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人祭岳镇海渎，叫“望祭山川”。这是一个大系统。透过它，我们可以看到古人理想中的“宇宙”：天子居于大地之中，由五岳、五镇分据五方，共同支撑起巨大的天穹，四海环绕大地，四渎沟通高山和海洋……五镇：被世俗改变的「宇宙」次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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实际上，战国经典《周礼》中，古人就为九州配置了九座镇山，而《尚书》更列出十二镇山的庞大阵容。何谓镇山？东汉大儒郑玄曰：镇，名山，安地德者也。唐代学者贾公彦说：“一州之内，其山川泽薮至多，选取最大者而言。”在古人的宇宙世界中，天下被划为九州或十二州，每块用一座大山压住。镇山乃统摄一方之名山。![]()
▲ 浙江绍兴的会稽山是五镇中的南镇。
我们的祖先向来认为山能通天，按《左传》的说法，“山岳则配天”。因此他们对于世界格局的认识，往往以山岳为纲。这些名山不仅能当地理坐标，更是统治对地方实行有效控制的象征。《国语》道：“国必依山川”，立国必须倚靠名山大川，国运与山岳是联系在一起的。不过，上古的名山十分混乱，“禹贡”里的十二镇山，就包含后来的五岳。那时的镇山，类似于重要山川的通称，岳镇不分家。直到西汉，五岳才脱颖而出，拥有了尊崇地位。公元596年，隋文帝下诏，为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北镇医巫闾山和西镇吴山立祠祭祀。经过唐代的调整，至北宋初年遂形成五镇：东镇沂山、南镇会稽山、西镇吴山、中镇霍山和北镇医巫闾山。从此，五镇成为国家祭祀的组成部分。![]()
▲ 山东潍坊的沂山是五镇中的东镇。
实际上，五镇的确立，也是华夏疆域扩大的反映。战国以前，华夏与戎、狄等部族往往交错而居，界限并不明显。所以汉代南岳是安徽的天柱山，地处长江以北。而隋朝经过长期的民族融合，华夏的范围大大拓展。但这时五岳的格局已定，除南岳向南拓展至湖南衡山之外，没有再做调整的余地。而五镇中的东南西北四镇，基本都被定在相对应的四座岳山之外，显而易见，是为了符合新的文化格局。待到大唐走向衰亡，长安结束了它千年古都的命运。宋代以后，中国的政治重心向东向北偏移，吴山的尊荣遂成明日黄花，在它北边的北镇医巫闾山，渐渐跃居为真正的主角。![]()
位于辽宁省锦州市的医巫闾山，灵秀清幽，岩壑窈窕，一看就让人心生神圣之感。更让人欣喜的是，它的人文遗存保留得十分丰富，不亚于五岳。尤其是东麓山脚下的北镇庙气势磅礴，隐隐有宫殿之感。全国五大镇山，原本每座都有一座镇山庙，而现在，它是仅存的一座了。北镇庙始建于金代，而山上古亭、寺庙、关隘等等，则始建于辽朝。
在辽金之前，北镇一直是镇山团队中平凡而低调的一员。如果不是一位少数民族男子的情有独钟，北镇恐怕还得继续低调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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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镇医巫闾山的白云关，建于辽代，辽兵哨所。后明长城在此设下关隘，名曰“白云关”。摄影/马俊儒
这名男子名叫耶律倍，大辽开国皇帝耶律阿保机的长子。公元926年，耶律阿保机灭掉了东北的渤海国，改为东丹国，册封皇太子耶律倍为东丹王，医巫闾山遂成耶律倍的领地。耶律倍自幼备受父亲器重，东征西讨，立下赫赫战功，被授予镇守东丹国的重任。阿保机甚至自称“天皇帝”，称皇后述律平为“地皇后”，称耶律倍为“人皇王”。
但天有不测风云，在耶律倍被封东丹王的那一年，阿保机突然去世，契丹国出现了巨大的权力真空，一场剧烈的动荡也随之而来。皇后述律平主导了政局，而其次子耶律德光则任天下兵马大元帅，手握重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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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辽代李赞华《东丹王出行图》。与阿保机不一样，述律平更倾向于耶律德光。于是在二人联手之下，耶律倍心知大势已去，第二年，他对百官公开提出，把皇帝宝座让给弟弟耶律德光，述律平当然欣然同意。于是耶律德光即位，是为辽太宗，而耶律倍则因“主动”让位，后来被追封为“让国皇帝”。耶律德光对主动让位的兄长倍加猜忌，遂把东丹国都城迁到辽阳，以便就近监视。好在耶律倍还另有寄托。他对汉文化十分推崇。医巫闾山则成为这位崇文太子的精神圣地。在担任东丹国王期间，耶律倍曾在医巫闾山隐居，并在绝顶处修建望海堂，收藏在中原搜集的上万卷图书。![]()
▲ 位于辽宁锦州市的医巫闾山。
医巫闾山是幽州的镇山，是中原王朝国家祭祀中的北镇，对于心羡华夏的耶律倍来说，十分具有吸引力。更何况天下五岳五镇，就只有这一座神山在契丹境内，其中的法统意蕴，应该也吸引着失去帝位、被弟弟压制监控着的耶律倍吧。数年后，耶律倍终不堪忍受弟弟的监控，渡海逃到中原地区，投奔后唐。临走时，他在海边留下了一首诗：“小山压大山，大山全无力。羞见故乡人，从此投外国。”这是今天所知辽代最早的五言诗。不幸的是，耶律倍的栖身地后唐也终被契丹所灭，他亦随之悲剧性地死去。耶律德光下令把兄长葬在生前隐居的医巫闾山上。再后来，风水逆转，耶律倍的后代夺得皇位。这或许是医巫闾山在暗中保佑吧。而这座神山，也成为辽朝皇室的陵寝所在，辽廷甚至把它尊为“栖神之山”，严禁樵采。![]()
▲ 北镇医巫闾山的大观音阁，始建于辽代。摄影/马俊儒值得一提的是，当辽朝大张旗鼓地祭祀医巫闾山时，大宋却只能在河北定州，可怜巴巴地“望祭”这座神山。国破山河碎，燕云十六州沦入“异族”之手，连五镇之一的医巫闾山也不再属华夏，这对于宋朝来说，是何等的心理负担。有趣的是，当金朝占据中原后，也在河南府（今洛阳）望祭南镇会稽山，以表示自己虽然只是半壁江山，但仍然是正统意义上的天下共主。“望祭”虽也是一种合乎规矩的祭祀形式，但对于北宋和大金来说，实属无奈之举。现在的北镇庙，实际上是明清两代扩建而成的。它的一大看点，在于气势磅礴的石碑群，元、明、清各代碑刻有56通之多。
比如元代的《御香记代祀碑》把北镇尊为“镇首”。而明代的北镇庙碑中，也出现了“北镇礼秩，他镇之首”的说法。清朝皇帝更是医巫闾山的“狂热粉丝”，他们每次东巡，几乎都要到这座名山拜祭。东巡是清帝参谒盛京（今沈阳）、兴京（今辽宁新宾）祖陵的活动。清帝东巡，去程主要有两条路线，一条是向东出山海关，一条是从内蒙古出发；回程都是经山海关到北京。医巫闾山位于辽西走廊，无论是去程还是回程，只要经由山海关，一定会取道其东麓的广宁城（今锦州北镇市）。清帝11次东巡中，往返在广宁共停留18次，而在广宁，他们或亲自拜祭北镇庙，或派遣官员致祭。![]()
▲ 锦州北镇庙。
公元1682年，康熙帝从医巫闾山脚下经过时，他派遣舅舅领侍卫内大臣佟国维、大学士明珠到北镇庙致祭。当天，皇帝兴致高昂，遂赋诗一首，名为《过广宁望医巫闾山》，其中有一句是“万古镇幽州，秩祀同岱宗”，把北镇提到与五岳之首的泰山同样高度。这种荣耀，就连当年的吴山也难以望其项背。当时年仅27岁的玄烨，刚刚平定了长达八年的三藩之乱。于是告祭山川神灵，宣扬政绩功德，成为必行之事。更重要的是，吴三桂之乱虽平，但其对人心的影响，却不太容易消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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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医巫闾山胜境。吴三桂起兵之际，曾有一道讨清檄文，以“总统天下水陆大师兴明讨虏大将军”的身份自居。文中称清朝为“虏”、“夷”，追述当年崇祯帝自尽，他在关外孤立无援，不得已与清朝结盟的历史，又道“狡虏”逆天背盟，“窃我先朝神器，变我中国冠裳”，进而指责清朝“夷君无道，奸邪高涨”，宣告推奉崇祯三太子为帝，起兵讨伐清朝。
彼时，清军入关不过二十余年，国内满汉矛盾尚未完全平息，局面也尚未完全安定，吴三桂打出“兴明讨虏”的旗号，仍然具有相当的能量，这一点，无疑会给年轻的康熙深刻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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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下第一关：山海关。摄影/林少波
清朝能做的，就是通过祭拜山岳，稳定人心。但问题是，大清坐拥天下，不像辽朝那样偏居一隅，五岳五镇都在天朝，为何还要把偏居一隅的北镇，抬到至高的地位呢？
在中国传统语境中，九州、五岳是华夏文明的疆域，九州之外则是蛮夷。不幸的是，在汉人眼中，清朝原本就是“蛮夷”；而它的龙兴之地在传统九州之外，似乎更印证了它的“蛮夷”身份。早在北魏，鲜卑族的孝文帝迁都洛阳时，就提出一个重要理由——旧都平城（今大同）在北岳恒山以北，九州之外，所以要迁到“天下之中”的伊洛地区。
女真族的金朝迁都北京后，也面临着都城在五岳之外的窘境，甚至有大臣提出重新确定五岳的主意，以便把首都环绕起来。当然，这个不靠谱的建议从来没有实行过。所以对于依然建都北京的明清两朝，问题仍旧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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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位于山西浑源县北岳恒山的悬空寺。摄影/林少波结果，大明想到一着——把祭祀北岳恒山的地点，从河北曲阳北迁到山西浑源。明代以前，恒山的主峰被认定是大茂山，位于今河北保定以南的曲阳县境内，在北京西南200多公里；而恒山北坡主峰玄武峰，则位于今天山西浑源县东南，位置在北京之西，但因为从京城到玄武峰所在的大同府，需要向西北经昌平直至山西，所以被当时人认为可以算作在京师之北。
大明虽然改变了祭祀北岳的地点，却没有正式颁布这个诏令。清朝则急迫得多，入关不久，顺治帝就下诏，宣布正式把北岳改到浑源。但事情并没有完美解决。按照当时的路线，从北京到浑源，要从京城向西北行，但实际上，浑源纬度与北京相差无几，无法缔造京城在天下之中的完美格局。
幸好，京城的北方千里外还有一座医巫闾山，于是清帝把它的地位提高到五岳的级别，以此扩大岳域和九州的范围。这样，既解决了京城偏在一隅的问题，也提高了清朝的文化地位，从而破除正统性危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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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夕阳西下北镇庙里的石碑，铭记着元明清等朝赐予的荣宠。摄影/马俊儒不同时期的统治集团，为了构建以自身为中心的宇宙秩序，多次人为调整镇山之间的位次。永恒与现实，神圣与世俗，就这么交织在一起，彼此倚靠，构成两千多年来中国历史的基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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