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山何处——八大辽构之义县奉国寺

文摘   2024-09-11 07:01   北京  

其一

此前去寻访五台山佛光寺时,已觉得面阔七间的大殿足够壮观了,然而真正站在义县奉国寺的大殿前,看到这座恢弘的九间大殿时,还是不免心头一震,这才是地表最强大雄宝殿。

整座大殿面阔九间进深五间二十四米,整体建在三米高台上,从视觉上就给人一种敞阔巍峨之感。大殿依旧是单檐庑殿顶——与隔壁大宋对精致歇山顶的偏爱截然不同,辽人似乎更喜爱庑殿顶的简洁大气。苍木掩映下,平伸的阔大屋檐似张开的四翼,相向的鸱尾弯如新月,又在古朴厚重中衬出了一种灵巧之感。

在现存的元代以前古建中,真正能达到九开间等级的只有大同华严寺大殿与义县奉国寺大殿两处,但华严寺大殿是金熙宗时重修的,奉国寺大殿毫无疑义是存世体量最大、最为宏伟的辽构。

远望时,便让人不免畅想,该用什么样的斗栱才能既撑起这雄浑大殿、又不显得笨重呆板。走到近处一看,檐下斗栱亦是繁复极了,柱头和补间铺作都用的是等级极高的七铺作双杪双昂,几乎一色等大,只是补间铺作的栌枓下垫了驼峰,显出了些许差别。此外,在扶壁处所用的“翼型栱”也是罕见的实例。

按宋人的叫法,斗栱也叫“铺作”,每增一层就是出“一栱”或者“一昂”,叫作“一跳”。最基础的出一跳是“四铺作”,出两跳是“五铺作”,以此类推,奉国寺大殿檐下的“七铺作”正是出四跳。

斗栱数量要以“朵”计,试看檐下斗栱层层密叠,是不是如莲花般繁复又美观,实在贴切极了。其实把斗栱拆开来看,结构并不复杂,斗上置栱,栱上置斗,层层交错叠加,就像孩子搭积木一样,能有数十乃至上百种变化。

奉国寺的规模与等级之高,也体现在用材上。按照《营造法式》规定,“材”分八等,每等“材广”分为十五分,分别为不同等级的建筑所使用。据测量,奉国寺大殿用材已达到了29厘米,材广堪称存世的古建第一,这也是《营造法式》所记录的“一等材”的实证。

(营造法式-材广示意图)

繁复的转角铺作从侧面看似乎是“三昂”的,转个角度再看,原来是“角昂”之上多加了一道“由昂”。有趣的是在由昂之上,还端坐着一个盘腿的力士,它的位置实在太隐蔽了,要不是留心寻觅,肯定拍不到它。这便是唐宋建筑中很特殊的“角神”,明清以后其实也有角神,只是多半做宝瓶形,不再是这样憨态可爱的形象了。

(角神)

角神的用途与其说是支撑,倒不如说是一种隐喻,它与鸱尾一阴一阳,一明一暗,各自行使着不同的职责,这古老的木构增加了活泼的生气。

其二

迈入大殿,只觉光线骤然暗了下来,眼前是好一派浩大气象,高近一米的佛坛上一字排开了七尊周身贴金的高大佛像,端坐于须弥座上,通高均在九米以上,由东至西依次为迦叶佛、拘留孙佛、尸弃佛、毗婆尸佛、毗舍浮佛、拘那含牟尼佛和释迦牟尼佛。

按照《六祖坛经》的说法,七世佛中有三位在“过去庄严劫”中,有四位在“今贤劫”中。以往七佛皆以入灭,所以又统称为过去七佛。“劫”在佛教时间里是一个重要的时间单位,又分大劫、中劫、小劫,对应着不同的时间标尺。

有意思的是,大殿中的七世佛并不是按照时间顺序从东向西排列的,反倒是过去劫三佛居中,今劫四佛位于两侧。这七尊佛像面容圆润饱满、表情端正慈和,乍望去似乎面孔都是一样的,可留神看久了,又能看出细微差异来。

(毗婆尸佛)

最中间一尊毗婆尸佛是过去劫中的第一佛,造像明显要略高于其他佛像,双手拇指与中指相捻,这是佛在讲经说法时所结的手印,也叫“说法印”;最西边的一尊是释迦牟尼佛,它是今贤劫中的最后一位,也是与现世的接引,只见其面容微微向西侧望,神情悲悯,左手垂膝,手心向外,结“与愿印”,这是代表着佛顺应众生祈求而作的印相。

(释迦牟尼佛)

辽国崇信佛教,辽圣宗也自称为释迦牟尼佛转世,按此推论,这七世佛也正好对应了辽太祖耶律阿保机以降的七位辽国皇帝,也颇有些意思。

在每尊佛像前,都立着两位身姿挺拔的胁侍菩萨,其高不到三米,整座佛坛的东西两侧各置一尊威猛神武的金刚像,身形又要比胁侍菩萨更高些,这就显出一种高低的错落有致,更觉庄严肃穆。而七世佛的须弥座下束腰处还有力士和神兽托负着莲台,形容活泼、萌动可爱。

(座下力士)

尤为特殊的是无论神佛菩萨,一应都是耳轮低垂,显出巨大的耳洞,几乎要垂到肩上,这正符合契丹人“重环穿耳”的少数民族特征。闲话说,汉人在宋以前,一直没有穿耳洞的习惯,直到宋以后女性才逐渐穿耳佩戴耳饰,大概也有和少数民族增进交流的缘故吧。

(胁侍菩萨)

在诸多菩萨与金刚神像中,我最喜欢的是毗舍浮佛身前右侧的这尊菩萨相,你瞧他头戴硕大的宝冠,面容丰颐、眉眼细长,双唇微启,似是正在慢声细语的吩咐着什么,而手中一边握着法螺,一手托着白巾,看起来仿佛是小心翼翼的正要去放置供奉的法器

这样生动的形象何其罕见,再逐一细细看去,只见这些泥塑的神像手眼眉目、表情动作、服饰装束均不相同,它们明明都是泥胎,却具有生活气息,仿佛都有着真实的生命。

(坛侧金刚)

举头而望,只见内檐梁架上的飞天彩画颜色明丽,乃是用的“五彩遍装”做法,即色彩多用朱、白、墨色,间施青、绿,与明清做法截然不同。颜色虽然用得浓重,整体却不失明和庄重,飞天被仙草祥云环绕着,线条自然流畅,竟真似踏着祥云飞舞在神佛上方,尤为好看的是飞天的那一弯柳眉,弯弯如钩,配着星眸闪闪,真真是妙丽无双。

(梁上飞天)

这片梵天盛景中,殿内的一尊尊神佛菩萨或是飞天力士,仍上承着唐时的佛教塑像特征,而它们高大的体量、丰满的体态、屹立的姿态,无不彰显出一种生动而健康的美感,又展现出鲜明的契丹民族审美特点,让人驻足流连。

其三

清朝光绪年间,工人们在对大殿进行翻修时,在殿内东南角发现了一把门尺,上书“辽开泰九年正月十四日起工创建咸熙寺,至十四年十月二十四日止工”,这便为大殿的建造确定了时间。

开泰是辽圣宗耶律隆绪的第二个年号,此时据他冲龄即位已过了三十七年。十年前,他从病逝的母亲萧太后手中正式接掌朝政,成为了大辽真正的主人。辽圣宗事母极孝,萧太后刚去世时,就有大臣进谏要改年号以示新象,但辽圣宗不同意,他说:“吾契丹主也,宁违古制,不为不孝之人。”最终服孝三年方才改元开泰。

义县在辽时叫做宜州,是契丹后族萧氏的家族领地。契丹人属于胡人,原本无汉姓,都是分散的不同部落,所以也有“三耶律、二审密”之说。三耶律指得是耶律三支,也就是皇族;二审密是乙室和拔里,为后族。辽太祖崇拜汉高祖,自比刘邦,因此耶律氏也称姓刘,他把近臣乙室、拔里比作萧何,就赐姓萧氏,这就是契丹萧氏的来历,所以辽代的后妃虽然都出于萧氏,但其实也是来自不同的部落氏族。

奉国寺初名咸熙寺,正建于辽国全盛之时,“咸熙”便是诸事兴盛之意,也许是出于纪念母亲的缘故,辽圣宗最终决定在萧太后的故乡建造这座规模浩大的皇家寺院。这样的太平日子又维持了一百年,辽被金所灭,宜州落入了金人的统治之中。

如今在大殿内东西两侧还放置着十一块石碑,历金、元、明、清四代,其中最早的一块是金代所立的《宜州大奉国寺续装两洞贤圣题名记》碑,字迹仍然十分清晰,我驻足细读良久,这块石碑甚是详细地记录了辽亡后的故事:“……当亡辽时,寺有僧曰‘特进守太傅通敏清慧大师捷公’,以佛殿前两庑为洞,塑一百二十贤圣于其中,饰以众彩、加以涂金、巍峨飞动、观者惊悚,而四十二尊庄严未毕。自辽乾统七年(1107年)距今三十余岁矣。”

(金明昌三年碑)

这块石碑的时间跨度很长,前半段是于金天眷三年(公元1140年)所记,乾统是辽代最后一个皇帝天祚帝的年号,这也符合“自辽乾统七年距今三十余岁”的时间跨度。

在辽亡之时,大宋扮演了并不光彩的毁约角色,而所谓的“连金抗辽”更成了一个笑话,不仅没有收回燕云十六州,连徽钦二帝都被捉走了。然而在这场悲剧里,宋臣中也涌现出了一批颇有些气节之士,这块碑文的作者“奉使礼部尚书历阳张邵”便是其中之一。

张邵是宋人,在靖康之乱后临危受命被派去使金,宋史里说他“出使囚徙、屡濒于死”。他入金后因拒绝下拜而被囚,受尽屈辱却始终保持气节。

虽然处处都和金人对着干,但金人也十分佩服张邵的学识,经常向他请教,这块石碑便是一处例证,同时也说明奉国寺恐怕就是金人囚禁宋使的一处所在。这情形想象一下也很吊诡,一位被俘虏的宋使在亡辽的殿阁中,为金人续塑的神像撰写碑记,不知张邵下笔时又是何等心情。

而大殿内这块石碑最后的立碑时间却是金明昌三年(公元1192年),此时据张邵题写又过去了五十年,也许直到此时,当年剩余的四十二尊像才历尽艰难而最终完工,碑文末尾写道“乃以檀越为名氏、依施财先后为次、列于碑刻用告来者。”可有意思的是,我找遍了石碑各面,也没找到施财的各位檀越姓名,也许这些施主中也不乏亡辽的贵族故人吧。

尾声

也就是在张邵撰写碑记之时,宋金之间正在秘密进行着和议,宋高宗以诛杀岳飞的代价达成了绍兴和议,按照和议“南自南、北自北”的约定,张邵终于可以回家了,他不仅回到了江南,还为死在金国的一干宋使仗义执言,并将同伴的尸骨送回了家。

此时,距离蒙金战争已不到二十年,再往后便是蒙古人统治的天下。在辽金战争、蒙金战争连天的战火中,奉国寺都神奇的保存了下来。大殿内还有一块元大德七年的石碑,就留下了感叹“……辽金遗刹,炬列殆尽,独奉国子然而在,抑神明有以维持耶?人力之所保佑耶?”

(元大德碑)

蒙元之后,塞北逐渐萧条,义州也不复昔日繁荣盛况。

谁能想到在偏远辽西这座寂寂无名的小城里,还藏着如此精美的木构、泥塑、彩画、碑刻,无一不珍,堪称国之瑰宝。

苍苍辽构巍峨如旧,默默度过了它一千岁的生日,似在无声的讲述着历经千年的往事。

二三年三月

老唐带你去旅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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