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散文的语言美,写美你就不能只写美

文化   2024-11-01 06:30   江苏  




文学散文语言美的艺术魅力


语言美,是散文作为美文的一个十分重要的特征。写散文,不能不追求散文的语言美。说到散文的语言美,给人的印象就是语言形式上的华丽,但事实上华丽美不仅仅是指语言的华美,更多的是指其能生动、形象、准确地表现事物本质美的语言美感。当然,华丽优雅是一种美,而朴素自然、凝练蕴藉、清新飘逸也各是一种美。社会生活与自然环境的大千世界本来就是以多彩多姿来展现各种美的。展现其美的语言自然也不是单色的。作者的兴致情趣不同、审美观念和表现的内容不同,所写散文的语言美也就有不同的特色。

(一)华丽美

华丽的散文语言,是指既具有华美秀丽的文采又洋溢着深情厚谊的语言,并不是指“繁采寡情、味之必厌”那类浮靡巧饰的语言。范仲淹在《岳阳楼记》中写道:“至若春和景明,波澜不惊,上下天光,一碧万顷;沙鸥翔集,锦鳞游泳;岸芷汀兰,郁郁青青。而或长烟一空,皓月千里,浮光跃金,静影沉壁;渔歌互答,此乐何极!登斯楼也,则有心旷神怡,宠辱偕忘,把酒临风,其喜洋洋者矣。”这样的语言就是华丽的。它之所以使我们赏心悦目,不仅在于它具有色彩绚丽的文采,更在于它具有热爱自然的浓厚情致和志趣高远的格调。

散文语言的华美,固然能为表情达意增色,但作者本无真情厚谊可写,而在语言上“繁采寡情”,刻意雕琢,不但不能为文增色,反而更使文章显得苍白无力、空洞。华美的语言须是情意之树上的繁花茂叶,倘无情意之根深干壮,貌似繁花茂叶般的华美语言则会如昙花一现,没有长久的生命力。现代文学中徐志摩、俞平伯可谓是散文语言华丽的典型代表作家,“浓得化不开”,当代及海外华文文学中的余光中、张晓风、毕淑敏、席慕容、余秋雨等作家的散文风格也属于华丽一类,如余秋雨的《阳关雪》(节选)

中国古代,文官兼有文化身份和官场身份。在平日,自己和别人关注的大多是官场身份。但奇怪是,当峨冠博带早已零落成泥,崇楼华堂也都沦为草泽之后,那一杆竹管毛管笔偶尔涂画的诗文,却有可能镌刻山河,雕镂人心,永不漫漶。

今天,我冲着王维的那首《渭城曲》,去寻阳关了。出发前曾在下榻的县城向老者打听,回答是:“路又远,也没什么好看的。这雪一时下不停,别去受这个苦了。”我向他鞠了一躬,转身钻进雪里。

我在望不到边际的坟堆中茫然前行,心中浮现出艾略特的《荒原》。这里正是中华历史的荒原:如雨的马蹄,如雷的呐喊,如注的热血。中原慈母的白发,江南春闺的遥望,湖湘稚儿的夜哭。故乡柳荫下的诀别,将军咆哮时的怒目,丢盔弃甲后的军旗。随着一阵烟尘,又一阵烟尘,都飘散远去。

我相信,死者临亡时都是面向朔北敌阵的;我相信,他们又很想在最后一刻回过头来,给熟悉的土地投注一个目光。于是,他们扭曲地倒下了,化作沙堆一座。

这繁星般的沙堆,不知有没有换来史官们的几行墨迹?堆积如山的中国史籍,写在这个荒原上的篇页还算是比较光彩的。因为这儿是历代王国的边远地带,担负着保卫华夏疆域的使命。所以,这些沙堆还铺陈得较为自在,这些篇页也还能哗哗作响。就像眼下单调的土地一样,出现在这里的历史命题也比较单纯。在中原内地就不同了,那儿没有这么大大咧咧铺陈开来的坦诚,一切都在花草掩荫中发闷,无数不知为何而死的怨魂,只能悲愤懊丧地深潜地底。使每片土地都疑窦重重。相比之下,这片荒原还算荣幸。

远处已有树影。急步赶去,树下有水流,沙地也有了高低坡斜。登上一个坡,猛一抬头,看见不远的山峰上有荒落的土墩一座,我凭直觉确信,这便是阳关了。

树愈来愈多,开始有房舍出现。这是对的,重要关隘所在,屯扎兵马之地,不能没有这一些。转几个弯,再直上一道沙坡,爬到土墩底下,四处寻找,近旁正有一碑,上刻“阳关古址”四字。

这是一个俯瞰四野的制高点。西北风浩荡万里,直扑而来,踉跄几步,方才站住。脚是站住了,却分明听到自己牙齿打战的声音,鼻子一定是立即冻红了的。呵一口热气到手掌,捂住双耳用力蹦跳几下,才定下心来睁眼。

这儿的雪没有化,当然不会化。所谓古址,已经没有什么故迹,只有近处的烽火台还在,这就是刚才在下面看到的土墩。土墩已坍了大半,可以看见一层层泥沙,拌和着一层层苇草,苇草飘扬出来,在千年之后的寒风中抖动。

向前俯视,是西北的群山,都积着雪,直伸天际。我突然觉得,自己是站在大海边的礁石上,那些山,全是冰海冻浪。

王维实在是笔触温厚。对于这么一个阳关,他仍然不露凌厉惊骇之色,而只是文静淡雅地写道:“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他瞟了一眼渭城客舍窗外青青的柳色,看了看友人已打点好的行囊,微笑着举起了酒壶。再来一杯吧,阳关之外,也许就找不到可以这样对饮畅谈的老朋友了。

这杯酒,友人一定是毫不推却,一饮而尽的。

这便是唐人风范。他们多半不会声声悲叹,执袂劝阻。他们的目光放得很远,他们的人生道路铺展得很广。告别是经常的,步履是放达的。这种神貌,在李白、高适、岑参那里,焕发得越加豪迈。由此联想到,在南北各地的古代造像中,唐人造像一看便可识认,形体那么健美,目光那么平静,笑容那么肯定,神采那么自信。在欧洲看蒙娜丽莎的微笑,你立即就能感受,这种恬然的自信只属于那些真正从中世纪的梦魇中苏醒、对前路挺有把握的艺术家们。这些艺术家以多年的奋斗,执意要把微笑输送进历史的魂魄。而更早就具有了这种微笑的唐代,却没有把它的自信延续久远。阳关的风雪,竟愈见凄迷。

王维诗画皆称一绝,莱辛等西方哲人反复讨论过的诗与画的界线,在他是可以随脚出入的。但是,长安的宫殿,只为艺术家们开了一个狭小的边门,只允许他们以文化侍从的身份躬身而入。这里,不需要艺术闹出太大的局面,不需要对美有太深的人性寄托。

于是,九州的文风渐渐刻板。阳关,再也难于享用温醇的诗句。西出阳关的文人越来越少,只是陆游、辛弃疾等人一次次在梦中抵达,倾听着穿越沙漠冰河的马蹄声。但是,梦毕竟是梦,他们都在梦中死去。

即便是土墩、是石城,也受不住见不到诗人的寂寞。阳关坍弛了,坍弛在一个民族的精神疆域中。它终成废墟,终成荒原。身后,沙坟如潮,身前,寒峰如浪。谁也不能想象,这儿,一千多年之前,曾经验证过人生旅途的壮美,艺术情怀的宏广。

这儿应该有几声胡笳和羌笛的,如壮汉啸吟,与自然浑和,却夺人心魄。可惜它们后来都不再欢跃,成了兵士们心头的哀音。既然一个民族都不忍听闻,它们也就消失在朔风之中。

回去罢,时间已经不早。怕还要下雪。

(选自余秋雨《摩挲大地》,作家出版社,2008年版)

余秋雨是20世纪90年代“文化大散文”的开创者,其文有着较为渊博的史学功底、文化意蕴,富于文学艺术表现力,不少篇章都语言华丽、铺排张扬,这篇《阳关雪》就是其中之一,行文间综合运用排比、夸张、比喻、象征等多种表现手法,以浓丽的语言极力渲染文化的厚重感,修辞精妙,气势磅礴,展现出文化散文的壮美之气。

(二)朴素美

散文语言的朴素美,是不尚言辞的外在华美,能平易自然地表现生活和作者情意的语言美感。古诗云:“淡极始知花更艳”,这种语言美的追求比达到语言的华美更难。正如宋人李涂所言:“文章不难于巧,而难于拙。不难于曲,而难于直。不难于细,而难于粗。不难于华,而难于实。”朴素的语言并非是直白浅露、平淡寡味的语言,而是更能反映生活原色和自然状态,是朴中见巧、平中见奇、淡中见浓的语言。这样的语言“其实不是平淡,乃绚烂之极”。散文语言的朴素美可以随意自然地体现为:“老松阅世,蟠错百尺。皮皱龙鳞,根孕琥珀。门庭絮语,米盐琐屑。万里家书,痛痒亲切。脱略文貌,删除末节。野人揖让,风趣迥别。”现代散文大家的作品语言华美的也有不少,但似乎更多的是语言朴素的作品。追求语言的质朴美,可以更自由而自然地表达散文的各种题材,使各种天生丽质的题材得以清水出芙蓉般的展示。艾青认为:“朴素是对于词藻的奢侈的摒弃,是脱去了华服的健康的袒露;是挣脱了形式的束缚的无羁的步伐;是掷给空虚的技巧的宽阔的笑。”他这里说的是论诗歌语言的朴素,但对散文也同样有益。这样的作品以其貌朴质美、平和随意自然的魅力感染着读者,如林清玄的《屋顶上的田园》:

连续来了几个台风,全台湾又为了菜价的昂贵而沸腾了。我们家是少数不为菜价烦恼的家庭。

今年春天,我坐在屋顶阳台乘凉的时候,看着空荡荡的阳台,心里想:“为什么不在阳台上种点东西呢?”我想到居住在乡间的亲戚朋友,每一小片空地也都是尽量地利用,空着三十几坪的阳台岂不是太可惜吗?

于是,我询问太太和孩子的意见:“到底是种花好呢?还是种菜好?”都认为种菜好,因为花只是用来看的,菜却要吃进肚子里,而台湾的农药问题是如此的可怕。

孩子问我:“爸爸,你真的会种菜吗?”

我听了大笑起来,那是当然的啊!想想老爸是农人子弟,从小什么作物没有种过,区区一点菜算得了什么!

自己吹嘘半天,却也有一些心虚起来,我的祖父、父亲都是农夫,我小时候虽也有农事的经验,但我少小离家,那已经是很遥远的事了。

种菜,首先要整地,立刻就面临要在阳台上砌砖围土的事情,这样工程就太浩大了。我和孩子一起讨论:“如果我们找来三十个大花盆,每一个盆子栽一种菜,一个月之后,我们每天采收一盆,就会天天有蔬菜吃了。”

我把从前种花的时候弃置的花盆找出来,一共有十八盆,再去花市买了十二个塑胶盆子。泥土是在附近的工地向工地主任要来的废土,种子是托弟媳在乡下的市场买的。没有种过菜的人,一定想不到菜的种子非常便宜,一包才十元,大概种一亩地都没问题。如果种一盆,种子不到一毛钱。小贩在袋子上都写了菜名,乡下的菜名和国语不同,因此搞了半天,才知道“格林菜”是“芥蓝菜”,“汤匙菜”是“青康菜”,“蕹菜”是“空心菜”,“美仔菜”是“莴苣”,那些都是菜长出来后才知道的。其实,所有的青菜都很好吃,种什么菜都是一样的。

我先把工地的废土翻松。在都市里的土地从未种作过,地力未曾使用,应该是很肥沃的,所以,种菜的初期,可以不使用任何肥料。我已经想好我要用的肥料了,例如淘米的水、煮面的汤、菜叶果皮以及剩菜残羹等等。

叶菜类的生长速度非常的快,从发芽到采收只要三个星期的时间,几乎每天都可以因看到叶菜茂盛的生长而感到喜悦,特别是像空心菜、红凤叶、番薯叶,一天就可以长出一寸长。

我也决定了采收和浇水的方法。

一般的菜农采收叶菜,为了方便起见,都是整棵从地里拔起。我们在阳台种菜格外艰辛,应该用剪刀来采收,例如摘空心菜,每次只采最嫩的部分,其根茎就会继续生长,隔几天又可以收成了。

浇水呢?曾经自己种菜的弟弟告诉我,如果用自来水来浇灌,不只菜长不好,而且自来水费比菜价还高。我找来一些大桶子放在阳台,以便下雨时可以集水,平常则请太太帮忙收集淘米洗菜的水甚至洗手洗澡的水,既是用花盆种菜,这样的水量也就够了。

我种的第一批菜快要可以收成的时候,发现菜园来了一些虫、蜗牛、蚱蜢等小动物,它们对采收我的菜好像更有兴趣、更急切。这使我感到心焦,因为我是不杀生、不使用农药的,把小虫一只一只抓走又耗去了太多时间。有一天,一位在阳明山种兰花的朋友来访,我请他参观阳台的菜园。他说他发明了一种农药,就是把辣椒和大蒜一起泡水,一桶水里大约辣椒十条、大蒜十粒,然后装在喷水器里,喷在花盆四周和菜叶上,又卫生无毒,又有奇效。

从此,我大约每星期喷一次自制的“农药”,果然再也没有虫害了。

自从我种的菜可以采收之后,每次有朋友来,我都摘菜请客。他们很难相信在阳台可以种出如此甜美的菜。有一位朋友吃了我种的菜,大为感慨:“在台北市,大概只有两个大人物自己在屋顶上种菜,一个是王永庆,一个是林清玄。”我听了大笑。大人物是谈不上,不过吃自己种的青菜确实非常踏实,有成就感。

还有一次,主持“玫瑰之夜”的曾庆瑜小姐来访,看到我种的菜,大为兴奋,摘了一枝红凤菜,也没有清洗,就当场大嚼起来,我想阻止她已经来不及了。如果告诉她农药和肥料的来源,她吃得一定更有“味道”了。

从开始种菜以来,我就不再担心菜价的问题了。每有台风来的时候,我把菜端到避风的墙边,每次也都安然度过,真感觉到微小的事物中也有幸福欢喜。

每天的早晨黄昏,我抽出半个小时来除草、浇水、松土,一方面活动了久坐的筋骨,一方面也想起从前在乡间耕作的时光,在劳苦之中感觉到生活的踏实。

我常想,地球上的土地是造物者为了生养人类而创造的,如今却有很多人把土地作为占有与获利的工具,真是辜负了土地原有的价值。

想到在东京银座有块土地的日本人却将土地拿来种稻子,许多人为他不把土地盖成昂贵的楼房而种粗贱的稻米感到不可思议,那是因为人已经日渐忘记土地的意义了。东京银座那充满铜臭的土地还可以生长稻子,不是值得欢喜雀跃的事吗?

我在阳台上种菜是不得已的,但愿有一天能把菜种在真正的土地上。

(选自《林清玄散文精选》,长江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这篇文章就具有朴素美,通篇都是平实的叙述,几乎找没有一个较为华丽的词语,这是作者在书写平凡生活中的细节与感悟,从在屋顶上种菜这样细小的劳苦中感受到幸福的欢喜与生活的踏实,朴实中蕴含着生活哲理,别有一番雅趣。

(三)蕴藉美

散文语言的蕴藉美,是指其具有意蕴丰富、含蓄隽永的语言美感。刘勰早就说过:“是以文之英蕤,有秀有隐。隐也者,文外之重旨者也;秀也者,篇中之独拔者也。隐以复意为工,秀以卓绝为巧:斯乃旧章之懿绩,才情之嘉会也。”他认为优秀的文章,有“隐”和“秀”两种特点。所谓“隐”,就是文辞含蓄,意在言外,蕴含丰富;所谓“秀”,就是作品中有特别突出的句子,以卓越独到的语言为精妙。古今中外,大凡能让人捧读再三,耐人咀嚼而回味无穷的散文都体现了这样的特点。体现语言的蕴藉美,无疑是散文写作的一个重要追求。张放的《我没有撞到寒山寺的钟》很好地体现了语言的蕴藉美:

姑苏城外寒山寺,迷人又迷人的名字。我欲西园门前河畔上客船,径向那“夜半钟声”里去,船夫却岿然道:外宾已先包了,要停船坐候,如必欲乘船,则拿二十元来开个专列。我不说有无多钱,只听得“专列”二字便也吓跑了。

于是舍了水路走旱路,因向一水果摊汉子并几个中学生问路,被反指方向,白走了若干里,待返回原地找到六路公共汽车知道西园离寒山寺不过两站路时,已近夕阳暮鼓时分。好在也无什么气可生,未上船,我未浪掷二十元钱,白走路,浏览了杨柳岸“人家尽枕河”,岂不于偶然得之,妙哉。

到寒山寺,就要忍得一时气,这方是仙寺的宗旨。寺中那两个神态逼肖的褴褛和尚寒山与拾得造像,千年前二人即正有这么一番对话:

一日,寒山谓拾得:“今有人侮我,冷笑笑我,藐视目我,毁我伤我,嫌恶恨我,诡谲欺我,则奈何?”拾得曰:“子但忍受之,依他,让他,敬他避他,苦苦耐他,装聋作哑,漠然置他,冷眼观之,看他如何结局。”

船夫、水果商、中学生的“欺我”,可是寒山和尚的考验我么?

明了一个“忍”字,便深会了吾家先贤张继那首《枫桥夜泊》,多么和穆旷远的钟声啊!苏州人说余音袅袅可持续三分钟,其实岂止三分钟,这种精神上的余音足足持续了千百年!

那口驰名中外的大钟封闭在一个阁楼上,不时发出浑厚如历史的声响,听一听是不要代价的,若要上得楼去亲手用木杵撞呢则又得交代囊中了,不多不少,五元钱一回。望到那些港台游子、日本观光客络绎不绝排了队经收票的和尚带进门去,或轻或重的撞击声显示出其各自年龄气力同内心沧桑,我纵有钱有兴上楼去一撞,也不用了,为什么要去打扰他们的清兴,破坏他们整秩有序的队列呢?

寒山寺听钟,这就足够了。想起古人在萧萧废寺旁边,倦卧寒江畔“江枫渔火对愁眠”的情景,是多么凄清而美丽啊,唯此钟声一响,和平的颂歌也就奏响了,卑微愈显愿望真啦。

于寺中我见一间书法禅室,一个极清雅整洁的禅师,在那儿与人娓娓清谈,满壁字幅,大约都是他的手笔吧,同他的神貌正相一致。尤数那首《枫桥夜泊》写得多也最醒目。可惜我几乎一句苏白也听不懂,否则听听他的意思并再与之交接几句,那是多么富有禅意啊。不过从他那绵绵语音上想到,连苏州的和尚说话也是如此柔软清倩,苏州的姑娘如林妹妹一类就不消说得了!啊,由此一想我真自恨不是苏州人啊,适才“欺我”的二三苏州子不禁早为我所原谅,更成了我羡慕的对象了!

立于寒山寺外石拱形枫桥上时,真是夕照如枫叶般的红染一天了,桥下水无语凝噎,想曾扁舟栽送过多少江南才子。故人不见,钟声依然,萧萧的古意真是渗透如花江南骨子里的精魂啊,所以才这么柔中带刚,妩媚狭犷,正同那乌啼之声。

姑苏城外寒山寺,迷人又迷人的名字。

(选自《散文》,1989第8期)

这篇经典美文语言灵秀含蓄,韵味丰厚别致,充分展现了学者的功力、作家的眼光与诗人的语言的完美融合,颇有司空图《诗品·含蓄》中所说的“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境界,用典要而不繁,用语精而烫贴,风格介于华丽与朴素之间,美而不妖,淡而有味,深得古文与现代文的美学神韵。

【原典阅读】

听听那冷雨

(节选)

余光中

惊蛰一过,春寒加剧。先是料料峭峭,继而雨季开始,时而淋淋漓漓,时而淅淅沥沥,天潮潮地湿湿,即连在梦里,也似乎把伞撑着。而就凭一把伞,躲过一阵潇潇的冷雨,也躲不过整个雨季。连思想也都是潮润润的。每天回家,曲折穿过金门街到厦门街迷宫式的长巷短巷,雨里风里,走入霏霏令人更想入非非。想这样子的台北凄凄切切完全是黑白片的味道,想整个中国整部中国的历史无非是一张黑白片子,片头到片尾,一直是这样下着雨的。这种感觉,不知道是不是从安东尼奥尼那里来的。不过那一块土地是久违了,二十五年,四分之一的世纪,即使有雨,也隔着千山万山,千伞万伞。二十五年,一切都断了,只有气候,只有气象报告还牵连在一起,大寒流从那块土地上弥天卷来,这种酷冷吾与古大陆分担。不能扑进她怀里,被她的裙边扫一扫吧也算是安慰孺慕之情。

听听,那冷雨。看看,那冷雨。嗅嗅闻闻,那冷雨,舔舔吧那冷雨。雨在他的伞上这城市百万人的伞上雨衣上屋上天线上,雨下在基隆港在防波堤在海峡的船上,清明这季雨。雨是女性,应该最富于感性。雨气空濛而迷幻,细细嗅嗅,清清爽爽新新,有一点点薄荷的香味,浓的时候,竟发出草和树沐发后特有的淡淡土腥气,也许那竟是蚯蚓和蜗牛的腥气吧,毕竟是惊蛰了啊。也许地上的地下的生命也许古中国层层叠叠的记忆皆蠢蠢而蠕,也许是植物的潜意识和梦吧,那腥气。

雨不但可嗅,可亲,更可以听。听听那冷雨。听雨,只要不是石破天惊的台风暴雨,在听觉上总是一种美感。大陆上的秋天,无论是疏雨滴梧桐,或是骤雨打荷叶,听去总有一点凄凉,凄清,凄楚,于今在岛上回味,则在凄楚之外,更笼上一层凄迷了,饶你多少豪情侠气,怕也经不起三番五次的风吹雨打。一打少年听雨,红烛昏沉。再打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三打白头听雨在僧庐下,这便是亡宋之痛,一颗敏感心灵的一生:楼上,江上,庙里,用冷冷的雨珠子串成。十年前,他曾在一场摧心折骨的鬼雨中迷失了自己。雨,该是一滴湿漓漓的灵魂,窗外在喊谁。

雨打在树上和瓦上,韵律都清脆可听。尤其是铿铿敲在屋瓦上,那古老的音乐,属于中国。王禹偁在黄冈,破如椽的大竹为屋瓦。据说住在竹楼上面,急雨声如瀑布,密雪声比碎玉,而无论鼓琴,咏诗,下棋,投壶,共鸣的效果都特别好。这样岂不像住在竹筒里面,任何细脆的声响,怕都会加倍夸大,反而令人耳朵过敏吧。

雨天的屋瓦,浮漾湿湿的流光,灰而温柔,迎光则微明,背光则幽黯,对于视觉,是一种低沉的安慰。至于雨敲在鳞鳞千瓣的瓦上,由远而近,轻轻重重轻轻,夹着一股股的细流沿瓦槽与屋檐潺潺泻下,各种敲击音与滑音密织成网,谁的千指百指在按摩耳轮。“下雨了”,温柔的灰美人来了,她冰冰的纤手在屋顶拂弄着无数的黑键啊灰键,把晌午一下子奏成了黄昏。

在古老的大陆上,千屋万户是如此。二十多年前,初来这岛上,日式的瓦屋亦是如此。先是天黯了下来,城市像罩在一块巨幅的毛玻璃里,阴影在户内延长复加深。然后凉凉的水意弥漫在空间,风自每一个角落里旋起,感觉得到,每一个屋顶上呼吸沉重都覆着灰云。雨来了,最轻的敲打乐敲打这城市。苍茫的屋顶,远远近近,一张张敲过去,古老的琴,那细细密密的节奏,单调里自有一种柔婉与亲切,滴滴点点滴滴,似幻似真,若孩时在摇篮里,一曲耳熟的童谣摇摇欲睡,母亲吟哦鼻音与喉音。或是在江南的泽国水乡,一大筐绿油油的桑叶被噬于千百头蚕,细细琐琐屑屑,口器与口器咀咀嚼嚼。雨来了,雨来的时候瓦这么说,一片瓦说千亿片瓦说,说轻轻地奏吧沉沉地弹,徐徐地叩吧挞挞地敲,间间歇歇敲一个雨季,即兴演奏从惊蛰到清明,在零落的坟上冷冷奏挽歌,一片瓦吟千亿片瓦吟。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听四月,霏霏不绝的黄梅雨,朝夕不断,旬月绵延,湿黏黏的苔藓从石阶下一直侵到舌底,心底。到七月,听台风台雨在古屋顶上一夜盲奏,千口寻海底的热浪沸沸被狂风挟来,掀翻整个太平洋只为向他的矮屋檐重重压下,整个海在他的蝎壳上哗哗泻过。不然便是雷雨夜,白烟一般的纱帐里听羯鼓一通又一通,滔天的暴雨滂滂沛沛扑来,强劲的电琵琶忐忐忑忑忐忑忑,弹动屋瓦的惊悸腾腾欲掀起。不然便是斜斜的西北雨斜斜,刷在窗玻璃上,鞭在墙上打在阔大的芭蕉叶上,一阵寒濑泻过,秋意便弥漫日式的庭院了。

在日式的古屋里听雨,春雨绵绵听到秋雨潇潇,从少年听到中年,听听那冷雨。雨是一种单调而耐听的音乐是室内乐是室外乐,户内听听,户外听听,冷冷,那音乐。雨是一种回忆的音乐,听听那冷雨,回忆江南的雨下得满地是江湖下在桥上和船上,也下在四川在秧田和蛙塘下肥了嘉陵江下湿布谷咕咕的啼声。雨是潮潮润润的音乐下在渴望的唇上舐舐那冷雨。

因为雨是最最原始的敲打乐,从记忆的彼端敲起。瓦是最最低沉的乐器灰蒙蒙的温柔覆盖着听雨的人,瓦是音乐的雨伞撑起。但不久公寓的时代来临,台北你怎么一下子长高了,瓦的音乐竟成了绝响。千片万片的瓦翩翩,美丽的灰蝴蝶纷纷飞走,飞入历史的记忆。现在雨下下来下在水泥的屋顶和墙上,没有音韵的雨季。树也砍光了,那月桂,那枫树,柳树和擎天的巨椰,雨来的时候不再有丛叶嘈嘈切切,闪动湿湿的绿光迎接。鸟声减了啾啾,蛙声沉了咯咯,秋天的虫吟也减了唧唧。七十年代的台北不需要这些,一个乐队接一个乐队便遣散尽了。要听鸡叫,只有去诗经的韵里寻找。现在只剩下一张黑白片,黑白的默片。

正如马车的时代去后,三轮车的时代也去了。曾经在雨夜,三轮车的油布篷挂起,送她回家的途中,篷里的世界小得多可爱,而且躲在警察的辖区以外,雨衣的口袋越大越好,盛得下他的一只手里握一只纤纤的手。台湾的雨季这么长,该有人发明一种宽宽的双人雨衣,一人分穿一只袖子,此外的部分就不必分得太苛。而无论工业如何发达,一时似乎还废不了雨伞。只要雨不倾盆,风不横吹,撑一把伞在雨中仍不失古典的韵味。任雨点敲在黑布伞或是透明的塑胶伞上,将骨柄一旋,雨珠向四方喷溅,伞缘便旋成了一圈飞檐。跟女友共一把雨伞,该是一种美丽的合作吧。最好是初恋,有点兴奋,更有点不好意思,若即若离之间,雨不妨下大一点。真正初恋,恐怕是兴奋得不需要伞的,手牵手在雨中狂奔而去,把年轻的长发和肌肤交给漫天的淋淋漓漓,然后向对方的唇上颊上尝凉凉甜甜的雨水。不过那要非常年轻且激情,同时,也只能发生在法国的新潮片里吧。

大多数的雨伞想不会为约会张开。上班下班,上学放学,菜市来回的途中。现实的伞,灰色的星期三。握着雨伞,他听那冷雨打在伞上。索性更冷一些就好了,他想。索性把湿湿的灰雨冻成干干爽爽的白雨,六角形的结晶体在无风的空中回回旋旋地降下来。等须眉和肩头白尽时,伸手一拂就落了。二十五年,没有受故乡白雨的祝福,或许发上下一点白霜是一种变相的自我补偿吧。一位英雄,经得起多少次雨季?他的额头是水成岩削成还是火成岩?他的心底究竟有多厚的苔藓?厦门街的雨巷走了二十年与记忆等长,一座无瓦的公寓在巷底等他,一盏灯在楼上的雨窗子里,等他回去,向晚餐后的沉思冥想去整理青苔深深的记忆。前尘隔海。古屋不再。听听那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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