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大辽构之一的新城开善寺声名不显,大概也因为其常年关闭的缘故。因缘巧合之机,有幸入内一观。
是为记。
其一 辽构如旧
开善寺位于河北高碑店市东南的新城镇上,这里曾经是老县城,如今居民大多迁出,小镇便显得分外安静。迈入寺门,抬头便见一座宽阔的大殿静静伫立,颇显一种肃穆之美。大殿面阔五间,进深六椽,单檐庑殿顶,出檐深远,一望便是传承了唐风的大斗拱。进殿前先看几种铺作:柱头双杪五铺作,耍头平出,成批竹昂式,与五台山南禅寺大殿甚是一致。补间铺作尺寸略小些,类于小斗。留心细看,前檐当心间取消了补间铺作,柱头枋上有残留的榫卯痕迹,想来曾是悬挂过匾额的。转角铺作最是精彩,拱出平面呈“米字形”,层层叠叠、精巧繁复,忍不住要多拍几张。
进入大殿,整体观感便是极开阔的,细细数来殿内金柱竟只有四根,难怪觉得殿内扩大不少。此法正是辽金时期十分典型的“减柱造”,按照传统建筑的固定形制,殿内金柱应是对称整齐排列的,更有利于建筑的稳定性。于是这种减少金柱的方式便显得尤为特殊,五台山佛光寺的文殊殿建于金天会年间,亦是类似的建筑实例。(开善寺大殿内的“减柱造”)
目前海内留存的几处减柱造实证多是辽金元时所建,想来原因有二:一方面减少的金柱增大了殿内活动和祭祀的空间,也增大了室内采光;另一方面也符合游牧民族习惯了宽阔的大帐作为居所的空间需求。这种方式不仅同时期的南方宋地较为罕见,便连后来明清也渐渐不用了,恐怕也考虑到了这种建筑方式并不牢靠的缘故。殿内梁架结构为抬梁式彻上露明造,明次间的梁架间不用太平梁,只用两根大叉手,很是巧妙大胆。这种简洁的做法后世很少见了,宋辽之后常在大叉手中间增加蜀柱支撑,以确保其稳定性,如今看到大殿顶端大叉手下有两根红色钢筋的修复加固,想来也是为了矫正梁柱倾斜的。尤值得一提的是殿内金柱极为粗巨,绕至柱后打灯而照,只见东侧柱后赫然有“至顺元年七月廿九日三人至此……”的题刻印记,双勾描刻,笔力甚锋。
殿角放置了一截维修时替换下的木构,一并发现的还有压在柱底的铜钱,仔细一看木构上竟还有开元通宝的清晰压痕。无独有偶,义县奉国寺大殿维修时也有类似发现,在大殿柱下压铜钱恐怕也是当时通行的做法。
大殿后方还供奉着一尊石制观音像,细长眉目,头戴束发宝冠,身披璎珞,长裙跣足,可惜手臂已残,细数应有八臂。巧的是,在大殿的地上也放置着一尊断为两截的八臂观音像,除了碑的上部约四分之一处断裂开了,观音像保存尚为完好,立于莲台之上,八臂舒展,本身两臂做禅定印,其余六臂舒展开来,或持宝瓶、佛珠,或结金刚印,或托法器,其像庄严。细问起来,原来地上这尊竟是赫赫有名的“天佑寺观音像”,乃是一尊唐代武则天时期的佛像,原本出土于距此地不远的方中村,不知为何竟移到开善寺里。这两尊精美的石像观音大小相似,各有残破之处,但对比起来却又互能补足,十分精妙。其二 开善之门
开善寺所在的新城镇,在历史上是很有名的。按照县志记载,从唐大历年间便用“新城”之名,直到上个世纪九十年代才改作“高碑店市”。此地古来属于涿州,因为正处于辽宋交界处,战事颇频。宋景德二年(公元1005年),宋辽双方定下“澶渊之盟”,约定雄州白沟交割,正是以新城境内白沟河为界。
也正因这个缘故,此地成了宋辽遣使交聘的必经之地,后来两国还根据需要设置了正旦使、生辰使、告哀使、遗留使、祭奠使、吊慰使、告登位使、贺登位使、贺册立使、回谢使、泛使、答谢使等十二使,每逢重大事件,均需遣使往返,据学者统计,宋辽之间遣使多达三百八十次,全部聘使约一千六百余人。(《景德四图之契丹使朝聘图》-现存台北故宫)
遣使的路线也是相对固定的,按照宋真宗近臣路振的笔记《乘轺录》记载:“十二月四日,过白沟河,即巨马河也。五日,自白沟河北行至新城县四十里。新城属涿州,地平无邱陵。六日,自新城县北行至涿州六十里……”,可见新城是入辽境的必经之路。
燕云之地本就是中原的屏障,也是历来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民族杂居,文化的发展也颇为复杂。在宋初,生活在此地的汉人们仍是坚信总有一天大宋会来收复的。
《乘轺录》里记载:“……虏政苛刻,幽蓟苦之,围桑税亩,数倍于中国……加以耶律、萧、韩三姓恣横,岁求良家子以为妻妾,幽蓟之女,有姿质者,父母不令施粉白,弊衣而藏之……太宗皇帝平晋阳,知燕民之徯后也,亲御六军,傅于城下……城中父老,闻车驾之还也,抚其子叹息曰:‘尔不得为汉民,命也’……”
这段笔记固然有宋人美化太宗之意,但也可见当时燕云之地民心向宋。
如今的开善寺大殿前尚立有一块明代嘉靖年间的石碑,上书《开善寺重修碑记》,细读碑记:“……按旧碑,寺创于宋重庆二年,宋史无重庆纪元,盖相传之误也。”宋代确无重庆年号,但辽有“重熙”年号,为辽兴宗所用,正对应宋仁宗时期。按这个时间推算,开善寺应是建于澶渊之盟订立三十年后。此时两国罢战多年,榷场早已互开,氛围相对友好。开善之名按照通俗的解释,大抵有“首开善门”之意,如《无量寿经》所述:“……杜恶趣,开善门。于诸众生,视若自己。拯济负荷,皆度彼岸。”千年辽构如旧,反观“开善”之名,似乎也有了更深的含义。其三 历史节点
从开善寺修建之时往前回溯三十年,正值澶渊之盟的历史节点。
事实上,从宋太宗赵光义的北伐开始算起,到澶州之战时,宋辽之间已经打了二十五年的持久战,辽人不知如何,但宋朝内部显然是有了一些疲战情绪的,无奈辽人骁勇,仍然屡屡犯宋。
到了景德元年秋冬之交,政治女强人萧太后又一次带着儿子辽圣宗南下亲征,一路如破竹般接连攻克定州、祁州,契丹人发挥了骑兵优势,竟然深入直抵澶州。澶州就是今天的河南濮阳,背靠着黄河,离东京开封已不足三百里,对大宋来说也是最后一道防御屏障了。
此时大宋内部出现了两派声音,畏战的恨不得弃都南逃,宰相寇准却力主要真宗御驾亲征、带兵北上。幸而真宗采信了寇准的建议,渡过黄河,亲临澶州,果然宋军士气大振,反观“契丹相视惊愕、不能成列”,再加上辽军主帅中箭身亡,双方士气很快发生了逆转,也为双方和谈留下了空间。如果说宋真宗的御驾亲征打破了辽人的心理预期,那恐怕宋真宗的实际心理预期还要更低些,他早打定了见好就收的主意:“……帝遣曹利用如军中议岁币,曰:‘百万以下皆可许也。’(寇)准召利用至幄,语曰:‘虽有敕,汝所许毋过三十万,过三十万,吾斩汝矣。’利用至军,果以三十万成约而还。”可见当时宋真宗对辽输银的心理承受力是一百万以内,只不过寇准坚决不许,这才严令曹利用谈到了三十万。历史上的萧太后是很成熟的政治家,也许是早就做好了可战可和两手准备的,双方当下一拍即合,便定下了澶渊之盟。
长久以来,对澶渊之盟的历史评价褒贬不一。有些人认为这是屈辱的不平等条约,大宋明明打了胜仗,软弱惧敌的宋真宗却输银赔款,简直是奇耻大辱。也有人认为大宋并没有实质性的土地割让,反倒是辽国承认了一直争议的瀛、莫二州归属于宋(辽称“关南之地”),双方约定兄弟之国也不算屈辱,至于每年输辽十万两、绢二十万匹,与此前巨大的军费开支比起来是一笔再划算不过的经济帐。平心而论,澶渊之盟约定的输银对于大宋而言,财政负担并不算重。按照曾巩的算法:“天下岁入,皇佑、治平皆一亿万以上(曾巩《议经费扎子》)。”这种计法虽然是把钱米布帛都笼统的计算在一起,但大宋的财政收入无疑还是非常宽裕的。哪怕后来到宋仁宗时,又补充立定关南誓书,宋对辽岁币增加到银二十万两,绢三十万匹,对阔绰惯了的大宋来说也不成问题。
(曾巩《局事帖》-2016年嘉德春拍2.07亿成交)
而两国和谈后又在边界开设了榷场,打开了贸易交往,宋朝出产瓷器优质、丝绸精美,甚至一应生活用品都具有出口价值,反之辽国唯一擅长养的马匹也被禁止出口,在这过程中宋朝无疑成为了贸易顺差方。按照宋人《三朝北盟会编》,“盖祖宗时赐予之费,皆出于榷场所得之息,取之于虏,而复予以虏。”可见当时情况。
随着大宋经济越来越繁荣,这种经济优势也愈发明显,曾赴辽任过遣使的苏辙亦有评论:“澶渊之盟稍以金帛啖之,虏欣然听命,岁遣使介,修邻国之好,逮今百数十年,而北边之民不识干戈,此汉唐之盛所未有也。”一千年后回望那个历史的节点,很难说是继续打下去更好,还是和议更优。但毫不夸张的说,寇准才是那时大宋真正的主心骨。范仲淹对寇准有一句很贴切的评价,叫作“不动如山,天下谓之大忠。”寇准为人刚强、性情秉直,不仅表现在澶渊之盟前坚决主战,也表现在后续一系列的和谈推动上。世事总是难以两全的,历史亦没有那么多的如果可言,但寇准的选择最终对大宋是有利的,便如一千年后另一位伟人所说:“但以斗争求和平则和平存,以妥协求和平则和平亡。”也许是过刚易折,寇准的晚景很不好。《宋史》里记录了一则有趣的小事,寇准当宰相时,曾去拜访大贤张咏,请教再三,张咏送他一句话:“《霍光传》不可不读也”。寇准不解其意,直到回来翻书,看到霍光传里写着“(霍光)不学无术”,才大笑明白了张咏的含义。
与如今的用法不同,“学”指才学,“术”是谋术。霍光是汉武帝晚年近臣,又得以托孤辅政数朝,其权之大可以废立天子,虽然活着的时候威震海内,然而等他死后霍氏却灭了全族。
若是纵观寇准的一生,恐怕会对“霍光传不可不读”有更不一样的体会。寇准个性鲜明、好恶分明,政治上树敌无数,经历了澶渊之盟的高光后,他不仅被政敌嫉害,甚至连门生故旧也有极力倾构他的。
寇准被一贬再贬,五十八岁那年贬做道州司马。历史上的寇准能诗善文,尤以七绝为佳。在道州任上,寇准有《舂陵闻雁》二首,我极喜欢:
萧萧疏叶下长亭,云淡秋空一雁经。
惟有北人偏怅望,孤城独上倚楼听。
危栏秋尽偶来凭,霜落秋山爽气澄。
谁道衡阳无雁过,数声残日下舂陵。
舂陵就是今天的湖南道县,这是忙碌了一辈子的寇准难得的清净时刻,可以孤城独上,可以倚楼望雁,此时心境,亦尽在诗中。
到道州不久,寇准又贬到更为偏远的雷州(今广东湛江),一年后病死在了雷州。临终时,他收到了人生最后一封调令,徙至衡州司马,然而未到衡阳便病死了,倒真应了“衡阳无雁过”。二十年后,庆历二年的深秋,正在庆州领兵的范仲淹,于军帐中提笔写下了千古传唱的《渔家傲》,提笔便是:还是“衡阳雁”与“孤城”,相似的喻义,也许范仲淹正是想起了三十七年前在澶州指挥若素的寇准,才有了“不动如山”的崇敬效仿,才有了“浊酒一杯家万里”的感怀诗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