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语中，“田舍”这个词用来表示家乡，在东京人的意识中，出了首都就都是乡下，自然就有农田和山脉，又因为很多人并非土生土长在东京，所以用“田里的屋子”来形容老家也就自然而然，我在日本的司机太郎是一个老实巴交的中年人，早年生活在中国东北，后来跟父亲在九几年搬到日本，他的爷爷是日本血统，“田舍”（家乡）正是山形县，于是每次坐他的车，我总能听到许多关于山形的故事和传说，而讲到兴奋处，他总是杨扬眉毛，自豪感溢于言表。那年冬天，我请他开车和我带队到山形拍摄冬景，我依稀记得从他眼里闪过一丝光亮，终于要回老家了，哦，不，是“伊纳卡” – 田舍的日文发音。
车子一路向北疾驰，在跨过福岛和山形的县界之后，雪花如约而至，公路两旁的树木就像被盖上了棉絮，村庄若隐若现，在通过一个隧道时，车内响起了邓丽君《我只在乎你》的日文版，我仿佛一瞬间进入时光的长廊，寒气，黑暗，速度和远处白亮的出口纠缠在一起，“快到米泽了”，太郎盯着前方对我说，“我知道这里的牛排很有名”，“对，上杉神社和米泽牛”，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聊了起来，雪花打在车窗上幻化出夸张的形状，山路也不断地消失再出现，虽说习惯了加拿大连绵不绝的冬季，但我对于日本这种潮湿的雪景仍没有多少抵抗力，在一处停车休息站我爬上了高坡，远眺那群山簇拥下的房子和道路，仿佛置身格列佛游记中的世界，向芸芸众生致敬。
进入山形市的最后一段路，我们的车子和山形新干线并驾齐驱，窗外忽明忽暗的街灯把小镇的在模糊的雪雾中勾出轮廓，有居酒屋，卡拉OK，穿蓝色制服的清洁工，绿色的巴士和过天桥的小学生，“好一个烟火气十足的山形”，我脑海中刚跳出这么一句话，一辆扫雪车疾驰而过，在它身后，被灯光照的雪亮的门帘上，几个大字赫然“黑泽温泉”。
“今晚大家吃住在这里，我和司机师傅去别处住，明天下午咱们去银山温泉”，安排好队友们的起居，太郎冲我眨了眨眼，他似乎要带我在家乡打打牙祭，于是我们七拐八拐到了山形车站附近的一个小店 – “平田牧场“，“山形炸猪排就属这家最有名，而且是真心的好吃”，我随着他的背影走进店里，一个穿围裙的中年女人迎接我们，“伊拉呷伊马赛”，我们被领到一处角落里的桌子坐下，我看着店里朴素的装饰和纯木制的桌椅，有种穿越时空的幻觉，“这家店是我以前和父亲经常来吃饭的地方，大概一个月两次吧，后来他腿脚不好，就很少来了”，“请问您们要哪个部位的猪排？”，侍者走近打断了我们的对话，“劳斯”，太郎熟练地点单，“山形的猪里脊，瘦中带肥，是炸猪排的最佳部位”，他跟我解释了一番，然后开始在一个小盘子里研磨芝麻，配上酱油和自家制蘸料，美味无比，“最后一次我带父亲来这里的时候，记得也是个雪天，点的也是劳斯肉，他边吃边掉眼泪，来日本三十年了，没日没夜的干活，我看着他的腰一天天弯下去，心里不是个滋味，但只要来吃这家炸猪排，父亲总是精神抖擞，我也心里热乎乎的”，这时一个中年人把旁边桌的椅子拉出来，把一个老妇人搀扶落座，“是儿子带妈妈来吃，这温情的炸猪排，几百年来连接了日本人的亲情，真真是食物的魔力呀”，想到这里我把筷子放到一边，对这热气腾腾的菜肴凝神注目，太郎笑出了声，伸出大拇指赞叹着。
第二天下午，我们开盘山公路去银山温泉 – 传说中千与千寻的实景，太郎小心翼翼地在洒满碎冰的柏油路上行驶，建筑越来越稀少，山离得越来越近，拐过了一个90度的弯之后，一个村庄显现了出来，蒸腾的烟雾似乎在向我们宣告自己温泉乡的身份，古老的旅社一间挨着一间挤在一起，银山温泉就这样镶嵌在山坳里。
“大家先自由活动，6点我们集合一起拍掌灯的画面”，队友们等不及听完我这句话就匆匆沿街探索去了，又剩下我和太郎坐在村口的休息站，“这里的温泉很特别，都要很早预约，而且会把顾客名字挂在屋子外面以示荣耀”，“荣耀？”，我不解地问，“是的，能够定到这里的任何一家温泉旅馆都是种荣耀”，“太郎你定到过吗？”，他突然表情凝重，把休息站的门推开，让凉风吹进来一些，然后又坐下来，我看到他眼里有许多泪花，无法判断是雪花进了眼睛还是想起了什么伤心的往事。“我曾经定到过一次这里的温泉旅馆，那个时候，我的前妻还在世”，他顿了顿，眯缝着眼睛，“刚来日本那几年，我和她都很忙，孩子刚出生也没时间出来玩，后来难得的一个假期，我托了朋友帮忙，提前三个月定到了这里，但没想到”，他叹了口气，“没想到临行前的一个月她确诊了肺癌晚期。。。，最后还是来了，交了定金，而且她期待已久，只不过心情完全不在”，这时一对年轻情侣走进了休息站，他们头碰着头，拿着咖啡倚在门旁看手机，“从银山回去之后不到两个星期她就去世了，这之后，我一直走不出来，也养成了天天喝酒的坏毛病”，我拍了拍太郎的肩膀以示安慰，“你知道，我用了十年才刚刚能做到做梦不梦见她了，直到今天又到了银山，我想起来拉着她的手在那座红桥上看风景”，此时雪下得更大了，天空灰蒙蒙的一片，几个旅馆点亮了大堂里的灯，透过拉门上的纸屏温柔地把雪地染黄，我感觉自己的脚趾有点冻麻木了，于是站起来使劲跺了跺，“太郎，我们出去喘口气”，此时天上的蓝色渗透到了山上，水面和白雪覆盖的房顶，银山温泉就像活了起来，喧哗声，温泉的硫磺味，闪亮的街灯扑面而来。
藏王地区横跨山形和宫崎两县，在日本的东北地区算得上出名，而且它出名的地方很多，藏王温泉，滑雪场，狐狸牧场，白石市等等，但唯有藏王滑雪场是我魂牵梦绕的所在，倒不是它的雪道有多少技术难度，也不是它的雪质有多出众，而是因为这里山顶的“雪怪”，日本人称作“树冰”的存在。
“高山寒冷再加上潮湿的气候让冰雪都附着在树上，再加上这里风大，所以树和冰都被吹变了形，就看起来这么奇怪了”，太郎从本地人处打听到了树冰的由来。我们坐登山缆车分两个阶段抵达了最山顶，景物也从白雪覆盖的林木变成了张牙舞爪的“魔鬼森林”，走入这片森林中，雕刻冰雪的疾风瞬间把大家的脸冻透，我穿着靴子踩在时硬时软的雪上，仿佛置身在冰雪女王冰封的世界中，我身后的队友似乎被这场面惊呆了，原地抬头伸开双臂拥抱这些奇幻的精灵。太郎穿着一件很薄的西装，衬衫塞在绒裤里面，皮鞋中已经灌进去很多雪，“不要再维持日本人的矜持了，下次多穿点，今天你赶紧回去休息站”，我大声对他吆喝着，对抗着风雪的轰鸣声。此时太阳从云的缝隙中照射出亮光，把树冰的影子拉长再拉长，直到在雪地上形成纵横交错的条纹，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率先打破伙伴们入了迷的沉寂，“这里拍好了大家随我下山，我们去泡温泉咯”，一个热力四射的提议，瞬间让山顶的冒险之旅有了从冷到暖的转化，风也似乎温柔了许多。
离开山形的那天，我们选择了一路向西去往日本海的方向，然后向下折返到新泻县，川端康成在《雪国》里描写的正是此处，我们兜了个大圈子把日本北部的崇山峻岭欣赏了一番，这几天雪一直在下，天空灰蒙蒙的，但我们见到的风景，听到的故事却无时无刻不在彰显着温度，冬季日本的乡下是一个个被浪漫包围的城邦，那些用蜿蜒崎岖公路连接的村落们，正适合用白颜色来渲染，用蓝颜色来烘托，然后配上几点雾气，光彩熠熠，厚重深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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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D3】离开藏王到银山温泉拍摄千与千寻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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