封面|DANLAN淡蓝
01.
来自香港的Joaquin从来不觉得自己是一个多么特别的人——包括他的性取向也没什么值得大书特书的——直到他去了北京工作,出来跟人面基,十个有八个会念错他的英文名。
“你好,脚昆。”
“Emmm,不是脚,是袜,我的名字念[wa'kin]。”
“不好意思。”
“哈哈哈,习惯了。”
“怎么会起这个名字?”
“因为Joaquin就是个很简单很普通的名字,我也是个很普通的人。”
“是吗?”
坐在对面的鑫浩用审视的目光看着Joaquin。鑫浩是在北京打拼的小镇男孩,他早就带着羡慕的心情浏览了一番Joaquin的翻咔。
上面照片不多,但每一张都足够分量,全都是在世界各地游玩的足迹,还不是那种著名景点打卡照,而是感觉在那些地方生活过。从瑞士不知名的山峰、南欧的阳光海滩再到东南亚的森林小屋,Joaquin本人常常以侧脸或背影的形式很自然地融入于风景之中。
相较之下,鑫浩的照片大都是抿嘴挤眼的典同照,近两年疫情不能出门还多了很多家里的对镜自拍。全都典得要死。
而Joaquin是到了内地才知道“典同”这个词,毕竟和北京男同、上海男同、成都男同在网上的高调表现比起来,香港男同仿佛隐形了,偌大一个国际都市却鲜少听到性少数的声音,这不科学。
可是当你走进尖沙咀,一边是典雅高贵的欧式建筑半岛酒店,一边是满满异域烟火气的重庆大厦,各种颜色的皮肤、各种风格的穿搭、各种国家的语言混杂街头,你会一时忘了今夕何夕,自己身处何地,千百种身份和地位在这里碰撞,性取向只是一件太小的事。
“我小学四年级就知道我喜欢男生了。”Joaquin说。
“这么早熟?你们这么小就谈恋爱了?”
“不是啦,就是看Po*nh*b之类的。”
是哦,鑫浩想起来,Joaquin是香港人,资讯那么发达,想看什么没有?他自己小学四年级的时候连TXL这个概念都没听过呢。
“不过那时候我都是偷偷看,要记得清除浏览记录,香港都是一家人挤在一个小房子里的。”
“你跟你爸妈出柜了吗?”
“出了。”
“真好,香港应该很开放吧?”
“Emmm...怎么说呢?每年回家我妈还是会问我,有喜欢的女生了吗?就感觉,他们完全忘了我出柜这回事。”
“蛤?为什么会这样?”
“香港就是,传统的地方很传统,开放的地方又很开放。”
当Joaquin回望童年,他印象最深的是Abercrombie&Fitch在香港中环Pedder Building开业那天。早上他先陪奶奶烧香,又跟妈妈去教堂做礼拜,然后逛到Pedder Building附近,只见古老庄重的欧式门廊下赫然站了一群肌肉裸男作秀,一时间闹得艳光四射,沸沸扬扬。这就是香港。
香港,是西方前沿文化猛地撞进最古老的中国诞生出的时代产物,180年前就开埠,却直到上世纪70年代还在沿用大清律例;这里的色彩远不止彩虹六色,最多的风光必须让给旺角、弥敦道那些花样百出的广告牌,一块一块用力伸向街头,遮挡天空。在香港,最要紧的是好好赚钱,至于LGBT什么的也统统都为商业服务。
如果非要给典型的香港男同画个画像,那就是偏瘦削的身形(但一定要有肌肉),干净利落的小麦色肌肤,一副什么都看过、什么都玩过的略显冷漠的眼神,眉须都修得一丝不苟,顶着硬得能砍人的油头——其实香港的精英直男也是这个样,不论性向如何都必须把自己收拾得无懈可击,才能在这个城市存活下去。
所以,Joaquin一直为自己偏胖的身材感到自卑。他是从九龙的普通家庭考到香港大学的,那时候Abercrombie&Fitch被戏称为港大校服,校园里四处都是火辣性感作风洋派、操着ABC式腔调的男孩,他觉得自己格格不入。
后来去了美国读研才稍微好一点,在他所在的专业,他的族裔、他的性取向忽然成了一个很重要的标签。可是等到川普当选总统,人人逮着他就让他发表意见的时候他也很烦,大家都认定他这样一个性少数有色人种会大力声讨川普。那时候波士顿的校园里弥漫着一股世界末日般的氛围。
其实Joaquin也的确是支持希拉里的民主党那边,但他不喜欢周围这群满脸洋溢着烂漫天真的中产家庭留学生们对他的一种理所当然的期待,像是要逼着他表态似的。
同学里面他只和一个叫Dylan的黑人男孩玩得好。Dylan平时很佛系,他的家乡也佛系,那是一个位于加勒比海和大西洋交界处的安静岛屿,不似香港时刻处于不同文化激烈冲撞的风暴中心。
02.
“所以每个香港人都是矛盾体,我们是中国人,可是我们又和大部分国人太不一样,但是去了外国我们也很难融入。”Joaquin对鑫浩说。
“原来如此,那我稍微不那么羡慕你了,像我的家乡说出来也没人知道,去到哪里我都是一张白纸,只要会说普通话,我就能融入中国的所有地方。”鑫浩拍了下桌子,“不对,我不敢去香港,我英语不好粤语也不会讲,更不知道‘毛毯’和‘地毯’在英文上的区别。”
“哈哈哈哈,这个我不辩解,但这些年香港男同其实有在越来越多地关注内地社群,不少人也知道成都是中华第一gay都。下次你来香港,我带你玩好了。”
“真的吗?那你要带我去坐双层巴士,从铜锣湾到兰桂坊,然后再去太平山顶俯瞰维多利亚港。”
“没问题!”
Joaquin突然有点被鑫浩那双还没怎么看过世界的眼睛所打动,那双眼睛里有熊熊燃烧的火苗,或许并不是很高级的,却是真挚的有热力的;未来还有好多好多精彩在等着他,他还会有好奇,还有少年感——这些再多钱也买不到的东西。
可是鑫浩还怕Joaquin觉得他太土了,提的全是一些网红景点,尤其是在这个香港对内地人来说早已经不陌生的年代,至少他身边所有朋友都去过了但他还没去。然而这所有疑虑都在鑫浩把Joaquin带回自己出租屋的那一刻被打消了。
“你住的地方好大!”Joaquin惊叹,“你就一个人住这里吗?”
“对,只是个50多平的一居室,也还好吧。”
“哈哈哈,在香港大家都住很挤。我很多律师、医生朋友花上千万也只能买这么大的。”
“我在北京也买不起房子,但是因为我是gay,我就摆脱了结婚生子买房的焦虑,先享受人生再说。”
“原来当一个gay对你的意义这么大吗?”
“是的,我是上大学之前才知道TXL这回事,还是因为一个男生对我表白,我才发现原来男生是可以喜欢男生的。简直是打开新世界大门!离乡背井来北京这样的一线城市当一个gay,对我来说已经不仅仅是自我认同的问题,更是选择了一种新的生活方式。”
“内地足够大,不像香港租金都太贵,天天跟爸妈挤在一起,gay不gay的也没多大分别。”
“是不是有点开始喜欢北京了?”
“还不错。”
他们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才起床,一起去三里屯逛街。鑫浩穿戴时髦,而Joaquin只是简单套了个宽松的卫衣,里面肉感的身材撑起隐隐约约的线条,衣服下摆刚刚好抵达翘臀的三分之一处,走动起来让所有皱褶都摇曳生姿。
鑫浩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问:“你是喜猴的吗?”
“什么猴?”Joaquin一时懵住。
“你算U熊吧,我是猴,你怎么会想认识我?”
Joaquin这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男同分类里面的熊猴,可他一直以为那只是一种对体型的描述,并非是一个涵义明确的概念,把它当成标签贴在人身上是不太妥当的,没想到在北京gay圈这么盛行。
他想不到,他最恨的肚腩,他小时候练跑步不小心跑出来的粗腿,以及他怎么剃也剃不干净的络腮胡,此刻都成了性感的标志。然而他一直梦寐以求的是变成鑫浩这样秀美的twink,他一点儿也不想当熊,更不理解鑫浩自贬为猴的言语。
“你在想什么呢?帮我拍个照片吧?”
鑫浩打断了Joaquin的思绪,递过来一个调好各种参数的手机,在各种潮流街道边拗出时尚pose摆拍。Joaquin还想再聊些东西,可是鑫浩只顾着看手机里的自己,皱着眉头思索有没有更好的角度,以及一会儿的P图策略。
“你到底是满意还是不满意?!”Joaquin有点窝火,“你不满意直接说啊!重拍重拍!”
“让我康康……”
即使重拍也还是让鑫浩不满意,而Joaquin只会傻傻杵在原地按快门,透着些许不耐烦。
典同拍照最讲究的是一种精心设计出的“野生感”,抓几十张可能只能选出一张。鑫浩本来看了Joaquin的翻咔,还以为他是个中高手,没想到他只是真的糙,一点不会精心设计,全靠去了别人没去过的地方硬生生扳回一局。
鑫浩心想大概是Joaquin嫌自己把他当随身摄影师了吧,便问他要不要拍,可Joaquin直摇头,三里屯再繁华也不过是他最熟悉的都市场景,有什么好拍的?再说他也不是那种需要时时发照片营业的典同,这么几个来回之后,两个人终于相看两厌,当街说拜拜了。
怎么会这样?这还是Joaquin第一次这么没礼貌。昨晚还在缠缠绵绵,掏心掏肺的,今天因为这么一件小事就闹掰,多拍些照片也没什么的啊,虽然内心觉得这真的有一点点下头。他茫茫然走着,猛地看到街边名店橱窗映出自己的脸,吓了他一跳——
他想起以前读书时霸凌他、嘲笑他太胖的男同们就是这样的脸,那是一个类似于美国高中校园片里“mean girls”一样的圈子。他立志要远离这样的圈子,为此跑遍了世界,可最后还是变成了自己最讨厌的人?
北京的朋友们安慰他,典同就是这样的,刚见面退货也是寻常事,不用想太多,可是Joaquin还是觉得他那天的语气吓到了鑫浩,鑫浩想把自己塑造得美美的又有什么错?他们只是不同世界的人罢了。
可是,他又属于哪个世界呢?在香港他是个再普通不过的、甚至会被称为nerdy的微胖男孩,在北京他受欢迎的前提是要当个U熊,在美国他更是比不过那些亚洲twink。
找不到男友,Joaquin只好努力工作,放假了就寄情于旅行,刚好Dylan约他去自己的家乡看一看,他便爽快答应下来。两人在小岛上度过了一段无忧无虑的阳光假期。
一起躺在沙滩上天南海北地聊着的时候,Dylan无意中提到他的同性感情生活。
“等等,你也是gay?”Joaquin猛地坐起来。
他这才想起来他俩从没聊过这个话题,Dylan在学校里从没有过任何鲜明的标签,除了他显而易见的肤色。他也从没问过Dylan是不是gay,好像也不会好奇,但这一点儿也不妨碍他俩是最好的朋友,他们一起交往的前提从来就不是基于性取向。
“是啊,不过不是典型的那种。”Dylan挑了挑眉毛。
两人相视大笑,Joaquin第一次觉得聊起同性话题如此轻松,不像在香港,大家会选择性地忽略;不像在北京,大家都只关心自己够不够典同;也不像在美国,什么都要思前想后。在这里说起同性异性,就好像在说你喜欢苹果还是香蕉一样轻松。
抑或者是他浪漫化了,他心想,他才刚来多久,别忘了这其实是个传统而保守的岛屿……任何地域都不是只有一面。
算了算了,他不想再关注那些宏大的议题,现在阳光照在身上很舒服,暖黄的空气会让他想起小时候每次陪妈妈去教堂,阳光透过彩色玻璃照进来,他到处乱跑,妈妈追在后面喊着“华金,华金”。
华金,Joaquin,他想起来了!这才是他英文名的由来。他站起来举目四顾,四下里静悄悄的,只有Dylan莫名地望着他,从棕色的瞳孔里吹来微微的海风,眼下没有能叫他“华金”的人,他不由得又是一阵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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