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兰泽芸寄语:
题记:
岁月缓缓流淌,如同溪水无声地穿行在山谷之间,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很多曾经熟悉的背影。
但在这个初冬之夜,我的眼前却不断浮现遍布乱坟的寂寥山路上,爸爸那茕茕孑立的背影。
那背影,仍催我不息,催我奋进。
文/纳兰泽芸
打电话回老家,父亲告诉我,母亲一直念叨养了一个孝顺的乖女儿,要不是小女儿,她这条命不知道多少年前就化成泥土了。
多年前的那些事就不说了。但是听到父亲说母亲身体很是健壮,折磨她多年的食管炎也被我找良医调理好了,整个身体有了质的飞跃,吃嘛嘛香,广场舞跳得欢,活得生意满眼,我很是欣慰。
或许是年岁渐长还是什么原因,近年常常在夜半醒来时再也睡不着,便会不由自主地回想从前过往的种种。
我有遍尝世味的勇气,亦有游走山河的念想。多年前,我在这完全陌生的巨大都市里,如同一只小小的蚂蚁一样孤独、坚强且倔犟地活着。
吃过千般辛苦,受过万般委屈,可是我亦不曾有过怨念。而仍是如同一只小蚂蚁一样踽踽独行着。回首前尘往事如云烟,爱过,亦被爱过,念过,亦被念过,然皆已散如云烟,淡无痕迹。
我的心里一直有个念头,那就是我要好好生活着,经营好家庭,经营好事业,不能让父母为我操心劳神,他们已古稀之年,我不能在他们身边承欢膝下,起码不能让他们为远方的我挂念操心。
有一次,团中央《中华儿女》杂志专访我。父亲阅了那篇专访之后,发短信来向他的小女儿道歉,他说读完专访之后,觉得让小女儿吃那么多苦、受那么多挫折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失职和失责,他说他的思想感情的潮水随着文字在起伏,内疚的同时又感到庆幸,或许正是这些磨砺让小女儿成为一个坚强而不屈的孩子。
可是,他或许不知道,我从未在心里责怪过父母从小没有给我良好的生活条件,那时候生活清苦是没有办法的事。
事实上,我对父亲是多么地感恩!
我无数次想,如果当年我的父亲是一个最普通的不识字的农民,也就不可能在全家人经历多年求医几乎绝望之时,还能从报纸中缝里看到那个小广告。
在那通讯极不发达的岁月里,抱着一线希望写了一封求医信,才让我绝处逢生地长出了一头秀发,才让我的人生有了一线生机。
父亲是最早的安师大大学生。可惜生不逢时,被爷爷的右派身份连累,娶了个一字不识的妻子,一辈子思想不能很好沟通。好在也相守了大半辈子了,那个年代的人,夫妻相守久了,就成了血浓于水的亲情了。
父亲大半辈子两头受累。工作上,年年带毕业班,年年先进,八十年代就是安徽省劳动模范,先进教育工作者。为国家和社会送走了很多人才。
家里还有很多农活等着他,孩子们还小,母亲一个人根本干不过来,况且犁田打耙车水挑担这些大农活再能干的女人都很难,都得爸爸来做。
父亲任教的乡村中学离家二十多里崎岖不平的山路,小时候最深的印象就是暮霭沉沉的时候从遍布坟茔的山坳羊肠小道上冒出父亲的身影,往家的方向走。
记得我上中学时,有一次农忙时节,天都已经黑了,父亲还带上学生们的作业匆匆忙忙往家赶,家里还有几亩田没有犁完。
那天我的数学考得很差,他很生气。我上学时所有文科都稳拿全校第一,可是该死的数学几何,把我弄得晕头涨脑,借我一百个脑袋我还是晕晕沉沉。
父亲临回家前对我说:“马上要初三了,数学这个样子还怎么考出去?农村孩子要想有出路就只有华山一条路,考不出去将来握锄头杆子黄汗淌黑汗流受一辈子苦!这一年,文科全部给我放下,理科给我往死里搞!理科死也要给我死上去!死不上去你就无路可走、死路一条!”
然后他就夹着装学生作业本的塑料包,在暮色里走上了山路。这一路要经过好几处乱坟岗子,夜枭发出毛骨悚然的怪叫。
我遥遥地望着父亲茕茕孑立的寂寞背影在山坳之间的乱坟岗之间忽隐忽现,心里酸涩难当。浓重的暮色将天地都锁在一个巨大的穹庐里,他孤独的背影消失在我的视野,任我睁大眼睛也丝毫不见。
我的泪水,忍不住流了下来……
我告诉自己如果学不好数学,我就对不起父亲,我就要葬送自己的未来。我一定要拿出最大的努力死磕理科,尤其是代数和几何。我知道我没有一点代数几何的细胞和天赋,但我坚信铁杵能磨针,我就不信我考不好。
不记得经历了多少个通宵的题海战,不记得多少次被蚊子咬得满身是包,不记得多少次把脚放在冷水桶里贪那一点点凉气……
那年中考,代数几何150分的卷,我考了138分。我终于将自己从一个“农村户口”的乡村丫头变成了一名吃上“商品粮“的师范生。
父亲警告我的那些话,可能在今天看来是“不科学的教育”。可是在那个时候,一个农村孩子要想摆脱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宿命,确实只有这华山一条路。考不上去,端不上铁饭碗,吃不上国家饭,就一辈子注定头扎进泥淖里干农活了,不要想有抬头的机会。
对于我这样一个农村女孩而言,如果考不上,立刻就回村里干农活,很快就会有人上门提亲,然后嫁了,然后就会一辈子头插泥地里再无翻身机会。
在这个风雨琳琅的夜里,忙完了一天的工作,照顾好女儿睡下,我伏案写点小文字。
世事如草木,郁郁苍苍,由不得我做主,但是在这文字的国度里,我却在静谧的深夜将颗颗如珠玉般的汉字排兵布阵、调兵遣将。
岁月缓缓流淌,如同溪水无声地穿行在山谷之间,带走了时光,也带走了很多曾经熟悉的背影。
但在这个初冬之夜,我的眼前却不断浮现遍布乱坟的寂寥山路上,爸爸那茕茕孑立的背影。
那背影,仍催我不息,催我奋进。
纳兰泽芸记于2024年11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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