独乐之乐——八大辽构之蓟县独乐寺

文摘 2024-09-14 07:00 北京

其序

一直都想动笔写写辽构，八大辽构指的是国内现存至今的八座辽代木构建筑。

最初的八大辽构是民国时梁思成带领营造学社发现并测绘的，分别是指：蓟州的独乐寺观音阁、独乐寺山门、应县佛宫寺释迦塔、义县奉国寺大殿、大同华严寺薄伽教藏殿、大同善化寺大雄宝殿、善化寺普贤阁、宝坻广济寺三大士殿。

可惜1947年为修建白龙港大桥，宝坻广济寺被全部拆除。而1953年对善化寺的修缮中，普贤阁内发现了“贞元二年一行造”的题记，证明了其金代营造的身份。虽然这两座殿阁退出了辽构的排序，但后来又相继发现了涞源阁院寺和新城开善寺，又重新补齐了八大辽构之数。

这八座辽构地处北方，从西往东一字排开，最西至朔州，最东直到锦州，大部分都处于当年的燕云十六州。这一带原本就佛教盛行，而有辽一代，佛教更臻于极盛。八座辽构上承唐风，又衔宋元，历经千载，可谓奇珍。

此为序。

其一

蓟县独乐寺在八大辽构中独占两座，可见其分量。此地也是梁思成最早寻访之处，梁氏称“独乐寺上承唐代遗风，下启宋式营造，实研究中国建筑蜕变之重要资料，罕有之宝物也。”我曾两次寻访独乐寺，中间大概间隔了十余年，然而每次都觉收获不同。

（独乐寺山门正侧面）

独乐寺山门体量不大，面阔三间，进深两间，屋顶五脊四坡，是标准的四阿大顶，后世又称庑殿顶，只是不同于唐代四阿顶的雄大浑健，独乐寺山门的檐口已变得秀气了些许，更显得飘逸雅致。

（2015年第二次寻访所摄，是否颇似瑞鹤图）

山门正脊的鸱吻造型秀致，鱼尾朝内相向呼应，配在大顶上显得张弛有度。进到山门内，只见两尊天王像的身体微微前倾，金刚怒目，张口呼喝，神情栩栩，更是难得的辽代彩塑珍品。

而山门牌匾上的“独乐寺”三字，却是赫赫有名的明代奸相严嵩所书。看官莫奇，其实严嵩人品虽坏，书法却佳，他的字笔力凝重，十分好认。如今北京城内也不乏他的题字，譬如东岳庙外高大巍峨的琉璃牌坊，正反两面全是他所题写。而老百姓家喻户晓的“六必居”三字，据传亦是他所题。

（北京东岳庙牌坊）

过了山门，便是更值得一观的观音阁了。观音阁面阔五间，进深四间，外高两层，内里还藏一暗层，从外观上看，单檐歇山，斗拱更显得阔大些，如插云中。这种雄大浑厚的格局，从宋往后便少见了。

根据《日下旧闻考》的记载，观音阁“以统和二年冬十月再建，上下两级，东西五间，南北八架，大阁一所。重塑十一面观音菩萨像。”统和是辽圣宗耶律隆绪的年号，此时辽圣宗尚幼，国事皆由萧太后主政，萧太后崇信佛教，长女便起名叫做“耶律观音女”，又称其子耶律隆绪是释迦牟尼转世，也无怪辽境内大肆兴建佛寺。无独有偶，据此地四百公里外的锦州义县是萧太后的故乡，此地有一座奉国寺，亦是留存至今的八大辽构之一，也是统和年间的建筑，当然这也是后话了。

进入观音阁中，最震撼的还是那尊高十六米的巨大观音像立于莲花座上，无量巨大，与宋地菩萨相逐渐女相不同，此相更承唐代风貌，目长睛圆、广额方颐、鼻阔唇丰，所谓十一面观音，指的乃是菩萨头顶还有三层十面观音，层层叠罗，近观更觉庄严。按照佛典记载：“……（十一面像）当前三面作慈悲相，左边三面作嗔怒相，右边三面作白牙上出相，当后一面作暴恶大笑相，顶上一面作佛面像。”可惜如今看到的十一面像却是像像具同，并无诸多变化。

（十一面观音像）

看罢塑像，再看下层的四壁彩画，亦十分精彩。壁画主体是身披袈衣、神情各异的十六罗汉立像，或双目如电、或持珠闭目、或骑虎驱象、或托钵望禽，南壁两侧还绘有三头六臂的明王像，亦栩栩如生，这些彩画大约都是明代重描的，也弥足珍贵了。

（十六罗汉之迦诺迦伐蹉尊者）

从观音阁出来，东西两侧还有院落，但尽都是明清两代建筑。此处离东陵甚近，乾隆几次谒陵，都把此处当做行宫，东院中仅乾隆的御笔碑刻就有二十八处之多，真真成了其“独乐”之所。

其二

独乐寺相传建于唐贞观年间，但真得“独乐”之寺名，据传说还和安禄山有关。“渔阳鼙鼓动地来，惊破霓裳羽衣曲”，蓟县旧称渔阳，本地传说独乐寺即是安禄山起兵誓师之地。

梁思成也在《蓟县独乐寺观音阁山门考》中记录了这个起源：“‘独乐’之名，亦禄山所命，盖禄山思独乐而不与民同乐，故尔命名云。蓟城西北，有独乐水，为境内名川之一，不知寺以水名，抑水以寺名，抑二者皆为禄山命名也。”但安禄山既然已经起兵造反，还要把自己不思与民同乐的心理活动题写在寺庙上，仔细推敲起来也有些不合逻辑。

独乐寺之名是否来自安禄山虽不可考，但此寺却应该是经历过安史之乱的。如今在观音阁的正中，仍高悬着一块方匾，上书“观音之阁”四字，传是李白五十二岁游历幽州至此地而手书，这一年大约是天宝十二年，此时安禄山已身兼平卢、范阳、河东三镇节度使，正在范阳郡北修筑雄武城，为起兵悄悄做着准备了。

安史之乱，本就始于胡人权盛，唐明皇为何对胡人宠幸到这种地步？资治通鉴说：“诸道节度尽用胡人，精兵咸戍北边，天下之势偏重，卒使禄山倾覆天下，皆出于林甫专宠固位之谋也。”李林甫为了杜绝边帅入相之路而固宠，便以“胡人不知书，必能为朝廷尽死”为由头，劝天子用胡人。要说李隆基年轻时也是英武天子，本就是马上得来的江山，到老来却昏聩至此，倒持泰阿，最终被不知书的胡人所蔽，落得个“行宫见月伤心色，夜雨闻铃肠断声”的悲惨下场。

其三

“独乐”的含义历来也有争议，与其说出自孟子的“独乐乐不如众乐乐”之语，我倒觉得也许用庄子与惠施的鱼乐之辩来解释更为贴切。儒家的“乐”来自义精仁熟，所谓“君子无日不忧，亦无日不乐。”可庄子的“乐”自在逍遥，所谓“至乐无乐，至誉无誉”，挣脱了肉身的束缚，倒更近于禅意。

宋熙宁年间，司马光反对王安石推行的新法，便贬为西京御史台，他在西京洛阳购地二十亩自建独乐园。《独乐园记》是司马温公的传世妙文，文以达情，亦以言志。其实他还有独乐园诗作，亦很得独乐的妙处：

独乐园中客，朝朝常闭门。

端居无一事，今日又黄昏。

（文徵明行书独乐园记）

不用兼济天下，心宽即适。不同于“进亦忧、退亦忧”，这种进退皆乐、闭门独乐的快乐，又岂是常人可明白的？

在现实的世界里，“独乐”常常先来自于“独处”，若一个人在独处时也能得到快乐，尔后他也必将获得精神世界的“独醒”吧。

二三年三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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