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情三年后的第一次回国，我在老家长春参加了一场同学会，高中时代70个同学的班级只来了不到20人，聚会在一个灯光略显昏暗的东北菜馆举行，大堂里，走廊上人声鼎沸，炒菜，花生米和白酒的味道混杂在一起，充斥着包房的每个角落，我不无好奇地把每个同学都审视了一遍，从那些中年人沧桑的脸上勉强寻找着当年稚气的影子，他们彼此都很熟悉，可能是在一个城市工作生活的缘故，许多交集自然而然，而我则成了这场聚会的开场关注点，在海外闯荡20年，从沉默寡言变成了侃侃而谈，还不合时宜地留着络腮胡子，无限吸引着同学们的好奇心，于是各种问题如潮水般倾泻过来，我则在他们的关怀问候中推测出每位同学的人生轨迹，做医生的A，做老师的B，在市政府工作的C，留在长春的同学大部分都选择了进事业单位工作，这也是目前东北的尴尬 – 企业工资和稳定性都太差，而本地人的优势更是加重了进入职能部门的倾向。
短暂的好奇心爆棚之后，大家各自和走得近的同学聊了起来，他们的话题似乎都是关于孩子升学，买房子，赚钱等等，我枯坐在那里显得格格不入，话题也插不进去，直到老班长打断了他身边一个女生的话向我发问，“这几年在海外都做什么呢？有没有成家？”，我被这突如其来的问话击中了，的确，我在海外这几年做的事情似乎有点太出格了，和同学们聊的孩子，房子，赚钱等等话题相去甚远。“我到世界各地去摄影，还写一点东西”，我相信这回答让班长感觉所答非所问，“在户外的时候我总是感觉很开心，于是去国家公园很多，登山，记录下各种美景，所以也没时间成家，更别提孩子了”，“上菜了，这条红烧鱼绝对够味儿”，我的话被对一条鱼的欢迎词打断，于是班长也没有继续，礼貌性的对我笑了笑。
席毕，男同学们成帮结伙到外面抽烟，我尴尬的对着饭桌坐了一会，正准备离开，一个席间沉默不语的女同学D叫住了我，“有空聊两句？好多年不见了”，我怔了怔，头脑里开始努力寻找她上高中时的影子，她是当年埋头苦学的数学科代表呀，人与人的交流也真是奇怪，最初的印象总是占据上风，哪怕过了三十多年依然如此，我点点头，“那就让我们来听听彼此的故事吧”，“对面有家咖啡厅关门挺晚的，要不到那边去坐坐”，于是我们径直从东北菜馆儿走进了咖啡厅。
嘈杂的声响戛然而止，D微笑着问我喝什么，“我很少喝咖啡，一杯绿茶就好”，安静的环境有时候给人一种拘谨的感觉，身体上放不开，但思想往往更深邃，话题也容易打开。“刚才在同学会上听你讲了在全世界拍摄的故事，你的人生真的和我们很不同，太有趣了”，“这些都是人生的选择，有这些我就很难有家庭，其实也羡慕同学们”，“我既没有你的生活精彩，又没有同学们那么有爱的家庭，真的是一无是处”，我从跟她一来一往的对话中嗅到了遗憾和叹息，“说来听听你的故事吧”，我知道这也是D找我来咖啡厅的目的 – 寻找一个倾诉对象，或者更深层的想寻求我的帮助。
“哎，长话短说吧，我谈恋爱总共谈了十二年，分分合合的，对方始终不跟我提结婚，直到今年初，我终于熬不住了跟他摊牌，就得到了一个分手的结果”，她的语速很快，和我记忆中的数学科代表毫无二致，而她拿咖啡杯的手却几次松开又握紧，显然这是思想一顿一挫的肢体表达，“那你现在是怎么打算的”，她突然抬起头直勾勾地盯着我，似乎惊讶于我没有对十二年毫无结果的恋爱发出任何质疑，“现在，现在我不知道怎么办，从年初到现在一直在相亲，几乎每天都要见两三个男人”，“你很着急结婚吗？”，又是一组诧异的表情袭来，我的提问似乎真的很不恰当，D咽了一下口水，“我想有个自己的孩子，即便是将来不合适离婚了，我也想有个自己的孩子”，离婚也要有个孩子，这个想法似乎从一个想做母亲的女生的角度来说再正常不过，“我觉得你可以再考虑一下”。
我停顿了一下接着说，“你知道咱们班的F离婚了吧？她跟前夫刚结婚第一年就生了孩子，然后两年后前夫出轨，第三年离婚”，“嗯，我听说了”，“现在F是自己一个人抚养孩子，她也说了自己短时间不会再寻找另一半，应该说她现在很恨前夫的无情，也承认结婚时候没觉得多爱他，但生孩子似乎又是婚姻自然而然的事情，现在搞的要独自抚养孩子，从心里关闭了爱情渴求的生活，你觉得她过得好吗？”，D茫然地看着我，她不太理解我的话，但似乎听出了我的话里有话，“这么说吧，我觉得孩子是爱情的结晶，如果察觉到自己不爱，不应该草率地就把孩子生下来”，“你是个诗人，普通人不会这么想”，D打断我的话，她似乎也抓到了重点来反驳我，的确，现代社会人们不会是我这样的选择，“你上高中时候早熟，写文章歌颂爱情，你说过自己永远相信爱情，一直飘逸，诗意地活着”，说完她笑了起来，我有点不好意思，“那的确是我说过的话，三十年后我还相信”，“你做到了，诗人，不过我是普通人，赶紧帮我个忙吧”，看来主题终于要揭晓了。
她的确有求于我，“是这样的，我最近和一个美籍华人相亲，他大我十几岁，但这不是主要问题，我最关心他的财务状况，他说自己在美国混得挺好的，大房子豪车，但我总是怀疑他骗我”，D顿了一下，似乎在思考着措辞，“上次跟他见面我趁他上厕所的时间翻了他的钱包，把里面的所有卡都拍了照片，我想请你帮我看一下这些卡能不能证明他的身份是有钱人还是穷人”，我怔住了，一段长时间的沉默，内心有一种想逃出这家咖啡厅的冲动，“这个我可能很难帮到你，因为我对美国的各种身份认证并不熟悉，况且，，，我觉得这样也不太好吧”，D这时反倒很坦然了，“社会很现实，我不想再次被骗”，“你说的也对，这样吧，你把图片传给我，我回去看一下给你点意见”，她大概也是听出来了我话中的应付之意，于是对我笑了笑，传了几张照片给我就草草结账分别。
回家的路上，我独自走在高中时代上学放学的小径，两边已经是陌生的高楼和整齐种植的柳树，这城市和我记忆中已经相差太大了，同学们也变了，我自己似乎还是那个高中生，不谙世事的，总是想着一片阳光草地，画一幅画，写一首诗，对事业凭兴趣，对爱情无限憧憬，可我的同学们，或者说这社会上大部分人，都在经受着成长带来的烦恼，他们变得现实，因此才有这么多高楼大厦，才有这么多财富吧，只不过我不想苟同，我自己是做艺术的，我选择了云游世界。写作，读书，登山远足，摄影创作占据了我生活的大半，我满足于这种理想的诗意生活，干嘛去管别人的人生选择呢，想到这里，我大步流星地往前走去。
这时一辆自行车在我身边停了下来，骑车人用力地拍了一下我的肩膀，“干嘛走那么快，没听见我刚才喊你那么久？”，我定睛一看，在昏暗的路灯下一张大圆脸，啊，是E，我脑海中在一秒内快速找回了好多记忆，“是我呀，高中时代的好辩友，你每天给我讲科幻故事，别墨迹，陪我去抓娃娃吧”，“抓，抓娃娃？”，我不知所措，跟随着E，转过街角，一个灯火通明的小店，里面各种抓娃娃机，从东北菜馆儿到咖啡厅，再到抓娃娃游戏厅，我这一晚上也算是跌宕起伏，不过后来我发现E找我就是想叙叙旧，对于她这种大圆脸来说，抓娃娃似乎是最适合的活动。
“刚才我看到你被D抓去私聊，怎么样？她有没有追求你？”，“这怎么可能，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E诡异一笑，“其实呢，同学们都挺同情她的，但是我觉得她最大问题是看不清自己的形势”，“怎么讲？”，我生出些许疑惑，“她其实事业做得挺成功的，在保险公司做到了管理层，我估计之前谈恋爱失败也是她把心思太多放在工作上了，但人要明白有一得就有一失，不能什么都想要，你就拿我来说吧“，E停顿了一下，开始全神贯注瞄准一个娃娃准备按按钮，“哎呀，又没抓到，说到哪了，哦，对，我自己，我是一个很随遇而安的人，一个很老实的男生追求我，大学还没毕业就确定了下来，然后毕业结婚，找一份安稳的工作，生孩子，他在外打拼，我照顾孩子”，“等等”，我打断她的话，“你很爱他吗？那么年轻就确定的感情，马上就生了孩子是不是太草率？”，我又开始纠结起爱情和生育的关系，“小老百姓哪想那么多，大诗人，年轻时候遇到了一个对自己挺好的，我也挺喜欢的人，就结婚，就生孩子呗，谁还想着自己的灵魂伴侣在哪里，爱情我也信，但可以是轰轰烈烈，也可以是细水长流，日子过过看，选对选错都是命运”，她继续全神贯注抓娃娃，我在思考她话中的道理。
她接着说，“我其实觉得吧，D的问题在于她花了那么多精力去拼事业，又花了那么多精力去寻找条件上符合自己的伴侣，这就是什么都想要，最后有可能什么都得不到，我虽然有家有孩子，但可能财务独立上不如她，每个人都用自己的时间换取了一些别人没有的优势，只要能看清这点，都不会太郁闷，你说是不是”，我突然在E那张大脸上看到了许多光辉，她说的很对，每个人活法不同，我的理想主义也不是适合每个人，“你抓娃娃的技术真的不怎么行，要不我来试试吧”，我接过操作杆，开始控制方向，精准计算距离，E看着我发出大笑，“你呀，果然一点没变，连抓个娃娃都是一脸严肃，好像别人欠你多少钱似的，你这样怎么讨女生喜欢呢，不过说真的，如果给足够时间让一个 女生深入了解你的话，谁都会爱死你，浪漫，专情，文艺，博学，爱运动，有才华，还能赚钱，要不是你当年看不上我，我早就跟你跑了，哈哈哈哈”，“别出声，我要按按钮抓了，中，中，中，哇，中了”，我第一次出手就把一个超尺寸的娃娃抓了上来，E兴奋的不得了，给了我一个大大的拥抱，“真有你的，不愧是我夸的男人，连抓娃娃都这么有才华”，这时两个十几岁的小姑娘从我们身边走过，看着我的大胡子和抱着娃娃的兴奋劲，忍不住笑出声来，她们脑子里肯定闪过“中年大叔返老还童了”的字眼。
“这次在国内呆多久”，E推着自行车送我到岔路口，“后天就走了，我感觉还是加拿大适合我，太长时间不到山里去徒步，腿都锈住了”，“真有你的，大诗人，一点都没变，我认识的高中时代的你，沉默寡言却又时不时侃侃而谈，典型的闷骚型人格，但你是真有才华，而且从不脚踏实地，哈哈，满脑子都是风花雪月，30年后再见，你还是这么闷骚，啊，不对，是诗意，你抓紧周游世界，争取早日给我找个嫂子，我想知道这世界最纯的真爱是什么样子”，我笑着听她讲完，“如果是别人这么说我会认为是挖苦我，而你这么说我相信是认真的，放心吧，我一直记住自己那句话，要相信爱情，要永远诗意地活着，50岁前我一定找到真爱”，“哈哈哈”，“哈哈哈哈”，我们的笑声划破苍穹，搅动黑夜的氛围，路灯此时也加入进来，把我们的影子拉到滑稽的形状，“和你聊天真开心，老同学，一定要保持你目前的状态，不过我想不用我说你也不会变，再来个30年也还这样，哈哈，送你一句话，你是风一样的男子，飘逸洒脱，重山归来依旧是少年”，“哇，女诗人，这句话说得好呀”，“什么呀，跟你学的，说话都神经兮兮”，“哈哈哈”，“你让阿姨变少女了，我今天感觉自己特别年轻”，“加油努力，再生个孩子”，“去你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