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语言学报|王为民:民族融合与北方标准汉语音系特征的演变(长摘要)

文摘   2024-11-14 09:00   中国澳门  


《中国语言学报》(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


民族融合与北方标准汉语音系特征的演变(长摘要)

王为民
江苏师范大学语言科学实验室


*原文刊于《中国语言学报》2024年第52卷第3期。


“民族融合”在中华民族历史发展过程中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与“民族融合”伴随的语言接触和语言转换是影响汉语历史演变的关键因素。汉语标准语不仅是汉民族的共同语,实际上已经发展成为中华民族共同语。各民族语在中华民族共同语形成的过程中究竟产生了怎样的影响,有待深入研究。
北方标准汉语表层“材料”和“结构方式”的背后可能蕴含着民族语的某种特征。北方标准汉语语音史上的音变可能并不是纯自然演变的结果,而其中某些音变的启动是由语言接触和语言转换引发的。如果我们能挖掘其中的引发机制,揭示“隐性”力量,则对我们深入理解北方标准汉语语音史的演变具有重要的作用。
以往的汉语语音史研究往往就汉语而研究汉语,忽略操这种语言的人的变化,忽略人在语言演化过程中的作用。随着民族融合,操汉语的人发生了重要的变化,这就是匈奴、鲜卑、契丹、蒙古、女真、满等民族语者不断转用汉语。这些民族语者学习汉语的过程实际上就是汉语被重塑为中华民族共同语的过程,因此可以用现代语言习得理论和方法去关照历史上的问题。毕竟语言学习的过程,古今一理。

“民族融合”与北方标准汉语塞擦音和擦音声母的演变


《切韵》有精ʦ、庄tʂ、章ʨ三套塞擦音和擦音。早期韵图合庄章合为照,塞擦音和擦音声母变为两套。后来知组由塞音变成塞擦音,又像章组声母一样被照组声母吸纳了。从唐五代到明,北方标准汉语音系在长达1000多年的时间内一直是维持两套塞擦音和擦音的格局。为什么非舌尖的塞擦音和擦音声母总是合并,而新产生的塞擦音和擦音声母总是被非舌尖的塞擦音和擦音声母合并,好像是受某种因素控制着,值得深思。

郑张尚芳(2010)在讨论北方汉语受阿尔泰语影响时曾指出精庄章三组声母是《切韵》音系的特点,北方的阿尔泰语言只有一套舌叶音ʧ,因此三混一就是源于北方阿尔泰语底层习惯。北方标准汉语为什么没有形成精庄章混一的特征呢?  
要解决这个问题,我们必须从阿尔泰语与汉语在接触过程所产生的现象中去寻找答案。古典蒙古语塞擦音有ǰ[ʤ]、č[ʧ],擦音有š[ʃ]和s[s]。这一点值得注意。蒙古语者在学习汉语的过程中,通常以s为基础生成一套新的塞擦音对汉语的精系字,用原有的ʧ类来配其他塞擦音字。
现代母语为蒙古语的学生在学习汉语时没有出现擦音s的偏误,但tʂ、tʂʰ、ʂ和ʨ、ʨʰ、ɕ发生了明显的偏误,常常将二者合并,都发成蒙古语原有的ʧ、ʧʰ、ʃ。至于汉语的ʦ和ʦʰ,蒙古国学生分别发成浊音ʣ和擦音s,也即发生了以擦音s代替塞擦音ʦʰ的现象。在蒙古语的汉语借词系统中只有两套不同的塞擦音。这为我们理解历史上阿尔泰语与汉语的接触现象提供了帮助。
契丹语原本只有舌尖擦音s。在与汉语接触的初始阶段,常用契丹小字s对译汉语的精系字,但在深度接触的情形下产生了ʦ和ʦʰ。清初母语为满语的旗人在学习汉语时也出现了类似契丹人学习汉语时的状况,如老满文将“参将”译为sanjan,这是用s匹配tsʰ的实例,而新满文就译为tsʻanjiyang。后来随着深度的接触和学习,精组字中的塞擦音逐渐改为用ʣ、ʦ(ʦʻ)来匹配,而知庄章组字和见精组细音字中的塞擦音依然用j(ʧ或tʂ)、c(ʧʰ或tʂʰ)来匹配。由此来推测母语为鲜卑语的鲜卑人他们所操汉语在高阶匹配阶段也应该是以ʦ组和ʧ组来匹配当时汉语的精组和庄组字。而章组ʨ类音,母语为鲜卑语的鲜卑人也应该是以ʧ类音来匹配的。这应该是庄和章合并的机制。说明阿尔泰语系语言在不超出自身音素区别性特征的基础上只能匹配目标语汉语中的两套塞擦音和擦音。
阿尔泰语者学习汉语的共时和历时现象揭示了庄章合并以及北方标准汉语没有发生精知庄章四组声母合并的根本原因。

“民族融合”与北方标准汉语“重韵”及“等”的合并


“重韵”和“等”的合并一直率先出现在因民族融合而出现的汉语方言的民族语变体中。当然这并不是说,这些汉语方言的民族语变体同化了北方标准汉语,而是说可能对北方标准汉语产生影响的不同时期的“汉儿言语”与汉语方言的此类民族语变体具有相同的因语言接触而形成的音韵特征,使北方标准汉语产生了“重韵”和“等”的合并现象。
作为统治者的“汉儿言语”存在规范化问题。“汉儿言语”绝大多数逐渐被淘汰了,只有某些特征作为底层出现在北方标准汉语中。而像唐汪话和倒话一样的汉语方言的民族变体则可以一直自然地演化。由于二者之间存在语言接触上的共性,我们可以由这些汉语方言的民族语变体窥探早期的语言接触现象。
“支脂、鱼虞共为一韵,先仙、尤侯俱论是切”,暗示早在北朝时期“重韵”和“等”的合并就已经在当时的“汉儿言语”中发生了。唐代敦煌方音同样存在类似的现象。张金泉(2020)在研究唐代敦煌方音时提出“相邻韵目的合并正是《切韵》音向现代音发展的重要趋势。”被颜之推和陆法言批评的语言现象和偏于一隅的唐代敦煌方言的音韵特征怎么可能预示《切韵》音到现代音发展的趋势呢?应该说,促使这两种现象形成的语言机制引领并预示着《切韵》音到现代音发展的趋势。十二世纪的西北方音,“重韵”完全合并,一二等和三四等也分别完全合并,比元代《中原音韵》所代表的音系还要更简单。为什么因语言接触而造成的“等”的合并上总是代表着现代音发展的趋势呢?
三四等合并与阿尔泰语中没有后响复合元音且元音系统中没有ɛ与e之间的区别有关。正是由于这个原因,阿尔泰语者用e来匹配三等iɛ和四等e,这就是导致三四等发生合并的原因。民族语者经过深度学习之后在向目标汉语回归的过程中,已被民族语者合并的三四等字都产生了i介音,结果造成四等字由洪音变成了像三等字一样的细音,这是语言学习过程中常见的“矫枉过正”现象。  
语言的元音系统有直线、四角和三角三种系统。三角系统和四角系统之间的区别在于开口度最大的元音是否存在辨义音色特征。
《切韵》的元音系统为矩形的四角系统(黄笑山2004),而古藏语、原始蒙古语、西夏语和契丹语等语言的元音系统都是三角系统。北方标准汉语四角系统之所以变成三角系统,就是因为在民族融合过程中受阿尔泰语等民族语音位系统影响。四角系统中的前后低元音合并,进而失去音色辨义功能,从而导致一二等合并,“等”彻底崩溃了。
那么,什么是导致“重韵”合并的根本原因呢?汉语和傣语的相互接触,为我们提供了很好的参考。(参陈保亚1996)
老派德宏傣语在汉语的影响下元音系统中反映开口度“高低”这一区别性特征“级”数的减少,与汉语受阿尔泰语等民族语影响元音系统“高低”这一区别性特征“级”数的减少有相似之处。汉语在阿尔泰语等民族语影响下元音系统“高低”这一级数的减少,不仅与“重韵”的合并有关,而且也与“三四等”合并有关。

结语


无论是从知庄章塞擦音和擦音声母的演变来看,还是从“重韵”及“等”的合并来看,都与汉语和阿尔泰语等民族语之间的深度接触和融合有密切关系。在北方标准汉语音系若干音韵规则的出现源于阿尔泰语音系结构特征。从这个角度看,在中华民族共同语形成的过程中,民族语贡献了音系规则,甚至是语言的深层音韵结构。
民族融合的过程,就是将汉语标准语重塑为中华民族共同语的过程。民族语者不仅是中华民族共同语的传播者,也是共同塑造者。中华民族共同语是各民族共同创制的语言共同体。


作者简介



‍王为民,河北邯郸人。国家“万人计划”哲学社会科学领军人才,教育部青年长江学者,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首席专家。现为语言科学江苏省高校哲学社会科学(重点建设)实验室主任,江苏师范大学语言科学与艺术学院民族融合与民族共同语研究中心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民族融合与民族共同语形成与演化研究。在Journal of Chinese Linguistics、《中国语文》《方言》《语言学论丛》等期刊发表论文60余篇。目前正在主持国家社科基金重大招标项目《满汉对音译音文献集成、数据库建设及清代音韵学体系重构研究》。获国家教学成果奖二等奖、省哲学社会科学研究优秀成果一等奖等。Email:wangwm@jsnu.edu.cn。





镜海语言学
澳门大学语言学研究中心官方公众号
 最新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