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行如梦——八大辽构之大同华严寺

文摘   2024-09-14 07:00   北京  

大同自古以来便是战略要地,且不说曾在北魏时作为都城辉煌一时,后来到唐时设云州,更具地势之险要。五代时石敬瑭割让燕云十六州于辽,大同正是其中的云州。此地控住雁门关的咽喉,可以说正是中原王朝的北面重镇。辽代设立五京,辽兴宗将此地升格西京,设西京道大同府,成为了辽国的陪都。

如今存世的八大辽构里,有两处正位于山西大同的古城之中,分别为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善化寺大殿。

是为记。

其一

华严寺始建于辽兴宗时,寺院坐西朝东,却有些奇特,传统寺院大多是坐北朝南的,这种布局结构据说是因为契丹人“崇日”的习俗,因而才将佛寺面向东面而建。(按照《新五代史》里记录:“契丹好鬼而贵日,每月朔旦,东向而拜。”)

(现华严寺平面图)

如今的华严寺分为上下二院,上院在东,以金代建造的大雄宝殿为主体,下院在西,规模却小,以薄伽教藏殿为核心,两院之间仅以一道月门隔开。

上华严寺的大雄宝殿规制恢弘,体量阔大,是难得一见的九间大殿。按照梁架题记,此殿建于金天眷三年(公元1140年)。此殿外观上最引人瞩目的便是殿顶的一对琉璃烧造的鸱吻,高近五米,堪称古建之最。

这对鸱吻的北吻为金代原物,南吻却为明清后补的,历经千百年栉风沐雨,黄绿釉色依然明焕如新。不同于后来鸱吻逐渐繁琐又精致的形象演变,此时的鸱吻形象甚是逼真,甚至表情还有几分呆萌可爱,这种粗犷又挺拔的独特风格也许正是受到勇猛彪悍的少数民族的审美影响吧。

如今这座大雄宝殿内还保存着明代的五世佛与诸天像,各具精美之处,也不一一而论了。

然而我此行要寻访的真正辽构,却是藏在下院的薄伽教藏殿。

“薄伽”大概是从梵语“bhagavān”音译过来的,这是佛成正果后的称号,也可以译作“世尊”。“教藏”便是藏经之意,这座殿阁正是华严寺的藏经阁。

整座殿阁不大,爬过一段楼梯,仰头便可见一座面阔五间的单檐歇山顶殿阁建于高台之上,乍看起来甚至有点不起眼——至少在我去寻访的那个下午,游人多半聚集在上院的大雄宝殿周围,去看薄伽教藏殿的反而寥寥无几,但这里才是一座真正的宝藏辽构。

这座殿阁进深四间八架椽,在殿内当心间右侧椽底留有墨书题记:“维重熙七年(1038年)岁次戊寅九月甲午朔十五日戊申午时建”,证明了其辽构的可靠身份。而曾经在正脊两端矗立着的高约3米的琉璃鸱吻,虽比前面大雄宝殿那对鸱吻略小一些,却是难得的辽代原物。只是可惜后来在对大殿的维修后,将原物收藏至大同市博物馆内,现在殿顶的倒是仿品。

进到殿中,光线也骤然黯淡下来,只见殿内的佛坛上紧凑地布局着三世佛,一众菩萨、天王与供养人像密密围绕。在这一众彩塑中,除了燃灯佛与弥勒佛前方有两尊坐佛为明代的,其余二十余尊彩塑均为辽代原物。

(佛前的小佛像为明代后放入的)

仔细看来,这些佛像拥挤却有序,除了两尊明代佛像明显是后挤进来的,其余众相座次分明,却是按“品”字形布局的,这倒是依据了唐时的旧例。

佛坛上居中主座的是三世佛,分别为燃灯佛、释迦牟尼佛和弥勒佛,造像最为高大,结跏趺坐于莲台之上,神情淡定而慈和。

(居中释迦牟尼佛)

三世佛身旁仅次下来的便是文殊、普贤、观音与地藏四大菩萨像。尤为好看的是文殊菩萨像,只见他头戴花冠,神情悲悯,而他座下不是传统的青狮坐骑,却是一匹屈膝的骏马托起了佛台。《华严经》中有一偈:“欲为诸佛龙象,先做牛马众生。”这大概便是先做马牛的神兽前世今生吧。

(普贤菩萨)

再往下一等是佛之弟子、十方胁侍菩萨与四大天王像,弟子是迦叶与阿难,两人身披袈裟,具是清瘦苦行之相;四大天王分立在坛角,双目圆睁,眉骨高耸,似怒目金刚,表情各具威严。

而十方胁侍菩萨却与天王截然相反,只见它们神情柔美、身姿妙曼,刚柔对比更是强烈。其中最出名的莫过于那尊闻名遐迩的“露齿合掌菩萨”,只见她侍立在佛的右前侧,有些俏皮的趺脚站于莲台上,身姿微微侧倾,双手作合十印,唇间露出似有似无的微笑更添一丝神秘之感,这是难得的艺术珍品,无怪乎有“东方维纳斯”的美誉。

(东方维纳斯)

佛台上再矮小些的,便是供养弟子相了,有一位举起手来,好似在虚心求道;也有一位垂下手来的,静默不语,似是已经悟到了佛法真谛。

(举手的供养弟子)

(沉默的供养弟子)

这济济一坛的彩塑像或坐或立,难得的是每一尊神情均不相同,偏又变化生动、各具妙处,当真是精彩绝伦,令人忍不住驻足良久,细细观摩。

其二

在这薄伽教藏殿内,除了一众彩塑令人流连,尤为珍贵的还有殿内周遭一圈的“重楼壁藏”,只可惜我寻访这次恰逢殿内保护性维修,周遭搭起了脚手架,只有偶尔透过几处缝隙,才能窥见一点壁藏的影子。

(脚手架里藏着的重楼壁藏)

这些壁藏也是木质的,分为上下两层,下层是藏经的经橱,只可惜当年所藏经书早已不知去向,中间有腰檐衔接,上层又设佛龛,雕栏画栋,层层相连。仔细看这些壁藏木雕,只见栏板具是镂空雕刻的,连屋顶上的脊兽都袖珍玲珑,腰檐下遮檐板上还有彩绘。至于斗拱铺作更是种类繁复精巧,甚至能找到出跳四层的双抄双下昂七铺作。这一间间重楼壁藏别具特色、美轮美奂,一圈看下来,就仿佛是在看缩小的辽代建筑模型展览。

然看不到一整圈的“重楼壁藏”实景,但据说在殿后的墙壁上,有一处明窗,此处的壁藏极尽巧思、最为精美,因为两侧的壁藏在此处断开的缘故,工匠别出心裁地在后檐明间的门楣上搭建了一座券拱桥,并在桥上建造了“天宫楼阁”五间,又将左右壁藏完美地连在了一起。若是有缘者来访,千万不要错过这美轮美奂的天宫楼阁。

(传说中的天宫楼阁)

如今殿内壁藏的佛经早已不见,可真要合理推断起来,也许这里当年所藏的可能正是传说中的《契丹藏》。

前面曾提到,薄伽教藏殿建于辽重熙七年(1038年),“重熙”是辽兴宗的年号。也就是华严寺修建的同时,辽兴宗也同步启动了另一件大工程,他要对标隔壁的大宋,开版刻印辽国版《大藏经》。

虽然雕版印刷在唐末至五代时就已经很成熟了,但开版刻印如此大部头的《大藏经》却并不容易。就算是财力雄厚如隔壁的大宋,也才刚刚刻完了第一部汉文《大藏经》,这部《大藏经》从宋太祖开宝四年刻到了宋太宗太平兴国八年,完成雕版十三万块,后人称为《天宝藏》。这部《开宝藏》质量极高,大宋刻成后赠送给周边西夏、高丽诸国。

而辽兴宗要刻的《大藏经》,更是在《天宝藏》的基础上,还要吸收北方流传的《大日经义释》等特有经论,因而内容更为广杂。而辽国人的这项工程,前后足足刻了三十年,一直刻到辽道宗咸雍四年(公元1068年)才算完工,史称《契丹藏》。对于这项文化工程,信仰佛教的辽国上下高度重视,譬如《契丹藏》中收录的《华严经随品赞》十卷便是辽道宗亲自撰写的。

辽代时佛教盛行,辽兴宗受过菩萨戒,辽道宗能亲自撰写《华严经随品赞》、《华严经五颂》,可见几代帝王对佛教的重视,因此在西京大同能建造这样规模的佛寺也就不以为怪了。

如今在北京的西山大觉寺还保存有一块辽代的石碑,刻有《阳台山清水院藏经记碑》,上面便记录了辽人刻经的过程,正是在阳台山清水院所刻。碑文中也记录了《契丹藏》的印刻规模“……印大藏经凡五百七十九帙,创内外藏而龛措之。”

有趣的是,我在薄伽教藏殿内也找到了一块金代的石碑,上面刻有《重修薄伽藏教记》,也记录着:“及有辽重熙间,复加校正,通制为五百七十九帙,则有太保大师入藏录具载之……”

(《重修薄伽藏教记》)

在辽时,北京为南京、大同为西京,二京相隔三百公里,可这部重熙年间所刻的《契丹藏》的规模却对上了,都是“五百七十九帙”,可见这里华严寺所藏的应正是刻于燕京的《契丹藏》。

“帙”原本是指包书的布套,后来指代量词,一帙便是十卷,这部《契丹藏》足足有五千七百九十卷,按照20页一卷来计算,也不会少于10万块雕版。只可惜如今《天宝藏》也好,《契丹藏》也罢,海内均难觅得真迹,近些年常有某地某处发现宋辽《大藏经》残卷之说,却甚少得到确凿的考证。

而在辽末的保大之乱中,金兵攻陷西京。根据《重修薄伽藏教记》所记载:“……(华严寺内)殿阁楼观,俄而灰之,唯斋堂、厨库、宝塔、经藏泊守司徒大师影堂存焉。”可见在当时,华严寺内高大的殿宇全部付之一炬,其中所幸存的“经藏”便是指薄伽教藏殿了。

也许是侥幸,也许是注定,这座不起眼的薄伽教藏殿历近千年战火与风雨,侥幸的逃过了一次次战乱,传奇的保留至今,仿佛冥冥中昭示着一种因果。

虽然楼内经书早已不见踪迹,但离此上千公里外的韩国海印寺内,却完整的存放着高丽时代的八万块大藏经版。这是当年的高丽王朝收到了大宋和辽国作为礼物送来的《大藏经》后,下定决心雕刻的属于自己的《高丽藏》,却也在无意中为《天宝藏》和《契丹藏》也留下了一处历史的回音。

(2016年夏寻访的韩国海印寺)

其三

华严寺应是依《华严经》而名。

《华严经》是华严宗的立宗之经,也是修行大乘佛教最重要的经典之一,此经譬喻生动,内容博大精深,诸多妙旨从东晋时便开始传播,到了唐代时,又因法藏法师为武则天讲《华严经》而更为传播广泛,法藏法师也因此被尊为华严宗第三祖。

华严宗的义理其实很有些哲学思辨,读大学时闲极无聊,我曾花了大力气去读《华严经》,可总觉得不得门道。近年来年岁渐长,反而对于其中种种思想,倒渐渐明了些,此处闲话几笔,共有兴趣者讨论。

按照法藏法师的释义,《华严经》乃“毗卢遮那法界身云,在莲花藏世界海,于海印三昧内,与普贤等海会圣众,为大菩萨所说也。”这是指释迦牟尼佛成道后,为普贤等菩萨讲述的内容,描述的是佛成道后的光明世界。

所谓“海印三昧”,其实是一种比喻,以深邃又浩渺的大海为印证,可以照见出法界的森罗万象。在圆融无碍的法界之中,法便是本心所见,因而华严宗的核心观念可以归纳为“法界缘起”四字。

因此华严宗也认为,宇宙中的一切本就是“事事无碍”的,万事万物都是同一的,“一即一切,一切即一”。所以《华严经》里有一句话,叫作“尘尘混入,刹刹圆融”。意思其实是说,纵然是在小如微尘之中,在任何一刹那都是圆融相续的。

华严宗的义理实际是一种对于存在主义的哲学讨论,在华严宗看来,“法”本来就是存在的,不会有任何一种法是先于法界的。这是不是与后来海德格尔的“真理本身就具有存在的方式”已极其接近了。

教所谓“如来智慧”,西哲所谓“真理”——既然是本来就存在的,可在这个本就圆满的世界中,为何不是所有人都充满智慧?人又会有烦恼?华严宗认为是因为“妄想”,所以不可“证得”;海德格尔则说地更通俗些,人生有三大沉沦:好奇、闲谈与犹豫。

应知一切心识如幻,始知世间诸行如梦。

二三年四月

老唐带你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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