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去看樱花满开的河口湖与富士山,是三月和所有作为“樱花难民”的家人们约好了的。那会儿朋友的母亲来,我的弟弟和弟妹来,所有人都期待着一场樱花绽放,可惜直到月底那几日离开东京,都未能得见。所以即使四月以来赏樱赏得有点视觉疲劳了,还是决定出发。这天周五,天气多云转晴,但温度适宜,也没有什么风,所以勉强能打70分。过了这一日,2024年的“花見(はなみ)”,就圆满落幕了。对了,这篇文章里的所有照片都拍摄于那一天的河口湖畔。
和先生从家走路半小时到巴士站,然后跟两位朋友汇合,前往河口湖。巴士到河口湖之后,朋友提议,“今天租个自行车环湖吧?”我欣然表示愿意,又接着补充道,我技术差,麻烦你们多等等我哦。后来那天环湖行结束,朋友说,“我以为你说骑得不好应该就是技术一般,比较慢,练练就好了,按照日语考试等等级来说怎么也有个N2或N3的水平,哪知是N5!”我接过话自嘲道,“没有,N5过不了,也就N6。”日语的能力考一共分为N5-N1,一共五个等级,N6就是说,不配参加考试那种水平……
河口湖站附近的租车点很火爆,第一家没有什么车了,去了第二家,刚巧有车,四个人租了两台电动的,两台普通的。大家照顾我技术不佳让我选了台电动自行车,原以为更省力,骑起来会轻松点,谁料拿到车的我,连一步都没有蹬出去,前面几百米都只敢推着走,根本没办法上车。只感觉那车又重又大,完全没有力气控制。只好央求先生跟我换车,他的那台是普通车,他原本不屑骑电动车的,爱好跑步的他坚持要靠自己的力量骑,结果被我打断了计划。
换成了普通自行车,车身轻了不少,我总算鼓起勇气上车往前蹬了。但依然很胆小,看到车多了停一停,看到人多停一停,看到路窄停一停,晃晃悠悠地,总算来到了中间点,大石公园。到公园的时候,夕阳落山,这一天快要结束了。大家决定不再原路返回,而是骑完环湖的另一半。令我们每一个人喜出望外的是,后半程不仅人少车少,而且景色全然不输前半程,只恨为何没有早点过来。一行人欢呼着感叹着,“真的好美啊……”“好感动……”“这夕阳把富士山染成金色啦……”“幸好没有原路返回……”“值了……”“这片樱花隧道,好像电影镜头啊……”
骑了不太长的一段路,在从主路拐进某条骑行道的时候,伴随着一声尖叫,“N6”的我,身体失去平衡,且千钧一发之际为了护住背后跨着的相机,整个人呈平躺姿势重重地砸在了粗糙的路面上。当时疼痛不是主要的,第一时间闪现出来的念头竟是困窘与自责。在前方带路的朋友们闻声大惊,赶忙骑回来看我如何了,所幸只是撞伤和擦伤并无大碍,能坚持骑回去。河口湖环湖一圈的距离接近20公里,我摔倒的时候,离回到车站还差七八公里的样子。后面的七八公里我是气鼓鼓地骑回去的,“报复性”地一路猛蹬,心里默念,“摔都摔了,还能如何呢?”也多亏了自己那时候没有拖延,不然真有可能赶不上约好的回程巴士。
因为怕耽误朋友们时间导致赶不上车,所以摔完一两分钟我就爬起来继续骑车,且完全没有降速。也不是伤口不疼,但时间和自尊心不允许,就没管那么多。大概是因为这样,所以当我们几乎在最后时间赶上那辆大巴,当疲惫的身体坐定,安全带绑好,我瞥眼望向窗外,一种难以名状的复杂情绪支配了我,鼻尖袭来的强烈酸意迅速弥漫至泪腺,泪珠子滑下来,我哭了。从书包里慌忙翻找纸巾的时候,坐在一旁的某人侧身问,“这是怎么了?摔疼的吗?”我也答不上来。整理了半晌思绪,才说,“可能刚刚摔完没来得及哭,还挺疼的。”
我带着哭腔跟先生说,“今天环湖这几个小时,我一直都很害怕很紧张,好没出息。明明后半程的樱花隧道那么美,我却一秒也不敢抬眼看,所以有点难过。”他却不难过,说,“没关系的,这一路上的花呀树呀,他们都看见你了,都知道你今天来了。”虽然是没什么道理的哄人的傻话,但我竟然觉得被安慰到,哭意平复了很多。后来戴上耳机听音乐,思绪又飘出去好远。
我想起来,自己打小是个笨拙的人,小时候常常在上学路上摔破膝盖和手肘,日常带伤通学。有一次爬到树上摔下来,额头磕在了石头上,磕了好大一个伤口,现在还能看见疤痕。还有双手,也有清晰可见的五六处小刀疤。这些都是童年十多年的山村生活留下的痕迹,偶尔看到它们,也能忆起时光深处的遥远光景。
六岁以前,我是所谓的“留守儿童”,跟爷爷婆婆一起生活。若是在哪儿不小心受了伤,跟爷爷婆婆撒个娇,总能得到一番疼爱。至于为什么会“留守”,当然是村里贫穷,没什么收入来源,难以养活一家老小,所以在母亲生下我6个月之后,父亲和母亲就外出务工了,去了很远的新疆。跟爷爷婆婆生活的那几年,我爱哭爱笑,且都是被允许的。六岁的某一天,外出务工几年的母亲回来,世界就不太一样了。
母亲是个罕见的十分坚毅的人,并不觉得小伤小痛有什么好哭的,一旦因为一点小事哭鼻子,就会被骂矫情和娇气。那时候贫瘠的农村里,几乎家家户户的男人通常都外出务工,一年到头家务和农活多到干不完,家里的脏活累活、田地里的粗活重活都是女人和孩子必须要完成的。自然也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照顾那些“小矫情”。记忆里,我和弟弟如果在母亲打我们的时候哭了,她一定会扬着木条说,不许哭,越哭我打得越狠,信不信?”
我的另一个“笨拙”之处呢,就是生来是个“左撇子”。刚开始什么都是左手,拿筷子、拿菜刀、镰刀、和砍柴的弯刀都是左手。母亲很讨厌这一点,觉得我不合群,比如上饭桌吃饭的时候,旁边的人用右手拿筷子我拿左手,这样就会撞上,很不礼貌。所以母亲要求我不许用左手,包括拿所有种类的刀,都必须改为右手。
有一次,我打了猪草回来,右手拿刀准备剁猪草,结果刚开始刀就没有拿稳,刀刃当即落在了左手的大拇指上,那时候大概只有七八岁,可能太小了,记忆里感觉大拇指上好大一块肉都被切掉了,最后还连着一点点皮,也不知道该扯下来还是把那块肉放回去……痛得眼泪哗哗掉……也不敢哭出声,不敢喊母亲。像小偷一样悄悄去婆婆那屋的针线篮子里翻出一块旧布,然后自己用牙咬住一端胡乱绑上,防止血染了剁猪草的木板和刀刃。悄悄包扎完,我又回到石台前继续剁猪草。那时候害怕被母亲发现,因为那样她会觉得我又在偷懒。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的西南偏远农村,每个“留守”的妇女和不太被偏爱的儿童都处在农活和家务的重压之下,一个有效劳动力的“刻意偷懒”是无法被原谅的。如今过去快三十年了,那日日落时分的记忆依然未曾模糊过。
后来我谈恋爱,结婚,幸得一位温和的伴侣。先生自己从未因为小事而哭,甚至可以说跟母亲一样,有些钝感。但幸运的是,他允许我哭,哪怕是受了一点小伤,破了一点点皮,我要是真哭了,他也不会笑话或责怪,会顺势帮我吹吹伤口,甚至拥抱着安慰两句。通过这种方式,虽然迟到了许久,我那自小没有得到满足的“高需求”,在一次次非常非常小的“矫情”中持续被满足着。但偶尔留意到手上的几处用镰刀或菜刀或剁猪食的刀留下的疤痕,内心还是会隐隐作痛。
这些年,当我有能力满足自己的“高需求”的时候,会认真地尝试去满足。因为知道有多难过,所以当我看到别人可能需要的时候,也很想温柔以待。那日的“胡思乱想”,以及其中这些不期而遇的细微情绪,也被我珍视着,它们或许没有什么意义,但对我来说,是重要的。
大巴车一路疾驰在夜色里,对我来说的高强度骑行之后,人很疲惫,泛起了几分困意,迷迷糊糊的思绪继续悠然远去。遥忆童年之后,又想到数年前在濑户内海的小豆岛上也从自行车上摔下来的故事.....
但那又是另外的故事了,有机会再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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