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在意大利海边的青春

留在在意大利海边的青春‍‍

“各位乘客请注意，我们的飞机马上就要降落在威尼斯马可波罗国际机场，请大家系紧安全带，把椅背调直。。。。”，机舱内响起了空姐带着意大利语口音的英文播报，我揉了揉干涩的睡眼望向窗外，意大利天空软绵绵的云朵缝隙间，依稀可见整块的绿草地和红色的屋顶，我回忆起十年前降落在威尼斯的场景，燥热，阳光明媚，人群中穿花连衣裙的女生，她叫小灿，梳着短发，“不许叫我小灿，因为我是小火山”，那很特别的见面语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除此之外都模糊了，她的五官总是和我认识的其他人重叠，走路的姿势也完全想不起来，记忆中，初到意大利的我汗流浃背跟着她的背影走了很久，到停车场时她手指旋转着车钥匙，一个不起眼角落里，灰色的小轿车滴滴叫了两声作答。

跟随着小火山的背影，我走在威尼斯老城的石板路上，光线被高高低低的建筑切割成等份，从各种缝隙中倾斜而下，编织成了影子的丛林，“离日落还早呢，着什么急呀，你这大摄影师，到这玻璃店瞧瞧”，我狼狈地扛着三脚架，被她拽进了一家玻璃工艺品店，眼睛的余光还扫了一眼外面的天空，白里透黄，离红色尚早，于是我定下心来审视店里陈列的商品，上好的Murano玻璃，威尼斯匠人手工制作，闪烁着光芒的杯子，晶莹剔透的小动物，就连老板娘的耳坠和她手指上的戒指都一同闪烁着光芒，小火山在定睛看着一个玻璃饰品，但她的表情又像思索着其他什么事情，以至于她毫无察觉我来到她的身边，“给你的女朋友买条项链吧”，老伴娘微笑着看着我，“他只知道摄影，下次一定抓他来这里给我买订婚戒指”，我惊讶于她的回答，刚想反驳什么，就被她拉出了店门，“别那么严肃，来威尼斯不恋爱多可耻呀，就扮演一下我的男朋友吧”。

那晚的日落红色被金黄包裹，随海浪上下起伏的小船，点缀着圣马可广场纵横交错的线条，广场上许许多多的人拿着手机对着天空拍，彩霞中的钟楼，飞过的鸽子都似乎是人们简单快乐的源泉，我从一座桥到另一座桥，在人群中架起三脚架，寻找着构图角度，狭窄河道的深处钻出贡多拉，船工嘹亮的歌声和街灯相配，仿佛跨越了几个世纪由远及近传来。

车子一路向北，意大利乡间的农庄急匆匆逃离我的视野，“给你讲讲我的故事吧？”，我望向副驾驶空空如也的座位，回想起那时她一本正经的表情和温柔的语气，“我呢，很早就去德国留学了，学的是和你一样的专业 – 计算机，但那个时候学校没有奖学金，学费又贵的离谱”，她顿了顿，目光被窗外一棵橄榄树吸引，又快速转过头来继续话题，“于是我去找了一份兼职，到一个老婆婆家里做护工，她住在乡下的一个老房子里，身体很差，几乎很少出家门”，小火山把车窗摇下了一点，又打开了广播，顷刻间一串不知所云的意大利语打断了她的故事，“等咱们到了泰卢尔地区，广播就开始讲德语了”，“泰卢尔地区？你是说多洛米蒂吗？”，“是的，那里和奥地利交界，德语比意大利语要更流行”。

我望向远方，此时地平线上的农庄渐渐换成了群山，“进入意大利的阿尔卑斯山区了，我又要去多洛米蒂了，小火山现在在哪呢，当年她讲的故事真有趣”，我让自己的回忆继续驰骋，“我当时要坐好久的公交车到她家，几乎是一个星期去三次，我的德语也是这么练出来的，陪她聊了好多天，她每次见到我都很开心”，她的故事越来越吸引我听下去，“她难道没有任何亲人吗？只有你去看她？”，我禁不住发问，“我也觉得很奇怪，但似乎除了我没有人去看过她，总觉得这老婆婆神神秘秘的，但她人很好，每次都给我一个小礼物，还握着我的手说期待下次早点见到我”，此时一辆大车从超车道呼啸而过，大概是嫌我开的太慢，我完全陶醉在了小火山的讲述中，油门也踩的不上心，低于限速缓慢行驶（这在意大利是颇令人憎恶的）。

车子驶过一个加油站，我去买了杯咖啡给自己提神，一阵风吹来，我下意识地环顾四周，德语和意大利语并行的广告牌之上，雪山互相拥挤着，打破了农田的排列组合，“真的到了泰卢尔地区，这分不清国界的地方，上次的风也是这么大，云也是这么密”，我沉思了一会，“不过那晚的确放晴了，星星很多。。。”，我回忆起初到多洛米蒂和她那一夜的拍摄。

“大摄影师，你走慢点，刚吃完饭你不怕不消化呀？星星又不会跑了”，当晚我和小火山吃了一顿长达4个小时的晚餐之后，见到天空晴朗我就决定夜探三尖峰 – 拍银河，我扛着一顶硕大的帐篷走在前面，她慢悠悠地紧随其后，继续她白天未完的故事，于是我也放慢了些脚步。

“我一直照顾老婆婆，大概一年多吧，后来有次我要准备考试，就有两周没有去，结果接到电话说她生病住院了，那倒霉的医院比她家还远，我犹豫再三还是转了三趟车去看她，那时她很虚弱，拉着我的手讲不出话来”，我们翻过了一个山坳，左手边看得见三尖峰的侧面，右手边就是通往小木屋的羊肠小道，这里风特别大，小火山的说话声音我听得断断续续，“等过了这块高地再说吧，风大听不清你讲话”，我过去拉她一起到山坡下的避风口，“休息一会，继续你的故事”，“真该死，你错过了精彩的部分，让我喘口气”，小火山席地而坐，眼睛望向天空，似乎在重新整理语言，“她在医院住了好多天，但见不到有任何人去探望她，于是我怕她寂寞，隔一天就去一次，毕竟她很多年没离开家了，对病房有种抗拒”，“你还真热心，非亲非故的，对她这么上心”，“嗯，当时没想那么多，就觉得她可怜，后来”，她顿了顿，“后来她病情恶化，手术也失败了，于是就走了，特别突然，就那么去世了”，“人老了到了寿命，去世也是没有办法的，你并不是她的亲人，能做到这些相当不错了”，“是的，我也这么想，但好玩的就是她去世后两周左右，我接到了一个律师打来的电话，说老婆婆留给了我一笔巨额财产，有一千万欧元那么多，我吓坏了”，“等等，她不是一个独居的乡下老婆婆吗？怎么会有这么多钱”，“我也没想到，所以问对方是怎么回事，有没有找错人”，“律师后来告诉我这个老婆婆是德国以前的贵族，但和家族里的其他人关系搞得很僵，于是也没有人关心她在意她，但实际上她有一大笔财富秘密存在银行，从来不动用”，“然后你这个唯一关心她的护工成了遗产继承人？”，“是这么回事，好像做了场梦”，我觉得这故事过于离奇，但又觉得合情合理，“那我要恭喜你呀，灰姑娘变公主”，她笑了笑，似乎这财富还是跟她无关。

当晚的星星很密，大概是新月的缘故，我清晰可见银河从三尖峰的山坳间升起，我支起帐篷，把头灯放进去照明，小火山就那样注视着我忙前忙后，突然她眼前一亮，这蓝黑调子的山谷中，一顶橙黄色的帐篷，一个带着头灯的男子，画面凝固，我记得曾为这幅图写下漂亮的句子 “银河从我头上升起，点缀着几点远处光污染带来的红云，我支起帐篷，在悬崖边找到落脚点，头灯射向苍穹，这一夜星海喧嚣，这一刻我是抒情之王。”

多洛米蒂的拍摄持续了三天，五峰塔，刀背峰，圣玛德莱娜教堂，我和富婆小火山同行的日子，她总是默默注视着我拍摄，流利的说德语，和我换着开车，我记忆中模糊的她的身影似乎从来都穿着花裙子，但我从未在她脸上看到过笑容，她的惆怅似乎和意大利地中海的暖风格格不入，更像是搭配阿尔卑斯山犀利的风吧，“我们去海边吧，到五渔村去，你会开心很多”，“好吧，我听说过那里五颜六色的房子”。

横跨意大利北部，公路倾斜向南，尽头就是拉斯佩齐亚海岸线，我摇下车窗，任海风把潮湿的空气吹进车里，我做了个深呼吸，那是混杂着海腥味和帕玛森芝士的意大利香，再往前就是狭窄的盘山公路了，从高处的观景台望下去，茂密的树林末端，依稀可见楼房和街道，那是五渔村其中的一个，“我要从这里跳下去”，我突然脑子里嗡地一声闪过这句话，小火山说过的那恐怖的言论，她平静地，面无表情的表述，我始终记忆犹新。

站在马纳罗拉海港右侧的步道上，回望悬崖上倾斜生长的房屋，我重新调整了光圈和快门的设置，天边升起的红霞诱惑着村庄点亮了第一盏街灯，我望向身旁的小火山，“你喜欢大海还是雪山？”，她没有回答我，而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港湾里的几艘白帆船，“下周是我40岁的生日，你知道一个女人40岁意味着什么吗？”，我不知该怎么样回答她莫名的发问，而她像自问自答一样接着说下去，“告别青春，远离爱情，步入中年”，“你这是触景生情吗？还是想写诗？”，她不理会我的调侃，“在德国生活快15年了，我的人生在别人看来可能很精彩，但寂寞才是主旋律，没有人爱，睡觉没有人搂着，我的乳房都枯萎了”，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她的胸部，又很快转过头观察云的变化。

“所以我不想活过40岁，这样我就是青春永驻，你们都会变成40岁，50岁，60岁，而我在天上看着你们，庆幸着自己的年轻不老，你说是不是妙极了？”，她第一次笑了起来，是狡黠的笑，整张脸转向我，“我要从这里跳下去，在意大利最美的海岸线上死去，带着青春，什么都不留”，“你那1000万欧元准备怎么处理？”，我突然找到了调侃她的点，“全都留给你好不好，只要你今晚陪我睡”，我们都笑了起来，此时晚霞最红的一刻到来，马纳罗拉全村的灯都亮了起来，蓝色包裹的港湾，白帆点点，佐以忽远忽近的吆喝声，还有蒸煮海鲜的气味，我感觉自己全身的感官都在跳跃，这画面深沉严肃，却又烟火气十足，也难怪小火山想在这里结束生命，爱情也好，青春也好，这里是陆地和海洋的边缘，走到这里究竟是结束还是继续都随命运吧。

和小火山分手那天，她起了个大早，给我煮了杯咖啡，然后自己到酒店后院起雾的森林里散步，我生怕她去自杀（虽然心里觉得那是句玩笑话），就到处寻找，在一个高岗上，我看到了花裙子的背影，“你起得好早”，“你是摄影师，难道不应该起得比我还早吗？你看远处峡谷里的白雾，像仙境一般，还有那个教堂，刚才天蒙蒙亮的时候还有灯光，就像漂浮在那里”，我屏住呼吸，三步并作两步也跑了过去，“森林就像飘在天上”，我不禁发出感慨，“你还好吧？还想跳下去吗？”，“想呀，但那是我生日的时候，你看不到我跳的”，“那，，，你多多保重，很感谢这几天给我做德语翻译，还有，，，”，“行了，一起吃个早饭就各奔东西吧，你还要开几个小时才能到托斯卡纳呢”，那个早上吃了什么我现在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也不记得分别时候她对我说了什么，好像对她的记忆全停留在这最后一句“托斯卡纳”，之后就全空白了，她的故事就戛然而止在这里，之后也没有联系，也没有她的消息，所以无论她是否结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在我的回忆深处永远停留在了39岁，很奇妙的感觉。

十年前和十年后在开往托斯卡纳的车轮上重合，气温变得越来越高，公路两旁的景物也在飞速发生着变化，绿色的森林的幕布卸去，土黄色的丘陵升起，高大的柏树勾勒出弯道的曲线，引领着一个个岔路口抵达远方的酒庄，我突然想起电影《在托斯卡纳的艳阳下》，情不自禁哼起了欢快的小调。这里的空气有种甜美的味道，不仅仅是美酒佳肴的渲染，还有古城墙和橡木桶的化学作用，当然，我还是最爱清晨这里的雾，和小火山分别的那个早晨森林中的雾气不同，这里的雾没有忧伤也没有魔幻，而是一种安静的温柔，它弱化了太阳光的强度，也让绿色的葡萄藤和橄榄树层次分明起来，我爬到一个坡顶，按下相机快门，油画，水彩画，素描都一幅幅跳跃了出来，很有意大利的即视感了。

我的意大利之行结束在佛罗伦萨闹市区的一个小酒馆，我点了一杯阿佩罗鸡尾酒，看门外匆匆而过的身影，试着找到那花裙子女孩，再邀请她进来喝一杯，我们经历过的三尖峰的银河，五渔村的晚霞，还有烟雾缭绕的森林，我想给这10年的记忆画个句号，想起来的细节越多离结束就越近，直到所有的回忆都清晰起来，也恰恰是和过去的人和过去的事说永别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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