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Rebecca的一次共情

文摘   生活   2024-04-30 16:26   日本  

最近看了《不够善良的我们》,一共八集的台剧,前两天大结局了,网上褒贬不一。个人感受是,讲故事的手法和拍摄风格都喜欢,剧情来说,前几集也不错。

第二集里,有一个片段引起了很强烈的共鸣(以下包含少量剧透)。当辛苦一整天的Rebecca进入一家餐厅,找了张桌子坐下准备点餐,却被服务员告知,“一个人不可以坐桌子哦,要去吧台”。Rebecca说,“我很饿,可以一个人吃完两人份”,但也没有得到可以坐在桌子的许可。Rebecca虽然感受到了不舒适,但还是转身离开餐厅,没有去吧台坐,而是在便利店靠窗的位置一边吃东西一边幻想自己回到了餐厅,跟服务员据理力争。在想象的画面里,她说了下面这段话。

“到底为什么,我要为了自己只是一个人,而觉得自卑,而觉得抱歉啊。我这么努力的,我单枪匹马的……”我想,她一定觉得自己是值得的,想为自己争取来多一点尊重,但是她没有得到。这段台词唤醒了我四五年前的一段记忆。数年过去,原本已经几乎想不起来那天的事了,但Rebecca这段话,像无形的大手,毫无预兆地把我拽回了那家花店,让我不得不再次面对那个在许多许多的花束中央,哭得无法自已的,30岁的自己。

那阵子,刚结束在北京的第六次搬家,工作很忙,搬家和新家的装修很累。我非常非常疲惫,但还是很想爱生活。所以,决定给自己买一束花。花店离家很近,步行六七分钟就到。推门走进店里,是一位老奶奶看店,见她低头忙着手里的活儿,没有跟我打招呼,我也就没好意思打扰,进店后只顾默默挑花。

心里期待着,要买点洋甘菊,再买几支好闻的月季,还想要一点灵动的草花,这样心情应该会好一些……大概过了三四分钟,我挑好了喜欢的洋甘菊和月季,余下的犹豫了起来,不知选什么好。正当我犹豫不决时,背后传来老奶奶没好气的声音,“不充会员不卖的!”见我没应,又提高音量说了一遍,“这花我不卖的!”

当时是什么心情,已经很难准确地描述出来了。可能像是一瞬之间,全身的血液飞速涌向大脑,我,被不明物体击中了。这份“击中”过于强劲,以至于我失去了回应的语言,失去了挪动步伐的力气。这是怎么了?我被讨厌了?被瞧不起了?她,凭什么?

明明那么温柔地对待花朵……凭什么不卖给我?这花店也没写不让自己选啊?难道我长得像买不起花的?我感觉到巨大的不适,身体里的所有的“开关”都防御性地齐刷刷地关上了,于是,所有的感官和肢体失去控制,似乎看也看不见,听也听不见,说也说不出,走也走不动......唯有眼泪,绝了堤。我甚至连一个愤怒或不满的表情也做不出来。

那不仅是连日工作后的情绪崩塌,也不仅是多年努力却没有换来基本的尊重的不甘……那,太复杂了。电视剧里,在相似的情形下,Rebecca选择了体面地离开然后颅内跟人对战,而那一天的我,鬼使神差地选择了一点儿也不体面的,令人尴尬的——哭诉。

于是,在那个午后的十几二十分钟里,我变成了一株硕大的人形植物,莫名其妙地长在了花店的中央,像个没有得到想要的食物的婴儿那样,旁若无人地嚎啕大哭。看店的老奶奶,原本表情恶狠狠,言语冷冰冰,被我这出乎意料的反应惊到,不知如何是好。她说了几句,小姑娘,别哭了,我卖给你,好吗?我内心有个声音在嘀咕,那么大个人了,在人家店里大哭,真的很抱歉,好丢人啊。所以真的很想停下来,可根本做不到。然后,哭得越久,越不知怎么收场。

感觉过了好久好久,老奶奶实在没办法了,只好去隔壁的新加坡餐厅请来了一位年轻小哥帮忙,小哥人很好,和声细语地安抚着我,说,“别哭了哦,奶奶说卖花给你的,她没有那个意思,她这个人平时就脾气不好。真的,我认识她很多年了,我了解的。真的不是针对你,你别难受了。”听到对方说老奶奶本身脾气不好,我身体里的防御开关打开了一点点,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但依然低到自己都不太听得清,“为什么不卖啊?我怎么了,做错了什么?”

小声的哭诉背后,内心的呐喊是,“你凭什么那么对我啊?”“你知道为了过上能够给自己买得起花的日子,我有多努力吗?”“现在终于买得起了,你却不卖给我?”那时候,脑海里一定回放着的寒冬腊月时自己在天桥上摆地摊的画面、北风瑟瑟时漏风的房间里被风声吓得睡不着的画面、或者还有因为发小传单赚房租被抓到在派出所待了大半个夜晚,最后还被言语吓唬“你这辈子就完了,有案底的知道不?”的画面,还有因为交不起房租差点被中介赶出出租房流落街头的画面……

“凭什么啊,我明明已经那么努力了!”。可问题是,人家凭什么理解一个未曾谋面的你呢?但那一天,大约太累了,太需要某个出口了,所以老奶奶的一句话,很偶然地成了“最后一根稻草”。连羞耻感都放下了,只想证明自己值得拥有一束花。

后来回想,老奶奶讲起话来凶巴巴的很难听,但内心里也是有几分温和的人 。她一边给我包花,一边给我说了很多很多句对不起,很有耐心地说,下次你再来,我给你最好最新鲜的花材,我很欢迎你来的,我和你一样爱花的。她当然没有听见我内心的那些“呐喊”,也不知道我为何会那般。后来她告诉我,她养的狗狗和猫猫都是自己收养的流浪猫,狗狗有两只,而猫猫,有十几只。所以,也是个善良的老奶奶吧。

当时之所以麻木到无法挪步,其实是一种人在应激状态下的情绪和行为体现。那为什么,我会因为那样的一句话而进入应激状态呢?难道不能怼回去或者转身离开吗?也许,我清晰地感觉到了被小瞧,被蔑视,这告诉我我必须为自己做点什么。但由于情绪过于强烈,导致整个人处于麻痹状态,无法控制自己。大概是因为与生俱来的“穷”,让我度过了太多没有尊严的日子了罢。内心深处的自卑自怜和不配得感,大概是那个午后我会那么失控的根源。

大学毕业刚到北京那几年,囊中羞涩,基本吃穿住都成问题。每次经过稍微装修得好一点的店铺,都会羞愧地低着头走过去。外表看上去只是低着头,但自己知道,内在的小人儿已经整个蜷缩成了一团。行走在偌大的都市,只觉得自己卑微如蝼蚁,恨不得时时刻刻都低入尘埃。

所以,努力多年,内心深处最想要的,无非是能真正不卑不亢地站着,靠自己的知识和经验换取应得的报酬,获得些自信的资本,去追求些所喜所爱的,不再如蝼蚁般地活。

毫不讳言,那卑躬屈膝、讨好奉承的日子,在生命的初期,就过够了。如今在工作中,遇到不顺心的人,还是会内耗会自责,但也算是有了一丢丢底气,至少可以像Rebecca那样,选择远离。

要不是看《不够善良的我们》,看到那个“颅内表演”的Rebecca,我一定可能很难有机会想起自己曾度过一个那样的午后。

写完这篇文章,也意识到,在翻山越岭的三十几年里,有很多当时没有解开、直到现在也没有解开的“谜题”,有一些没有来得及握手言和的某个片刻的“自己”。或许在未来某日,当我读到一行文字,或者听到一段台词,也会“豁然开朗”了呢。

最后很想说,努力的人,当然配得上这世上所有的美丽花朵,也配得上餐厅桌子的那顿只属于自己的优雅晚餐。

萤之光日语
蓮見,自由日语译者,独立老师。译作有:佐藤大《由内向外看世界》,佐藤大《用设计解决问题》,天毛伸一《独立不羁》,佐藤雅彦《可爱的哲学》等,开办有萤之光日语小教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