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的时候看起来真的很荒诞。
1986年,母亲生下我,给我起名叫章成,那个时候还不流行谐音,父母给我起这个名字,单纯是因为他们心想事成了。
从名字也可以看得出来,我的使命,出生就结束了。
是的,我是个男孩,他们后继有人了。
然而不幸的是,我并非家里独子。
章家还有一个大我6岁的姐姐。
在我出生的那个年代,计划生育是很严格的,如果有家庭超生,就会迎来很残酷的惩罚。
惩罚的结果是:超生的孩子满月后就要送人,超生的家庭会被罚很多钱。
父母既不甘心认罚,也不想把他们老章家的根儿送人。
结果就是,家里被人搬空了,真正的家徒四壁;母亲在镇长办公室住了十天;刚满月的我,被人连夜送到几千公里外的姥姥家;吃公粮的父亲,失业了。
不要问我为什么对这些细节都记得这么清楚,因为他们总是喜欢不厌其烦的在我耳边念叨:他们当初为了我都失去什么,遭遇了什么,如何千辛万苦才保下了我。
好像是为了确保我能时刻感恩他们的付出,也好像是在不断提醒他们自己,当初有多艰辛。
母亲无数次的说起她是如何决定去镇长办公室,如何在镇长办公室熬了十天的,如何白手起家,攒下家底。这似乎是她人生最伟大的事情。
我的童年
小时候读过高尔基的《童年》,是在废品堆里偶然发现的。但是我觉得和我的童年比起来,阿廖沙的童年太令人羡慕了。
姥姥家在我国最冷的黑龙江,比黑龙江更冷的,是我小时候住过很多年的舅舅家。
太小时候的记忆已经模糊了,大概四五岁的时候,我开始跟着娶不上媳妇的大舅生活。一个光棍带着一个小屁孩,这画面想想都觉得不和谐。
可是没有办法,姥姥要帮二舅带孩子,二舅妈对我总是非打即骂。
只有憨厚的大舅不嫌弃我,于是大舅就带着我住到他的工地。
那个时候不懂,以为那就是大舅的家,后来才知道,大舅当时的工作是守仓库,主要是晚上防小偷。所谓的“家”,不过是厂子搭建的简易门卫房。
仓库平时很少来人,大舅偶尔也会带着我走屯串巷的换废品。
那个年代,收废品都是以物易物,我记得很清楚,二斤废纸可以换一个气球。我穿的鞋子、上学的书包都是大舅换回来的。
那本高尔基的《童年》,就是大舅给我换回来的人生第一本课外书。
也是我从漠河带回父母这边的唯一一本书。至今,它还压在我的褥子下面。
两个人嫌狗烦的人,在那个房子里相依为命的生活了好几年。
现在想想,当时的日子是真的辛苦的。
在物质生活及其匮乏的时代,一个光棍带着一个孩子,只要冻不死、饿不死就很厉害了。
直到小学四年级的那个冬天,大舅照例把我送去姥姥家过年,可是却没有在年后来接我。
敏感的我,就有了危机意识。
因为从小我就知道,自己是父母不要了,甩给姥姥的包袱。
姥姥不要了,又甩给大舅。
现在很有可能,大舅也不想要了……
为了不被大舅甩下,二舅亲自把我送回去了。
然而二舅带着我住了好多天都没能等到来人。
二舅说,大舅失踪了。
那个年代还没有电话,信息交流十分不便。
在漫山遍野的大雪,和稀稀拉拉的村庄之间,寻找一个失踪的人,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
即便报警,警察也无可奈何。
总之,大舅失踪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
有人说大舅可能是疯了,自己跑丢了。也有人说,等雪化了,说不定就能找到人了。
然而,我并没有等来化雪。
归家
大舅不在,我又没人要了。
二舅带我去镇上打了一个很贵的长途电话。
没过几天,我见到了活着的父母,和姐姐。
姐姐很漂亮,穿得像个公主。站在她眼前,我像个丑小鸭。
嗯,一年级课文里的丑小鸭,我始终觉得就是自己。永远变不成天鹅的丑小鸭。
父亲很高,比两个舅舅还有姥爷都要高很多,他穿着一身皮夹克,锃亮!黑色的皮料反射出一股生人勿近的孤傲。同样值钱的皮夹克,我只在大舅仓库的老板身上也见过。
母亲长得和那时的我差不多,看起来瘦瘦小小的。
姥姥说:看!你儿子像你。
就是因为这句话,让坐了两天火车才赶来的父母当天就带着我走了。
回去的火车上,父亲搂着我的肩,哭着和我道歉,说他不知道我在姥姥家过得这么苦。
当时我还没学会要如何与父母相处,但已经知道人哭了就要适当安慰的道理。
我和他们解释,我不住姥姥家。半大的孩子就是这样,听得懂内容,抓不住重点。
其实我很想和他们聊一聊大舅,但他们只想解释为什么这么多年都没来接我。
其实我一点儿都不在乎。因为我知道,他们这次是被二舅逼着才把我接走的。
父母因为我,和黑龙江的亲戚彻底断了关系。因为父母觉得他们虐待我。我虽知道他们这是因为我,可是却不能理解,他们虽然对我不好,但至少没有弃养啊!
可我从来不会因此和他们争辩什么。
因为我在意的,是谁能养我。
小时候看到那些和父母吵架,甚至还闹着离家出走的同龄人,我都十分不理解。怎么有人养的人,还主动想着被弃养。
后来才知道,这叫被爱的人才会放肆。
而面对父母的异议,我只会沉默如鸡……
父母对我很好,好到令我生气。
人类的世界真的是很奇葩。我至今都不能理解。
新的学校太不一样了,他们不用旧报纸包书皮,甚至中午竟然有午饭卖。以前,中午懒得回家,我都直接抗到下午放学,运气好的时候,可以捡着带饭同学的剩饭吃两口。
回来后,每天上学前,母亲都会给我一张10元的零花钱。
父母开了一家超市,其实我并没有什么需要花钱的地方,我需要的,家里都有。
可是他们给,我就留下,想着给大舅买肉吃。
对,时至今日,我还是会偶尔幻想,大舅会突然有一天出现在我的眼前。
一副邋里邋遢,胡子头发一团糟的样子。
然后我就会大声的笑话他,看你这个破烂的样!
平心而论,从我来到他们身边开始,父母一直都对我很好。
但凡是我想要的,他们没有不满足的。甚至只要看到别人有的,很快我也会有。
可奇怪的是,我并没有多开心。
记得一个小插曲,刚转学的时候,我对同桌说,我家好有钱啊!
当时说这话的时候,一点儿没有自己家有钱的骄傲,只是很单纯的表达一个旁观者的羡慕。
对父母家没有归属感,这种心情恐怕很少人能懂吧。
我的经历足以告诫那些没有把孩子养在身边的父母:赶紧纠正错误,否则积重难返,后悔终生。
那个时候,我其实是很开心的,唯一顾虑就是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再次被抛弃。
所以我很努力的攒钱,想着将来即便被赶走,也不至于穷死。
就在这种惴惴不安中,我度过了二十年。
这期间我按部就班的读书,然后毕业。
后来,父母送给我一家超市,一个房子,两台车。
如今,985毕业的我大部分时间都躲在家里打游戏。
偶尔也会去超市里转转,就当是散步。
父亲总是说:这个儿子养废了。
身边的同龄人,很多都养了二胎,我依旧孑然一身。
去年,母亲脑血栓,半身不遂,说话不利索了。
这下再没人叨叨让我活下来有多不易了。
其实我有的时候也设想过,如果当时父母没有使诈,我被送养给别人会怎样。
因为我确实见过一个因为超生而被送养的女孩。
女孩的养父母对她很好,看起来就很幸福的样子。
嗯,或许在别人眼里,我也是很幸福的。
有点小钱,还很闲。
有时候我也觉得自己在无病呻吟,可我对结婚生子真的毫无兴趣。
甚至内心深处,还有一点觉得恶心。
因为我怕自己做不成一个好的父母,糟蹋了别人的一生。
都说父母对子女的爱是最无私的,可是在我的眼里,总是觉得父母很自私。
他们生育自由,甚至养育自由。
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支配孩子,却总PUA孩子。
我也感恩父母的付出,可这并不抵消我的小情绪。
等我已经接受自己天生爹不疼、妈不爱,被人撵来赶去的命运时,他们又像慈悲的上帝,出现在我的面前,予取予求。
父母一直知道我有小情绪,他们说,这不怨他们,要怨只能怨我不会挑时候,如果我再晚出生一年,就能赶上计划生育新政策。
看着他们一本正经的瞎扯,我选择沉默的打游戏。
毕竟游戏里生气了,可以随便暴揍龟孙子;现实里,我只能寂寞如鸡。
没办法反驳,因为不管我说什么,都是大逆不道,不知感恩,养不熟的白眼狼……
有的时候躺在床上,盯着天花板,也会渴望别人那样的父母亲情,可是每当看到父母的时候,又下意识的只想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他们对我的感情,可我又不太认同他们的感情。
我无数次听过他们因为超生被罚后的心酸生活。
可是他们却对我的童年生活一无所知。
有的时候想想,也很悲哀。
那段藏在冰天雪地里的生活,终究只是我一个人的故事。
我承认,这辈子活得很失败。
小时候没人爱,长大了也不想爱人,一辈子一事无成。
可我就想这样,缩起来,活成套子里的人。
如果哪天我不在了,我的故事就自然而然的剧终了,像大舅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