐是上来就说她不对，让她又恼又恨。而鸳鸯居然也不把她放在眼里，让她更是恼羞成怒。作为一个太太，还有比这更失败的人生吗？

鲁迅先生说的好，“勇者愤怒，抽刃向更强者；怯者愤怒，却抽刃向更弱者。”邢夫人丢了面子，不敢跟贾赦找别扭，却把矛头指向了她这个精明媳妇凤姐。在她看来，凤姐有多得宠，就意味着有有多失败。而且她这个失败不正是凤姐儿左一步右一步地给诱导出来的吗？从此之后，这一对婆媳之间的斗争就明显的尖锐起来。

第二部分：独立女性金鸳鸯。

其实我一直在想，就在这第四十六回之前，鸳鸯给人的感觉像什么呢？我觉得特别像我们十几岁的时候，同学里的那些孩子王，确切的说是女学生的领头人，长得英气勃勃，性格爽朗，胆子也大，敢跟老师开玩笑，在同学之中也颇有追随者。

鸳鸯不就是这样的人吗？你看她带头捉弄刘姥姥，也带头闹着让凤姐喝酒，这些举动都有那么一点点出位，但是别人还偏偏都买她的账。总之鸳鸯虽然身份低微，却自带大姐属性，气场强大，你不可能注意不到她。

可是大姐也有大姐的麻烦了，这一次她居然被老色鬼贾赦给看中让邢夫人说媒，那怎么办呢？鸳鸯一时之间心烦意乱，就跑到大观园来躲清静。说起来，这个大观园真有点像桃花源，是各路女孩子的避难所。此前平儿受了委屈就会来这儿，现在鸳鸯有了烦恼也来这儿，而且恰恰就是在大观园里，鸳鸯和平儿还碰上了。

那平儿此刻到大观园来干什么？其实是凤姐让她来的。咱们上次不是说凤姐让邢夫人去老太太那边找鸳鸯提亲，她自己就先回家了吗？那凤姐一回家，就把平儿打发到大观园去了，为什么？因为他们主仆二人都不看好这件事儿，所以凤姐就让平儿先到大观园去逛逛，省得让邢夫人尴尬。那这样一来，两个人不就在园子里碰上了吗？

那碰上之后又如何？马上一场好戏就开演了。平儿看看四下无人，先就打趣了一句，“新姨娘来了”。那鸳鸯一听她这么说，马上就意识到凤姐也参与到这件事里来了，当即就说：“怪道你们串通一气来算计我！等着我和你主子闹去就是了。”那她这么一生气，平儿也就明白了，自己猜的一点错都没有，果然鸳鸯是不愿意的。于是平儿就把从凤姐那儿听到的来龙去脉都告诉了鸳鸯一遍。而鸳鸯也回了她一句话说：“别说大老爷要我做小老婆，就是太太这会子死了，他三媒六聘的娶我去作大老婆，我也不能去。”

这句话真是不同寻常，一下子就让我们看到鸳鸯的精神高度了。很多人都以为鸳鸯的清高就在于她坚决不做小老婆，但事实上鸳鸯自己说的清清楚楚，就是给大老爷去当大老婆，她也不去。

那大家也知道鸳鸯只是一个丫头，按照邢夫人的说法，过个两三年不过就是配个小子，依旧是奴才。既然并没有什么光辉前景，鸳鸯为什么不肯给贾赦当小老婆，甚至连给他当大老婆都不愿意？很简单，因为她看不起贾赦。

其实在大观园的丫头里，看不起贾赦的也不止鸳鸯一个。鸳鸯这句话的话音刚落，马上山石背后就有一个人哈哈大笑道，“好个没脸的丫头，亏你不怕牙碜。”这个忽然冒出来的人是谁？原来是袭人。袭人是怎么样评价大老爷的呢？她说:“真真这话论理不该我们说，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

看到没有？别看袭人心甘情愿的给宝玉当姨娘，她可绝不是那种为了当半个主子就人尽可夫的人。如果对方不是宝玉，而是这个好色的大老爷，就算温顺如袭人不是也不愿意吗？

大家也知道鸳鸯、平儿、袭人可是《红楼梦》里最强的丫头三人组，他们虽然身份卑微，精神上却都自有高洁之处。这个境界不仅高过了贾赦，高过了邢夫人，甚至也高过好多现代人。最近几年，不是好多人都在议论说喜儿为什么不嫁给黄世仁吗？还有好多人声称愿意回到民国去当姨太太。你拿这样的人生追求跟鸳鸯比一比，咱们还真不敢说现代人就比古代人强啊。

问题是，鸳鸯高洁不假，可她周围的环境并不高洁。鸳鸯不是不搭理邢夫人吗？邢夫人就把她的嫂子找过去，而她这个嫂子，又最是个利欲熏心之人，一听说有这样的好事儿，马上就乐颠颠的来找鸳鸯了。这样一来，又一场好戏就开演了。

她嫂子一看见鸳鸯就笑嘻嘻的说：“你跟我来，到那里我告诉你，横竖有好话儿。”鸳鸯道：“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那鸳鸯就问她了：“可是大太太和你说的那话？”她嫂子笑道：“姑娘既知道，还奈何我！快来，我细细的告诉你，可是天大的喜事。”听她嫂子这么一说，鸳鸯听说，立起身来，照他嫂子脸上下死劲啐了一口，指着他骂道：“你快夹着屄嘴离了这里，好多着呢！什么‘好话’！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儿。什么‘喜事’！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

大家听听鸳鸯这几句话，说得多厉害，没点文化，都听不懂什么叫宋徽宗的鹰，赵子昂的马，都是好画。这其实既是个谐音梗，也是个反讽。宋徽宗和赵子昂，都是古代大名鼎鼎的艺术家，他们画的画可不都是好画吗？这个画画的那个画又可以谐音成说话的话，所以这条歇后语首先是个谐音梗。

但是如果你光理解到谐音梗可还不够，这里头还有讽刺。宋徽宗画的画再好，他也是个亡国之君。而赵子昂，明明是宋朝宗室，却又给元朝当大官儿，很多人对他都不一不屑，说他是个二臣。那这样一来，这句歇后语可就有更复杂的含义了。什么含义？虽然是好画，却不是好人哪，这不就是反讽？

至于说状元痘儿灌的浆儿又满是喜事那就更是讽刺。所谓状元痘，其实就是水痘，这在古代可是十分凶险的致命疾病，古人忌讳，这才叫成状元痘。那状元痘灌的浆满又是怎么回事儿呢？按照中医的说法，如果水痘灌浆饱满，那就说明这个病已经发出来了，发出来就算是过了危险期，所以才说是喜事儿。那把这个来龙去脉一说，大家就明白了，这状元痘灌的浆满真是喜事儿吗？当然不是，那顶多算是不幸中的万幸而已。既然如此，说状元痘的浆灌得满是喜事儿，这不又是讽刺了吗？

拿两句现成的歇后语怼了嫂子一顿，然后呢，然后鸳鸯可就开骂了，她嫂子为什么这么热心劝她当小老婆呀？那还不是想靠着出卖小姑子一生的幸福来换取自家的荣华富贵了？

其实大家仔细想想，岂止是鸳鸯的嫂子如此，贾府又何尝不是如此呢？贾府送元春入宫，不也是把女儿送到火坑里来换取一家子的横行霸道吗？后来元春失宠，贾府不也是王八脖子一缩，死活随她去了吗？

当然鸳鸯在这儿并不见得真有指桑骂槐的意思，但是我们这些看书的人难免会这样想，这就是曹雪芹的深刻之处和犀利之处。

如果说在邢夫人面前一言不发是鸳鸯的第一轮抗婚，那么这次骂走嫂子就是鸳鸯的第二轮抗婚了。那此前邢夫人不是等着鸳鸯表态吗？现在鸳鸯的态度已经亮明了，贾赦这边会不会就知难而退，就此罢手？

如果会，那就不是贾赦了。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贾赦见邢夫人做媒不成，第二天居然亲自披挂上阵，把鸳鸯的哥哥给叫过去了，跟他讲，“‘自古嫦娥爱少年’，他必定嫌我老了，大约他恋着少爷们，多半是看上了宝玉，只怕也有贾琏。果有此心，叫他早早歇了心，我要他不来，此后谁还敢收？此是一件。第二件，想着老太太疼他，将来自然往外聘作正头夫妻去。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

大家听这几句话，真是荒淫无耻到极点，也穷凶极恶到极点了吧。别的不说，一个做了长辈的人，自己讨要小姑娘不成，居然就污蔑人家小姑娘爱上了自己的侄子跟儿子，这也太下作了吧？此前，平儿还打趣鸳鸯说，老太太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袭人也凑趣说，叫老太太说把你许给宝玉了，大老爷就死了心了。现在看来，平儿和袭人还真是高估了贾赦了，大老爷远比他们想象的更没人伦，这不就是无耻透顶了吗。

鸳鸯被逼到这份儿上了，还能怎么办呢？到这时候，鸳鸯抗婚的第三轮，也就是最高潮出现了。鸳鸯一听哥哥这么说，拉了她嫂子，到贾母跟前跪下，一行哭，一行说，把邢夫人怎么来说，园子里他嫂子又如何说，今儿他哥哥又如何说，“因为不依，方才大老爷越性说我恋着宝玉，不然要等着往外聘，我到天上，这一辈子也跳不出他的手心去，终久要报仇。我是横了心的，当着众人在这里，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就是老太太逼着我，我一刀抹死了，也不能从命！若有造化，我死在老太太之先，若没造化，该讨吃的命，伏侍老太太归了西，我也不跟着我老子娘哥哥去，我或是寻死，或是剪了头发当尼姑去！若说我不是真心，暂且拿话来支吾，日后再图别的，天地鬼神，日头月亮照着嗓子，从嗓子里头长疔烂了出来，烂化成酱在这里！”原来她一进来时，便袖了一把剪子，一面说着，一面左手打开头发，右手便铰。众婆娘丫鬟忙来拉住，已剪下半绺来了。

大家想想看，这个画面多有震撼力呀。原来鸳鸯誓死不从大老爷的骄傲是拿鱼死网破来托底的呀。这是何等决绝，何等壮烈呀。黛玉的《葬花吟》里说，“质本洁来还洁去”。这句话不仅是黛玉的生命实践，也是鸳鸯的生命实践啊。只不过黛玉的表达偏于哀婉，而鸳鸯的表达那就是铮铮然有金石声。

经过这么一顿大闹公堂，鸳鸯抗婚可就从私人事件变成公共事件了，那么这件事究竟如何了结呢？既然她跑到贾母面前，那就要看贾母是什么反应。贾母听鸳鸯这么一说，气的浑身乱战，口内只说：“我通共剩了这么一个可靠的人，他们还要来算计！”因见王夫人在旁，便向王夫人道：“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

我不知道大家想过没有，贾母的反应在我们今天人看来是何等奇怪，明明是贾赦违背鸳鸯的意志，牛不喝水强按头，到贾母这儿，却成了你们都来算计我。这也太不合逻辑了吧？

它确实不符合我们今天的逻辑，但是它符合古代社会的逻辑。那鸳鸯是什么人呢？在古人的观念里，她可不是什么有独立人格的公民。她首先是老太太的贴身丫头，是老太太的人。那这样一来，大老爷贾赦要弄走她，可就相当于撬老太太的行了。别忘了，贾府可是一个世代簪缨的政治家族啊，这里头的男男女女一概都是有政治敏感度的。在老太太看来，大老爷撬走她的丫头，那可不是一般的色迷心窍，而是要剪裁她的耳目，是要把她架空！有道是“天无二日，国无二主”啊，老太太就相当于贾府的皇上，她岂能容忍别人挖她的墙角？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贾赦不是他儿子吗，她对自己的亲生儿子怎么还会有这么大的戒心呢？没错，贾赦是她的亲生儿子，可是历史上那些搞宫廷政变的王子们，哪个不是老皇帝的亲生儿子呀？老皇上也罢，老太太也罢，都是年纪越大疑心越重。这样一来，贾母这番应激反应不也就不足为奇了吗？别看她平时慈眉善目的，仿佛对什么都无所用心，其实她心里那根权力之弦儿啊，可是一直都紧绷着呢。

而且她这番警惕心还不光是针对不受宠的大儿子贾赦夫妇，她连贾政夫妇也是一并防范着呢呀。否则她又怎么会指着王夫人说：你们都是哄我的，你们想弄开了她，好摆布我。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它的性质就变了。它不再是一个糟老头子想要强娶一个年轻姑娘，而是一个不孝子想从母亲手里夺走一个宝贝，甚至更糟糕，是不孝子们想要削弱母亲的权利，这个问题不就严重了。所以王夫人一听，吓得赶紧站了起来，一声都不敢吭，其他像李纨、凤姐她们也都是利益相关方，更是噤若寒蝉，鸦雀无声，谁也不敢说话。

这个扣不就解不开了嘛，那怎么办呢？就在这个尴尬时刻，异军突起，探春说话了，她笑着跟老太太讲，“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

怎么样，大家看出这位三小姐的厉害了，她这几句话的精髓在哪儿？欢迎关注公众号“丁中广祥听文化”在于让老太太抛开权力斗争的过激反应，重新回到这件事的实质上。这不就是大老爷色迷心窍想娶一个小老婆吗？根本说不上是要架空老太太，跟王夫人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别轻易把家庭矛盾上纲上线，别轻易扯下笼罩在家庭上头那块温情脉脉的面纱。

大家说这个点拨对老太太重要不重要？太重要了。老太太多重聪明，赶紧顺坡下驴，哈哈大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他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这不就把刚才那番剑拔弩张的尴尬场面给圆过去了吗？

那有了老太太这么一番改弦更张，刚才仿佛冻僵了一样的这些人才又活过来了。贾母也开起了玩笑，跟凤姐说，“你带了去，给琏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配我和平儿这一对烧糊了的卷子和他混罢。”

大家想这个结果多神奇，本来鸳鸯才是受害人，最应该被安慰。可是现在根本没人再提鸳鸯这回事了，大家都忙着哄起老太太来，好像老太太才是那个真正的受害者，差一点被人夺走了心爱的宝贝，这是何等讽刺！

那可能有人会说了，你这一讲的题目不是叫独立女性金鸳鸯吗？这和你的结论完全矛盾了。其实并不矛盾，鸳鸯如果生活在今天，那绝对是一个独立女性。你别看她的名字叫鸳鸯，她可从来不想靠着婚姻，靠着男人活着，无论这个男人是贾赦还是宝玉，这不就是今天独立女性的先驱吗？

可是呢，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她根本就不可能独立，她不当大老爷的小老婆，就得当老太太的小丫头。如果这两个都不选，那就只能是出家当尼姑，或者干脆就是死路一条了。这不正是鸳鸯的悲剧吗？这样看来，鸳鸯毫无疑问也会在警幻仙姑那本薄命司的册子里有一个位置，只不过具体情况如何，我们今天已经很难猜测。本号有偿提供与此配套的音频资源，如有需要可与我联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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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中广祥听文化

以声音之美，传文化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