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权：十家巷

2024·1081

说真的，我年轻的时候，追求时髦，很是文艺，总认为打柴沟的十家巷确实没有戴望舒的《雨巷》好，同样是巷道，相比之下十家巷显得土气、简陋、陈旧、杂乱，毫无朦胧、神秘、凄婉、浪漫可言，常常徘徊在十家巷，不要说遇见一个结着丁香一样愁怨香气的姑娘，就连一个手持香柴花朴素的小芳都也没有碰见过，我很失望，也很气恼，成天只想着早早地想离开十家巷，离开打柴沟，去看一看外面精彩无比的世界！

十家巷最初有十户人家，十户九姓，左面马沈俞王王，右面张郭徐赵雷；族别不同：汉族，藏族，回族；祖籍不一：有武威的，有青海的，有山西的，有陕西的；职业异同：大多以务农为主，但家庭主要成员从事医生、生产队长、商人、企业、手工制造、电工等；家风各异：或忠厚孝悌，或勤俭持家，或勤学立业，或耕读传世，等等，不一而同。

一个人一辈子也走不出他童年对故乡的记忆。

十家巷，曾承载着十户人家的喜怒哀乐；十家巷，曾洋溢着十户人家的和谐相处；十家巷，曾见证着十户人家的悲欢离合；十家巷，曾记忆着几代人成长的酸甜苦辣。

我家上邻是马家，回民，记忆中马爷马奶奶心慈面善，干净利落，膝下无子女。马爷一把雪白的胡子，做得酿皮劲道醇香滑溜，炸得油香油果子色香味俱全，他们很是宠我，经常给我好吃的，后来他们搬走了，开了打柴沟街上第一家小吃店，专卖酿皮，生意火爆，味觉让我永远记住了他们。我家下邻是老中医俞大夫家，河东牧场的医生，性情柔和，医术高超，临床经验丰富，只要十家巷和庄子上有头疼感冒拉肚子的人，他的草药很是管用，中西结合，治病救人，在金强川也是响当当的名医。下面是两户王家，是族亲，都是本分的庄户人家，第一家王大叔，生性豁达，见多识广，爱和铁路上的人打交道，会说铁路普通话，烧得一手好鱼，在当时是很稀罕的事。最下面的一家王大爷家，王大爷留几根山羊胡子，身材高大，黑瓜皮帽，披一件半新的黑褂子，袖着手，时常站在十家巷口的北墙根边晒太阳，沉默寡言，眼瞅着河东路上人来人往，看着着我们在十家巷进进出出，慢慢长大。

我家对面，十家巷右面第一家是张槐家，他爷爷曾是生产队的大队长，面目严肃，步态稳健，寡言少语，背着双手经常在十家巷踱来踱去，让人有点害怕；对门的郭大叔，忠厚老实，吃苦耐劳，种庄稼的能手，他有一手绝活，善于修理电线电路，十家巷或者庄子上谁家或者哪儿断电没电了，他总是第一个到场，裤腿沾满泥巴的农民大叔摇身一变成了杠杠的维修电工，手到“病”除！第三家是徐家，武威人，徐大叔很有生意头脑，包产到户后酿过醋，后来沿312国道开小买部，他儿子接手后做大做强，盖起了三层大楼，小超市、牛羊饲料批发、房屋租赁，干得红红火火，家境殷实。第四家是赵家，赵大爷心灵手巧，正月十五雪打灯，他做的龙灯、宝莲灯、鱼灯、船灯、月亮灯等，造型各异，惟妙惟肖，在打柴沟街上首屈一指，赵大爷在我们小孩子心中是神一样的存在！

最后一家是雷家了，雷大哥干活苦性好，肯出力，性格外向，幽默风趣，俏皮话连片，庄子上婚丧嫁娶他常常是茶倌，有他在大伙总是乐呵呵的。有一年，他参加生产队劳动回来，在河东路上意外捡到一个黑皮包，里面装着崭新的几沓百元大钞，一数有好几千元，在当时那个年代可谓是一笔不菲的巨款，他二话不说，第一时间上交公社，原来这是打柴沟某单位会计不慎遗失给职工发的工资款，公社立即表彰奖励了他拾金不昧的精神，还在十家巷口给大伙放了场电影以示鼓励！雷大哥家的大黑狗是十家巷的门神，白天隔着铁皮门看到有陌生人、货郎或异常情况，晚上一旦有风吹草动，它总是“旺旺，旺旺”叫起来示警。有时，我们在外面疯玩、外庄子看电影、上晚自习回家，进入十家巷口，听到熟悉的脚步声，迎接我们的就是大黑低沉的叫声。

春种秋收，夏锄冬藏；寒暑易节，始一反焉。

春天里，金强川弥漫着一股苏醒后温暖的气浪，十家巷男女老少，人声欢笑；牛马驴骡，进进出出；犁地施肥，你帮我助，来来往往，十户人家在希望的田野里种下了和谐的种子！夏日炎炎，十家巷中间的沟沿，流水清澈，汩汩而响，女人们洗衣服，孩子们玩泥巴，老人们引水浇菜园。夏季农田锄完草浇完水，十家巷的壮年男人开始谋划相互谝工上房泥（土木结构房屋怕雨水多定期在房顶摸一层泥予以防护）！一户一天，选个大晴天，十几个精壮汉子，分工明确，井然有序，提水、泡泥、和泥、倒泥、上架、上房、摸泥，汗流浃背，十分卖力，间或偷空吃块西瓜，喊着搭档的绰号，开着一些荤素玩笑，笑声连天。中午则是主家女人做的手工凉面或臊子面，精心调制的醋卤子，凉拌时令蔬菜和猪头肉。

秋天，金强川沃野千里，一片金黄，风吹麦浪，丰收在望！十家巷里人声鼎沸，人们早起晚归，收割打碾，忙忙碌碌，颗粒归仓，满脸笑意。当十家巷第一场冬雪飘落时，农闲彻底开始了，娶媳妇，嫁闺女，一家有喜，十户欢庆。女人们蒸馍馍配菜忙锅头，男人们喝酒吹牛忙执事，大家欢欢喜喜，个个高高兴兴，十家巷鞭炮此起彼伏，一巷喜庆。无聊时，人们总会站在十家巷南墙根晒太阳，边看河东路上来来往往的景致，边凑热闹、谝闲传、侃大山。

家事国事巷里事事事关心，风声雨声耕读声声声入耳!

进入腊月，年的脚步越来越近，该杀年猪了！选好日子，清晨十家巷早早支起两口大铁锅，柴火熊熊，热水沸腾，烟火缭绕，雾气弥漫。赵大爷手执一把寒光闪闪的牛角杀猪短刀，身着一件褪了色的紫色皮裙衣，套两只绛红色的护袖，穿梭在两口锅之间，面色冷峻，不苟言笑，有序地指挥巷里的男人们抓猪、抬猪、压猪，突然他眼疾手快，瞬间手起刀落，猪的叫声越来越小。接血、烫猪、拔毛、吊肉、开肠剖肚，两个铁架上先后挂起起了两头白花花的大肥猪。晚饭时分十家巷飘出了男人们划拳喝酒的吵闹声，每户人家都会得到宰猪人家送到的一碗杀猪肉。而这一段时间，两个被尕财鼓起腮帮子吹起的猪尿泡，则成了十家巷男孩的“肉足球”，从十家巷踢到学校，从学校踢到十家巷，足以让我们快活好一阵子！同时，那几天，我们几个尕娃时常站在十家巷口的寒风中，巴巴地等待秦安货郎的吆喝声或者拔浪鼓声，用我们精心积攒的猪鬃猪毛，以期换得超甜的豆豆糖和各种彩色小玩具。

尕德子、大头、更生、才才、胖三、尕蛋，我的发小，我的玩伴，我的童年。我们在十家巷捉迷藏、挖干锅、扇烟盒、玩泥巴、弹玻璃球、垒雪人，把童年的欢笑洒在了十家巷的角角落落，把成长的趣事遗落在了十家巷的春夏秋冬。我们熟悉十家巷的每一个边角，猪圈、草垛、炕洞、牛槽、厕所、炭渣堆、粪堆、柴火堆；我们听得出每一户人家大人小孩的脚步和说话声；我们知晓十家巷一些动物们的习性，雷家大黑狗护家忠诚，赵家的黑猫怯生抓人，徐家的青色毛驴爱偷懒，俞家的大黄马性子温和好骑，郭家的大花牛不挑食，张家的大公鸡喜啄生人，等等；我们知道每一户人家的烦心事和高兴事，愁分家的、愁没挣上钱的、愁得病的，乐考上大学的、乐有工作的、乐找上媳妇的，每每在十家巷婚丧娶嫁吃席时，大人们喝酒时就可以看出来，有人醉了骂我们，有人醉了给我们糖果；同时，我们也知道每户人家的美食，王家柴火炸的油饼，郭家的唇齿留香的猪血肠和面肠，张家羊粪煨的烧锅子，赵家的肉丸子，马家的酿皮子，妈妈腌得酸菜；当然也只有我一个人，常常在月亮之下，独自游荡在十家巷，更知道夜晚十家巷的一些动物、植物和人们的隐秘事情！

十家巷，我的乐园，我的战场。我记得，小时候，每每和二哥为家务干活轻重多少，起冲突吵嘴打仗，我均不是他的对手，二哥屡屡得手后，总是洋洋自得，我气愤不已，常常绕到他身后，乘其不备，在他屁股或者小腿上猛踢一脚，转身飞跑，跑出院子，跑进十家巷，找个旮旯躲藏起来，二哥气急败坏撵出来，大呼小叫，骂骂咧咧，一瘸一拐在巷上巷下、巷左巷右到处寻找，这样的剧情经常上演，但我知道，二哥永远找不到我，哪怕在他的眼皮底下草垛里藏匿，我静若磐石，纹丝不动，他永远不知道我的位置，这是我制胜二哥唯一的法宝！

爷爷一代人，披星戴月赶着毛驴车，在十家巷进进出出，把脚印和车辙印在了十家巷的土路上；父亲母亲一代人，风霜雨雪日夜操劳，在十家巷来来回回，把匆忙的身影留在了十家巷的巷口；我们一代人，上学劳动工作成家，在十家巷走来走去，把成长的故事写在十家巷的记忆里；儿子一代人，从十家巷出发，雄心壮志，越走越远，时常把乡愁和思念寄给十家巷的明月。

父亲病了，老了累了，最后和十家巷所有的老人一样，执意要回到打柴沟，回到十家巷，回到老院子。二哥小心地把他背出医院，背进十家巷，门口是巷里男女老少静静地等候、期待和陪伴，直到哪个深夜父亲永远地闭上双眼！

十家巷，下过春雨，穿过夏风，落过秋叶，飘过冬雪；走来少年，送去青年，迎接老年；进进出出，来来回回，往往返返；我们在这里出生，我们在这里长大；我们在这里欢笑，我们在这里哭泣；我们在这里迷惘，我们在这里祈祷；我们在这里寻找，我们在这里失去；我们在这里出发，我们又将回到这里。

时光荏苒，代代更替；十户人家，十心归一。十家巷，是起点也是终点，是驿站也是远方，是闭幕也是序曲。日新月异逢盛世，气象万千写华章，如今十家巷又增加六户，但十家巷初心未改，与时俱进。

多年以前，我长大了，读了书，去外面寻找比十家巷更精彩的世界，于是我顺着十家巷急急忙忙地走了出去。

多年以后，我有点阅历，看了点世界的繁华，感觉外面远不如十家巷那样精彩，于是我又沿着十家巷马不停蹄走了回来。

2024年7月28日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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