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往事

文摘   文化   2022-06-09 21:01   山东  

我很多年没见过宇叔了。


说是宇叔,但实际他和我年龄相仿,那时我刚念高中,入学前一天去报道,我和几个男生坐在后排,虽然刚认识,但三言五语过后,很快便熟络起来。


忽有一人说道:快看,来了个社会大哥!


我抬头观望,只见一个男生昂首走进教室,个子不高,穿着一件衬衣,半敞着怀,露出胸口的肉,赫然一条有些褪色的大金链子挂在胸前,下身穿一条牛仔裤,黑皮鞋擦得锃亮。


果然,这派头,确实有几分社会上小混混的意思。


这位社会大哥,就是宇叔。


稍后班主任进来,讲解了入学注意事项,大家便可各回各家了。


我们几个不愿意就此早早回家,有人带了篮球,于是决定打会儿球再走。


留下来的男生正好八个,分成两伙对抗,我和后来的班长最高,于是他们强烈建议,我和班长必须分开,不能在同一伙。


剩下人我和班长轮流挑,这是第一次一起打球,所以并不知道彼此球技怎样,那就捡着个子高的挑,在我和班长各挑了两个人之后,就只剩下宇叔和另外一个比较矮的男生了。


于是我选了宇叔,开球之前,宇叔走到我身边,用浓重的济南腔对我说:我不会让你失望的。


我在心中暗想:嘿,别说,这社会大哥还挺平易近人。


不过宇叔其实不会打篮球,运球都能拍到自己脚面上,他之所以留下来打球,纯粹因为爱热闹。


后来我们这几个男生成了好哥们,我、班长、宇叔、米子、孟所长还有后来转学过来的斯基经常混在一起。


宇叔虽然一开始不会篮球,但颇有运动天赋,再加上天天玩,后来我们班和其它班比赛时,他已经是不可或缺的后卫了。


写这篇文章没征求他们意见,所以全用高中时外号代替真名。


我们几个都坐在最后一排,宇叔个子小,坐在前面,当时我们班的规矩是,只要别人也同意,你就可以和那个人换座位。


我前面本来坐了个女生,后来宇叔和她换了座位,这样他就坐了倒数第二排,说是因为喜欢和我们挨着。


那时学校对面刚修了泉城广场,我们几个每日晚自习前都要去转上一圈,再后来广场附近开了几家网吧,这在那时候是个新鲜事物,自然也把我们吸引了进去,但那时是九十年代末,互联网刚刚兴起,娱乐内容有限,我们一起申请了QQ号,互相加了好友,在网上装模作样地聊天,完全不介意其实都坐在同一个网吧里,几分钟后新鲜劲过去,彼此看一眼,互道一声:X”,然后哈哈哈大笑,特别欢乐。


网吧里的游戏也没有几种,玩得最多的便是星际争霸,除了这些之外,那时流行自己做二级域名的网站,操作起来是所见即所得的系统,非常直观,所以我们几个人每人都弄了自己的网站。


忽有一日课间,我见宇叔专心致志地在本子上写着奇怪的东西,说英文不是英文,还带着些奇怪的符号。


我便问宇叔那是什么,宇叔看了我一眼,一脸牛逼的表情,说:这叫HTML代码,你看到的网页,本质就是这个东西。


我很惊诧,随口说道:胡扯吧?


宇叔听闻此话并不回答,他从书桌里掏出一本书,是一本HTML网页制作的教程,说:我看着这本书自学的。


当时是1999年,不少人连电脑都没接触过,而我们宇叔已经开始自学HTML了。


后来我也跟宇叔学了一点,但可惜考试并不考这个,所以虽然我们自己觉得玩得挺高端,但在学校里考试的成绩可都不怎么样。


有一天晚自习前,宇叔把我和班长约到泉城广场的护城河边,表示他打算跳进去,让我们别拦着他,


我和班长笑嘻嘻地互相看了一眼,说:那我们就不拦着你了。


宇叔骂了一句娘,也就没跳。


但他心里确实难过,原因是他喜欢班上一个女生,可是那个女生嫌他成绩不好。


回到班里之后,宇叔郑重地告诉我们,他打算好好学习了。


就你?


开玩笑吧?


我们七嘴八舌地挖苦他。


宇叔不以为然,之后的日子该怎样还是怎样,每日里逃课打球、上网,上课时老师在台上讲课,我们在台下小声聊天,全都照旧。


唯一的区别就是,我们平时是不带课本回家的,因为回去也不看,不如直接留在书桌里反而省事,但宇叔从佯装跳河之后就开始把课本带回家了。


那年期末考试的时候,宇叔只用了半个学期,就从本来的50多名变成了班里的前十名。


宇叔很聪明,这一点我一直佩服。


时间过得很快,高中毕业时,我们这些差生都上了大学,我因为学美术,并不需要太高的考试成绩,班长去了戏剧学院,米子和斯基去了俄罗斯,并且在那里认识了一些真正的斯基,而宇叔学了法律。


我和宇叔大学还在济南,所以几乎每个月都要见几次,那时宇叔常叫我去他学校食堂吃饭,他入学很快便有了一帮新的哥们,大学课业轻松,我们学校离得又近,我一般上午上完课就去找他,中午在食堂和宇叔以及他那几个新哥们几杯啤酒下肚,高谈阔论一些有的没的,说着各自的理想,却也痛快。


后来米子和斯基从俄罗斯回来,人差不多又凑全了,虽然大学毕业后各自有了新的生活,但哥们几个时常来往,对于刚刚进入社会的人来说,总会有因为稚嫩而碰壁的时候,也会有各种不顺和年轻的悸动,每次聚会也多了些在学校时没有的话题,那时候一切都是未知的,但也因此对生活充满了好奇。


高中这些哥们就这么一直保持来往,大学毕业都好几年了,但我们相处仍然是高中时那种状态。


我已经记不清宇叔是从什么时候开始酗酒的了,他酒量很大,有时会傍晚来我家找我,他抱着一箱啤酒进门,我提前买点做好的熟肉,再炒两个菜,那箱啤酒我喝两瓶,剩下的十瓶全是他的。


我问他为何不怎么吃菜,他说:吃多了就喝不下去酒了。


我知道他心里郁闷,我在他脸上见过类似的表情,但这种郁闷不再像以前那样,不是回家认真看书半个学期就能解决的,这些年他试着创业几次,总是不成功,他聪明,也因此苦恼,不甘于平庸,但又不得不平庸。


宇叔每次来喝酒都要到晚上十点左右,有一次格外晚,快夜里十二点了才走,此时传达已经锁了楼下院子的门,我说我去传达室叫醒他过来开门,宇叔一摆手,别打扰人家。


话音未落便开始爬铁门,突然刺啦一下,裤子给撑裂了,我随后也翻了出去,这铁门我有时候回家晚了却也常爬。


陪宇叔走了几步,路过一家24小时营业的小超市,宇叔进去抱了一箱啤酒,我问他怎么又买酒,他说:这是回去睡前喝的。


我劝了他几句,他哼了一下没有回答,脸上露出那副常见的这都不是事儿的表情,继续抱着那箱啤酒走他的路。


宇叔这几年虽然不顺,但为人仗义,头脑聪明,说话还很幽默,所以喜欢他的姑娘却也不少,某个傍晚宇叔到我家喝酒,同来的还有一位姑娘,宇叔介绍说,这是他女朋友,过段时间准备结婚。


喝酒时我俩高谈阔论,说些不着边际的话题,那个姑娘就安静地坐在宇叔边上。


后来他俩果然结婚了,宇叔有了自己的家庭,还开了个装配电脑的小店,我们往来得就比较少了,但每年总要见上几回。


再后来,我去了大洋洲,和宇叔的联系就更少了,偶尔会在微信上寒暄几句。


我已经想不清具体是什么时候了,大概是两年前,宇叔不再回复我的微信消息了,我也没当回事,这家伙本来就喜欢玩神龙见首不见尾那套,再加上异国他乡生活带给我的新鲜和挑战,让我也无暇琢磨太多,慢慢就淡忘了微信里还有这么一个人。


有时不由得感叹,其实何止是宇叔呢,曾经天天混在一起的那帮哥们,也都忙着各自的生活,联系得很少了。


我再次想起宇叔,是因为这次回国,我的打算是把该做的事情都处理好之后,三年五载的就不再回这里了,所以回新西兰之前我很想和宇叔见一面。


但他仍然不回微信消息,打他的电话也无法接通,于是这个念头也就放下了。


就这么又过了两个月,我又想起了宇叔,还是很想见他一面,这次我试着联系了所有我能找到的高中同学,终于在其中一位那里打听到了宇叔的情况。


那个同学对我说,宇叔前两年摊上一件事,赔了几十万,他家境本就不好,从此一蹶不振,酗酒更厉害了,那之后,所有人都找不到他,没人知道他的下落。


我听了心里很不是滋味,宇叔搬过一次家,我不知道他新家的地址,微信和手机也都联系不上,这意味着我和他彻底失联了。


我又想起了高中时,那个嘴角上扬的少年,一脸得意地给我讲解什么是HTML代码,眼睛里满是掩饰不住的骄傲。


我有点难过,却又无可奈何,希望宇叔平安顺利,如果你能看到这篇文章,我想让你知道,咱们一辈子都是好哥们。


谨以此文献给我们渐行渐远的青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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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孤山,这里是我《艺术世界漫游指南》的订阅号,我会定期在这里分享我在南半球街头弹琴的故事和见闻。当然,也会推送好听的音乐和我的音乐笔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