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苍老的浮云》(下)(中篇小说)

文摘   2024-11-11 07:39   甘肃  

谁是残雪?“中国的卡夫卡”,小说《新世纪爱情故事》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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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残雪(1953年5月30日-),本名邓小华,原名邓则梅,湖南耒阳人,生于长沙,中国当代作家。被誉为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也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女作家。1970年后历任街道工厂工人,赤脚医生,个体裁缝,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突围表演》《新世纪爱情故事》《苍老的浮云》等,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2019年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第三位。2020年再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名。2022年再度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名。2023年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赔率榜第一名。残雪部分作品在香港和台湾地区出版后被译介到日本法国意大利德国加拿大等国家。她的部分小说成为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国学院大学的文学教材,作品在美国日本等国多次被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称她为“中国的卡夫卡”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说:“残雪是中国最好的作家”。美国《纽约时报》称:“残雪从一个似乎是病入膏肓的世界里创造了一种象征的、新鲜的语言。”日本《读卖新闻》称:“残雪的作品不就是新的‘世界文学’的强有力的、先驱的作品吗?”英国《时报》称:“残雪写的小说,是中国近年来最革新的——她的小说好像不能放进任何一个单一的范畴。”


苍老的浮云

□残雪

(原载《中国》1986年第5期)



第三章

她听见枯叶“沙沙”地掉在屋顶上、地下,她听见体内的芦秆 发出“哔哔啪啪”的爆裂声。她已经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也许是 吃下的东西全变成了芦秆,在肚皮里面支棱着。她从桌上的玻璃 罐里倒出水来喝,她必须不停地喝水,否则芦秆会燃烧起来,将她 烧死。有一忽儿她张开嘴巴, 一股焦味儿从嘴里喷出来,她大口吐着, 一下子口里就冒烟了,还夹着一些火星。

“你必须喝些水。”黑影在窗外说。


她将整整一玻璃罐水全喝了进去,然后去打开门。影子飘了进来,有一股向日葵的香味儿。

“你身上有一股向日葵的味儿。”她背对着他说。


“对啦,刚才我正在想着一些遥远的事儿,长长的山坡上栽着 一行向日葵,山脚下流着泉水。因为我在想那些事,我身上才有向日葵的味儿,你也是在想象中闻到了那股味儿吧,那不是真的。”

“我只好不停地喝水,否则我会被烧死。”她又倒了满满一玻璃罐水放在桌子上,“我体内出了什么岔子。”

“我已经放弃了那些努力,"他发着窘,"你算得真准,我终于 什么也不是。我贴着墙根钻来钻去,把屎拉在裤裆里。时常天晚了,我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长很长,我就哭起来。”

“这就对啦,”她体贴地凝视着他,在她的眼里,他的形象越来 越模糊,"你看我,多么安然。我不受外界的刺激,我的烦恼是另 一样的,我的体内出了岔子。我只好不停地喝水,真窝心。在外面 的太阳里面, 一个什么地方,蝉在树枝上长鸣,单调而平和。已经是秋天了,树林子里是不是枯燥得燃烧起来了呢?”

“你将壁缝全贴上了纸条,我还是听见芦秆在你体内‘哔哗啪啪’地爆裂。你说你有一星期不曾大便了,这是真的么?”

“不仅这样,连汗也不出了。从前我总是通身大汗从床上爬起来的。我喂在瓦罐里的一只小蟋蟀,昨天死了,它还没有长大起 来呢。也许这屋里的蟋蟀都是长不大的。从前我没注意过这一点,很可惜。你有一个女儿,这是怎么回事呢?”

“这事我也觉得很诧异。我在这里闭上眼想,怎么也想不出 她的模样来。你想要说她根本不可能存在,因为我也是一个虚飘的东西,对不对?”

“在林子边上挂着一轮血红的太阳,红得很恐怖。我碰巧到 那里去看, 一直看得两边的太阳穴胀痛得不行。麻雀在我头顶上 喧闹,枯叶不停地落下来,落在我的头上,肩膀上。有一个人从路 上走过,怒气冲冲地朝我吐了一口痰,脚步重重地踏在水泥路边上,‘咚咚’直响。”

“在同一个时候我也去看过,我在林子的另一边,我一直站到 太阳落下去。那时蟋蟀用力鸣叫,周围的草木像活着一样荡动,我的周身熠熠生光。那些蟋蟀,也许是最后一批了。”

他们躺在那里,听见秋风匆忙地从屋顶上跑过,听见谁家小孩 用弹弓将石子打在瓦上,听见最后一只小蟋蟀在瓦罐里呻吟。他们恐惧地相互搂紧了,然后又嫌恶地分开来。

“你的圆领汗衫在腋窝处有一股汗酸。”


“汗衫是今天早上换的!”


“也许,但是我闻到了。你以前说是一股甜味儿,可能你那时  弄错了,只不过是一股酸味儿。不会有那么高的山,即算在山顶,也不会抓得到太阳的,你完全弄错了吧?”

“但是我爱说一说这些,总得说一些什么。”


“对,我也爱说,也可能我们都弄错了,也可能我们是故意弄 错的,这一来就有些什么东西说一说了。比如刚才你来,身上就有 股向日葵味儿,我们就说这个向日葵,其实那都没有的,你也知道。”

“我的岳父唆使他女儿不断地将屋里的东西偷到娘家去,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像演戏似的。”

“其实你根本不在乎。”


“我假装看不透他们的把戏,做出愤怒的样子。有时看见老 人撺掇女儿的怪模样,真恨不得躲起来大笑一阵呢。昨天我的女 儿跑来跟我说,她恨死了她母亲,再也不能忍受了。她一天到晚对 她施加压力,睡觉前把老鼠藏在她的枕头底下,把她写给朋友的信 偷去烧毁,还让她穿得像个叫化子,她一出门她就盯梢,看她是不 是向谁卖弄风情,搞得她没脸见人,她反去跟她的同事们吹嘘,说 她女儿正在发奋成材,不久就会有大出息。女儿又说家里的东西都是她母亲和外公串通了弄出去的。”

“你怎么说?”


“我?我决不上当!我鼓圆了眼大喝一声:‘滚蛋!’她吓得魂飞魄散,过了老半天才委委屈屈地说:‘我来向你告密,你倒吆喝 起我来了。’‘谁让你告密来着?!’我气势汹汹地说,‘干这种奸细 勾当!小小年纪倒学起这一手来了。’她惊恐地看了我一眼, 一溜烟跑了。果然到晚上老婆就发起脾气来,说我怀疑她是贼!我冲 到女儿睡的房里,在她床上乱捣一阵,捣出一个纸盒,里面装着半 条猫的尾巴,我将猫尾巴朝女儿脸上掷去,她突然发了抽搐!这些人真是疯了。”

“你说得好像煞有介事。你说在同一个时候,你刚好站在林子的另一边?你还看到了一些东西。”

“我站在那里的时候,看见了长长的烟柱,整个城市都在红光 中晃动,空中‘噼啪’作响。 一个什么东西,蹒跚地在泥浆中爬着,背上摔了一条裂缝,暗红的血迹拖出长长的一条。”

“满天红光?”


“满天红光弄得我头晕目眩,我心里懊恼地想着那东西也许 爬不到了,一块最近的突出的石头将会把它弄个四脚朝天。它要爬到哪里去呢?”

“它要爬到哪里去呢?”她像回声似的应着。


风把窗帘吹开了,桌上那层细细的、白色的灰尘被风吹散,满 屋子飞扬。玻璃罐里的冷水“叮当”作响。他们死死地按住线毯, 免得它飞到空中去。 一架飞机飞过来了,沉重地嗡叫着,像是在他  们头上凝住了似的。风把两个男人讲话的声音送到他们的耳朵里,那声音时而遥远,时而贴近。

“所有值钱的东西都在屋后那口井里,老朋友。”一个甜蜜蜜的声音劝诱道,“你将一夜之间发财,如果你能借来抽水机。你等了多少年了啊,我有时真怕你会悄悄窜来割下我的脑袋呢。”

“你完全弄错了,我一点也不想发财,我只要属于我的那一份。你总是无中生有,编些故事说给人听。”另一个声音硬邦邦地说。

“干吗不发财呢?人应该有雄心壮志嘛。在我年轻的时候,总有一个找到一块金砖的念头诱惑着我。后来我就去干盗墓的勾当。在那些夜里,小枞树嘶哑地怒叫着,鬼火像落下的星子一样浮  在你周围,数不清的黑影在那些乱冢间出没,我看见了那块金砖, 它在地底下闪闪发光……这些年来,你每天夜里都用注射器抽出 我女儿的骨髓,装在床脚一个玻璃瓶里,还泡上蜈蚣。我女儿一洗澡,你就将瓶子里的东西倒在澡盆里,你把她彻底搞垮了。你跟我交朋友,以为这些事我完全蒙在鼓里,其实我女儿每天到我这里来,把你的勾当告诉我,讲完以后还痛哭流涕。你是因为从我这里弄不到钱才这么干的,对不对?”

“我要把你对我的污蔑告诉我母亲,让你领教一下她的厉害, 她可不是好惹的,她每天晚上吐的痰装在一处可以把你淹死。你  们一家人都是阴谋家,你女儿嫁给我以前早就疯了,我这老实人竟  没看出,呸!你想想看,八年来,她一直偷偷地在屋里饲养蟋蟀和  蜈蚣,真肉麻呀。我日日夜夜担惊受怕,不断地买回杀虫药水,跟  这些毒虫整整斗了八年,弄得我自己差不多都神经错乱了。八年  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我的天!你现在可以去看看,那里早就成了虫窝了,要是睡上一夜,虫子会把你啃得只剩下骨架。”

“你不要逗得我笑死。‘八年青春’?‘一生中最好的时光’? 你装给谁看呢?不害臊吗?我女儿每天都向我揭发你,有时半夜 还把我叫醒,诉说你的罪行。要是我把她讲的话学给你听,你说不定要吓得做噩梦死掉……”

两个男人的脚步声渐渐地远了,消失了。两只大苍蝇窜到蚊 帐里面来,不断地绕圈子,想叮他们的脸,赶也赶不开。他懊丧地 站起身,将出汗的背脊冲着她,开始穿圆领汗衫。那汗衫被压得皱 皱巴巴,上面还粘着一只麻点蛾子,他害怕地用猛力一抖,蛾子跌在地上。她盯着他狭窄的出汗的背脊,想象着自己的眼光变成了一只蛾子,然后打了两个腻心的嗝,伸手拿起玻璃罐,仰头喝了一  个饱。等她放下玻璃罐时,听见他的脚步声已下了台阶。在他睡  过的枕头上有一个凹下去的半圆,她拿起来嗅了几嗅,有一股汗酸 味。她将枕头往墙角一扔,重又倒头睡下。有人在后面的沟里撒 尿,“噼里啪啦”的声音肆无忌惮地响起来,很长的一泡尿。她走  到窗眼那里往外一瞧,看见了那件圆领汗衫,他正在若无其事地扣  裤子前面的扣子,还攥了一把鼻涕。她连忙往旁边一闪,躲起来。 听见他在大声打哈欠,同时就从窗玻璃上看出汗衫被绷开了线缝, 露出了腋窝里的黑毛。后来她闭上眼,竭力沉入到一种热烘烘的 想象里面去,在她的这些画面里,总有一个穿粗呢大衣的成年男 子, 一会儿慷慨, 一会儿温柔地说出一些动听的话语来, 一直说得  她的耳朵嗡嗡地叫起来。已经是黄昏,夕阳昏昏地照在窗玻璃上, 许多小虫正在上面爬来爬去,好像在举行一个什么集会。远处什  么地方有一支送殡的队伍, 一个老女人拖长了嗓音滑稽地号叫着, 恶劣地模仿着悲哀。在黄昏里总是有无数细小的声音响起,骚乱  不安。在这一切的后面,是那巨大的,无法抗拒的毁灭的临近。曾  经有过一次,她在黄昏试着哼了一支从前的曲子,结果那支曲子像  冰柱儿似的冻结在她的嘴唇上面了。她睁开眼扫视了一下房内,摸摸铁栅的牢度,冲着隔壁那男人“喂”了一声。男人惊奇地转过身来,对站在灰蒙蒙的玻璃后面的这个女人审视了好久。 一丝自  信的冷笑浮上了她的嘴角。她将线毯披在身上,开始在屋里疯跑。 线毯浮在空中,发出“呼呼”的怒叫。天花板上的蛾子惊恐地飞下  来,又被毯子撞落在地,做着垂死的挣扎。她喘着粗气,停下来的  时候,瞥见衣柜的镜子里有许多溃烂的舌头。她害怕窗玻璃上那  昏然的夕阳光线,那黄黄的一条,刺得她的眼珠十分难受。她用深色的毯子蒙上玻璃,然而还是透出零零星星的光点。

“今天我不想吃炖排骨,能不能想出一点新的花样?比如萝卜干炒辣椒什么的。”隔壁那男人说。

“炖排骨怎么也吃不厌,”那女人回答,声音里含着讥讽,“要 是再加些肉块,就更鲜了。我怎么也想不出,你竟会讨厌炖排骨,那是只有疯子才这么想。你这可怜的人,也许神智不清了吧。”



她把窗帘掀开一角,阴沉沉地看着外面那几个人,然后试着扳了几下铁的栅栏,向他们扮了一个放肆的鬼脸,放下了窗帘。“除非太阳从西边出!”她在屋里挑衅地喊道。

门外的四个人先是一愣,然后一齐扑上去擂门,直擂得整个小屋颤动起来。忽然约好了似的,四个人一齐停下,面面相觑。

“我们斗不过她。”沉默了好久,老况终于沮丧地开口说,“所 有的门窗全钉上铁栅了,是她事先唆使我钉的,原来她早就起了这种卑鄙的意图,她老是欺骗我。”

她在前面蹒跚地走着。她身上的水分老是排不出去,这使她 全身变得沉甸甸的,皮肤绷得十分难受,手和腿的屈伸也很困难。 她老是吃利尿的药,今天一早起床还吃来着,医生曾多次警告她不能连续吃,但她的确是十分难受。

他想要赶上她,他的麻杆儿似的细腿哆嗦着,瘦小的影子犹犹 豫豫地与她那庞大的黑影忽而叠在一起,忽而又分开。他看出她被浮肿折磨得十分痛苦,她那张衰老的白脸激动地颤动着。

“原来她欺骗了我们大家。”到他同她并肩而行的时候,他开口说,“真是一个历史的误会呀,这下她给我们当头一棒!”

她一怔,似乎要停下脚步,后来又改变主意,默不作声地同他走起来。

“你怎样看?这不是耻辱吗?人家会如何看?我们俩的名誉 在外面会变得怎样?万万没料到呀!这下可不是什么都完了吗?啊?”他高高兴兴地搓着胸口。

“我要把那座小屋捣毁。”她一字一顿地从牙缝里说。他闻见她身上透出衰老的躯体特有的那种气味。

“我们俩人要联合起来。”他毫不迟疑地宣布,然后向四周溜了几眼,挺神秘地叽喳起来:“首先得弄清她的动机,是什么动机  促使她将自己封闭在小屋里,与世隔绝起来的呢?这真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有一些线索,这些线索都与那个流氓女婿有关。不知  你有没有注意到,每天夜里,他都在街上蹈来蹈去,搜集过路行人遗下的唾沫,装在一个随身的公文包里面。有一天他跟我吵起来, 扬言要用他搜集的唾沫淹死我!从那以后我就睡不好了,小腿不住地抽筋。”

她将眼光移到他的身上,她的眼光里流出一丝暖意,然而她脸 上的每一个皱褶里都含满了阴森的气息。她喘着气,用力提起岩 石样的腿子,痛苦地扭曲着嘴唇说:“我就像一大块吸饱了脏水的烂肉。”

他们踏进那座尘封的老屋的时候,听见天花板上的石灰在每个房间里“嚓嚓”地落下,老鼠们在房里“嘎哒嘎哒”地赛跑。他又坐在昔日的藤靠椅上面了,刚一坐下,壁上的挂钟就吓人地响了起来,空洞而悠长, 一共响了十二下。“这钟现在老是骗人。”她说,脸上泛出冷笑,"房里的每样东西都跟我作对。有一天我打开了窗子,结果风把墙头上青苔的气味刮进来,弄得每件家具上都沾满了那种味儿。当夕阳照到天井里的时候。我就开始将麻雀钉在墙 上,这工作很不顺利,羽毛弄得到处飞扬。你刚才说什么?她这一 手是怎么回事?我可以告诉你,她的目标只在我,她要让我身败名 裂,像她朝思暮想的那样。谁也猜不透她打的什么主意,我却再清 楚不过了。我站在窗外,她正在帐子里恶狠狠地磨牙,她咬过我一 口,你还记得吗?那一回我几乎丧了命。也许你想和我一起用饭? 长期以来,我就不做饭了,我一直吃着从店子里买回的泡面。他们 说我的浮肿是因为缺乏维生素。我强壮过一段,本来可以和她较 量到底,但现在彻底垮下来了,因为她想出了这么一招。你看见我 脸上的黑斑没有?我活不长了。要是今晚打雷,我一定要去看看那棵树的情况……”

从朽烂的地板下面传出一种沉重的、闷闷的声音,震得灰尘跳跃起来。他从座位上弹起来,脸色发白,声音哽在喉咙里:

“什么声——音?”


“石磨。”她低声回答,”“巨大的、阴森的怪物,日夜不停地磨, 碾碎一切。你别怕,习惯了就好了。你看这些老鼠,它们也习惯了。”

已经是下午,屋里的光线暗下来了。他们断断续续地谈了那么多的话,喉咙嘶哑了,对方面部的轮廓也变得模模糊糊,像是从颈部割断了似的浮在空中。壁上的挂钟每隔半小时就敲响一次。 挂钟一响,他们的思路就被打断,然后又艰难地、费尽心力地重新  起头。最后,他们心神不定地沉默下来了,头部像岩石一样沉重地  落到颈脖上面。这当儿一只麻雀从朽烂的纱窗的洞眼里闯进来, 在房内绕了半个圈子,飞快地钻到了床底下,在那里弄出鬼鬼祟祟的响声。

“每天都有麻雀从那个眼里钻进来。床底下摆着母亲的骨灰 坛子呢。”她的声音颤抖了一下,解脱似的舒了一口气,似乎要站起来找什么东西。

“麻雀钻进房里来!你怎么能允许这种岂有此理的事?到处 都是这种吓人的鬼东西,石磨!麻雀!说不定还有游尸吧?你居然活到了今天,这件事本身就叫我全身起鸡皮疙瘩。”

“我昨天把屎局在一只从前的酒杯里,丢了两只臭虫进去,结果打了整整一夜的嗝儿。”她微笑着陷入了回忆之中。

他像被狗蚤咬了一样跳起来,摇摇晃晃地跑出去。“你应该去死!”他回过头来喊道。

巨大的石磨转动起来了。老女人脸上呈现冻结的微笑。


“妈妈,我们大祸临头啦!”


她严厉地盯了他一眼,她的眼光像两把锥子将他刺了个透穿。 鸽子“咕咕”叫着,弹棉厂的碎花像密密麻麻的一群群飞蛾一样从 窗前飘过。她鄙视地看着他,庄严地端起痰盒子,用力朝里面吐了一口痰。

“我从前是一个小姑娘来着。”


“是,妈妈。”


“我胸口有一个肿块,已经长了十年啦,近来它里面发生了脓 肿, 一跳一跳地痛得慌。我一听到你对我说话就难受得要死,精神 上失去平衡,你不要轻易对我开口,这对我的神经很不利。我有一 个建议,我们将中间这道门钉死,各自从自己房里的门进出怎么样?这样一来就可以防止相互打扰,可以保持内心的平静。”

“是,妈妈。”


他佝偻着背出去了。她看见他的裤带从衣服下摆那里掉了出来。

前不久的一天夜里,她正在做一个捕蝗虫的梦,忽然梦里的一 声雷鸣将她惊醒过来。她扯亮电灯,又听见了第二声,第三声…… 她披上衣,朝儿子房里走去,看见他像一个肉球那样蜷缩着,雷声 原来就是从那个颤抖的肉球里面发出来的:“轰隆隆,轰隆隆……”

整整一夜,她在窗外那条煤渣路上踱来踱去,脚下“喳喳”作响,胸中狂怒地发出呻吟。

“谁?”一个算命瞎子朝她抬起黑洞洞的两眼。


“一个鬼魂。”她恶狠狠地回答。


一直到天亮,雷声才渐渐平息下来。


然而第二天夜里, 一切又重演了。开始是蝗虫的梦,然后又是惊醒……

她大踏步走进儿子的房间,猛烈地摇醒了他。


“好大的雨呀,妈妈。”他迷迷糊糊地说,“我正在田里捕蝗虫,忽然一声惊雷,接着就下大雨了。”

她目瞪口呆地听着他的梦呓,然后,瞥了一眼连通两个房间的 那扇门,明白了。原来他的梦就是从那扇门进入她的房间,然后进入她的身体的。

那扇门从那天起成了她的心病。


他贴着门缝在倾听隔壁房间里的动静。


封门后的那个傍晚,白头发的乞丐就来了,他的一只手探在怀 里捉虱子,口里大声说:“这屋里怎么这么闷?”然后直瞪瞪地看着他,鞠了三下躬,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我今晚要在你这里睡下。”

他又说, 一边脱下他的鞋。他的身上散发出老鼠的气味。


“妈妈!妈妈…… ”他惶恐地小声呼道,在屋里转来转去,然而门是封起来了。

他嘟嘟囔囔地抱怨了一整夜。床很窄,老人的臭脚不时伸到了他的嘴边,虱子一刻不停地袭击着他。

“你干吗不关电灯?”母亲在隔壁威严地说。


“妈妈,这里有一个人…… ”


老人忽然下死力踢了他一脚,刚好踢在他的要害部位,他痛得几乎晕了过去。

听见母亲恶毒地诅咒着, 一会儿就响起了鼾声。那天夜里她 肯定睡得很死。算命的瞎子又来了,敲了几下她的窗子,里面毫无反应。

然而他一个梦也没做。黄黄的灯光照着老人的脸,他的很长  的白发向四面张开,如同一些箭,那面目狰狞可憎。他将他挤到了 床边,还用枯干的细腿夹住他,他的身上落下许多灰质鳞片,弄得  到处都是。黄的灯光照着,屋里有种隐秘的邪恶。天快亮的时候,老人下了床, 一瘸一拐地走出去了。

“妈妈!妈妈…… ”他捶打着房门,声音细弱得如同婴儿。


当夕阳从琉璃瓦屋顶那里沉下去,风在空中烦人地吹响哀乐的时候,老人又来了。仍旧带着那只长长的破布袋, 一进屋就坐在床上,脱掉鞋。

破布袋神秘地动弹着。


“里面是什么?”


“眼镜蛇。”


疯狂的、恐怖的夜晚,蛇从袋子里探出头来。


他裹着毯子,紧贴那扇门守候了一夜。他的鼻孔里长满了米粒大小的疖子。

“我们斗不过她,”他绕到那边门口,扯住母亲的衣袖哀哀地说,“她将要制造奇迹,所有的门全钉上了铁栅,是我亲自钉的。”

“啐!”她朝痰盒子里吐了一口痰,迎着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

现在她每天夜里都睡得沉。她儿子独自一个在墙那边捕蝗虫。

打雷的那天夜里,他打着油布伞站在楮树下的小屋外面。屋 里一片墨黑。隔着窗户听见了里面沉重的喘息,那喘息令他想起 冒烟的烟囱。他爬上窗,借着电光一闪往里看,见她正在仰头喝那玻璃罐里的水,果然有两条浓烟呈螺旋状从她张得大大的鼻孔里冒出来。

“趴在窗户上的是一只大蜘蛛吗?”她在里面用嘲弄的口气  问,然后奇怪地哼着,居然哼出一支歌子来。那只歌子哼了又哼, 冗长单调,老是提到一只没有胡子的瞎眼白猫,提到一个婴孩被这只猫咬去了大拇指,鲜血淋漓,惨不忍睹。
“你干吗不关灯?”


“我怕,妈妈。”


“看见灯光从壁缝里透出来,我误认为你房里起了火。好好注意自己的灵魂吧。”
“不要撇下我,妈妈,我在田里爬呀爬的,蝗虫把我的腿子咬得满是窟窿。"


他将一砂锅炖排骨泼在门前的台阶上面了。慕兰摆好餐具, 叫他吃饭的时候,他默默地走过去端起砂锅,将排骨“砰!”的一声泼在台阶上,动作干净利落。他坐下,看着妻子讥诮的眼光,心里直想呕吐。

“一只死雀从隔壁屋顶的破洞里掉到了天花板上。没有人射,雀子怎么会死的呢。”她毫不在意地说着。

她出去了,麻老五笑眯眯地走进来。


“没有杀虫药。”他连忙抢先说。


“是这样吗?”他不相信地扫了他一眼,假装亲密地挨着他坐  在床沿上,悄悄地对着他的耳朵说:“今天我坐在屋里的靠椅上想  了整整一上午,我弄不清楚,你和我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呢?  你是我的邻居,又是朋友,对不对?我时常感觉,你和我有一种很  老很老的关系,还在娘肚子里,你和我就被决定了是要唇齿相依  的。你搬来的第一天,我就看着你很面熟似的。那一天有火烧云, 我正在追赶我饲养的十来只公鸡,忽然你来了,穿着灰不灰蓝不蓝  的衣服,可怜巴巴的。我心里涌起一种很亲切的情绪,就像一种甜  浆糊。你呢,你毫不懂得,你认为我是在缠你?我的胯间长了一个  瘤子,你看,在这儿,我知道你要幸灾乐祸的,不过医生说了不要紧  的。我来告诉你,免得你有种得了解放似的感觉。这是一定要好 的,医生下过保证了。你我唇齿相依,这是在娘肚子里就被决定了 的。”他站起身,若有所失地向四周看了一遍又一遍,然后悻悻地  离开了。但走出房门时裤子再一次掉了下来。麻老五最近对他的  侵犯越来越忍无可忍了,昨天他当街死死揪住他,将臭烘烘的脸凑到他面前亲了几下,然后跳开去,哈哈大笑。他又一次向围观的人说:要将他的私人秘密抖搂于众。当时他面如土色,吓掉了魂。然  而此刻,他并不觉得有得了解放的感觉,他呆呆地瞪着他的背影, 看见他的裤子落下去,露出劈柴般的大腿和胯间的黑毛(他明明 是故意让裤子掉下去的),心里像吃了老鼠药一般地倒腾。他一点也不幸灾乐祸,他像一只快被毒死的瘦猫一样抽着风。

“你的眼镜到哪里去了?"所长拍拍他的肩膀说,“噢,原来你 在混日子!你干得真巧妙!同志们看罢,这真是一种奇异的社会 现象!这个人,他每天坐在这里,究竟是怎么回事?从前我有一个 同事,每天白天坐在办公室里,夜里却在干着盗墓的勾当,神不知鬼不觉……哈!"

老刘头凑近他嗅了几嗅,怀疑地摇着头咕噜道:“有什么东西 不对头,极不对头 ……这人究竟是怎么回事?该不会发羊癫疯吧?"

他听见隔壁女人从玻璃瓶里倒水的“叮当”声,以及喉咙里 “咕咚咕咚”的响声。他忆起他们谈论过的林子里看到的事,只觉 得周身燥热,痛苦不堪。那些事是他极力要忘却的,他愿意自己完 全摆脱的。麻老五的这一着将他彻底打垮了,他的裤子掉下去的 时候,他全身像蚯蚓一样扭曲着。他听说过肠穿孔这种病,他自己会不会得了肠穿孔呢?

“那老头被送到医院里去了。”慕兰凝视着他,放了几个闷屁。


“谁?”


“还有谁。他还给邻居留下话,说千万不能让你知道他住院 的事。他们要锯他的腿子了。你们之间究竟是怎么回事?邻居已 经在议论这件事,说你见了他就像老鼠见了猫,又说你是不是一个 男性这件事很值得怀疑,因为谁也没亲眼看见过,所以没法证实……"

“我患了肠穿孔。”他说完又倒在地上抽起风来。


“从那以后,多少时间过去了啊!”那女人的声音“咝咝”地从  板壁缝里钻出来,"你注意到了没有?树叶已经枯透了,用脚一  踩,立刻碎成齑粉。落雨的那天,我梦见它的根膨胀得纷纷裂开  了,它干吗喝得那么凶呢?现在这些水分全部蒸发了。火是从内  部烧起来的,连着这些天不落雨,根部又全部成了红炭。今天早上  撩开窗帘,看见青烟从树顶袅袅上升,枝丫痛苦地张得很开,很开。 那火是虚火,阴火,永远烧不出明亮的火花来……昨天中午,老况  梦见了树底下的葡萄架,他一来,我闻见他身上的味儿,立刻猜出他做了什么梦,为此他恼火得要命。”

“如果再等一等,会有什么事情发生呢?”他在心里反驳着她。


“麻老五就要变成一个肉团。”妻子的声音像苍蝇在耳边嗡嗡,“想一想吧,那样一团东西在地上滚来滚去,滚来滚去,你干吗怕他?"

“我的门窗钉得多么牢!现在我多么安全!他们来过,夜夜 都来,但有什么法子?徒劳地在窗外踱来踱去,打着无法实现的鬼 主意罢了。太阳升起,我的心就在胸膛里‘怦怦’直跳,我要把窗 帘遮得严严的,他们说我是一只老鼠,这话不错,我的确喜欢躲在 阴暗的地方咬啮家具,我的牙齿也曾由此磨得十分尖利。老况说 他想用老鼠药毒死我,也不过就想一想罢了,他一点胆量也没有, 他是一条圆滚滚的蛔虫,我看见他夜里钻进他母亲的肠子,十分惬意地趴在那上面了。说不定有一天他母亲会把他局出来的, 一想到他被他母亲从肛门挤出来的样子就好笑。”

她的声音一天比一天微弱,那床破毯子却一天比一天凶狠地怒叫着。

慕兰抬起头,做出倾听的样子,然后吁了一口气说:“那女人 已经完蛋了。我很奇怪,她怎么能做到一天到晚不弄出一点响声 来的?我贴着板壁听,听不出一点细微的响动,好久以来就这样 了。有几回我以为她完蛋了,但半夜又亮起了灯。昨天夜里电灯没亮,你注意到了没有?"

“你应该将这件事记在你的小本本上。”


“你这是什么意思?”


“我这是什么意思?我已经记不得我要讲的话的意思了,结 果我讲了一句自己也不懂的话。我总在想一些不想干的事,比如刚才,我就正在想我们是不是在后面砌一个蓄水池来养鱼,我又想 到墙壁会不会爆裂开,从里面钻出蛇的脑袋来,我整天被这些想法 纠缠不休,辛苦得不得了,闹得自己患了神经衰弱。你已经睡着 了,我却睁着眼,倾听虫子在衣柜里咬啮衣物的声音,那声音日夜不息。”

老婆一走开,岳父的红鼻头又从窗眼里伸进来了。当然,他们是串通好了的。

“你以为我和她是串通好了的吗?"他滑稽地皱着鼻子,“你弄 错了,女婿。我一直恨死了她。每次你们吵起来,我总恨不得让你 把她杀了才好,我躲在门后暗暗为你使劲呢。但是你不敢,你这人 怎么这么孱头。我每回来拿东西,她就大惊小怪地叫起来,说我是 贼,其实你一点也不明白内情。我从这里拿了东西回家,她就半路 上截住我,强迫我和她平分,折价付钱给她,有一回吵起来,还把我 的脑袋按进烂泥里面。她有许多情夫,她把情夫带到我家里去和 她睡觉,逼我老头子站在门外帮她放哨,哪怕落大雨淋得透湿也毫不怜惜。你的事情,我在寺院的楼上看得清清楚楚,不管什么情况都逃不脱我这双老眼。比如你的心头之患我就了如指掌,你最怕的人是麻老五,他总是当街出你的洋相……"

“我要杀你!”他突然跳起来抠住老头的衣领,眼珠发了直。


“嘘!你怎么回事?!啊?”他用力甩脱他的手,"对不起,我要走了,我唠叨些什么呢?对于白痴,你还有些什么好期望的?"

十二点一过,那两个幽灵又来了,在月光下踱来踱去,将枯叶弄得痛苦地“沙沙”作响。隔着窗户,他听见他的疲惫的低语:

“我在来的路上, 一条腿陷进一个很深的烂泥坑里面去了,拔 也拔不出,有什么东西咬在腿肚子上,针扎似的痛。这屋里新生的 一窝鼠仔又长大了,你听见它们窜来窜去的脚步声没有?我们真像荒野里的两匹狼,对不对?"

“刚才我从床上撑起来,简直提不起脚,利尿药把我害苦啦。 这些个日日夜夜,每半点钟我就听见壁上的挂钟发了疯地敲,现在  它里面的齿轮已经锈坏了,快要咬住了,它这种临终前的挣扎把我吓坏了。”

“我们都这样,我昨天也没睡。我一直在等着什么事发生,我  看见夜气里浮着许多冰钩儿, 一只猫儿在墙角像人一样叹着气, ‘踏踏踏,踏踏踏…… ’数不清的小偷在窗外钻来钻去。奇怪,我们怎么能活得如此长久,我们不是早就垮了吗?"

“我的头发是怎么掉的你清楚吗?那个秋天老是落雨,到处 湿漉漉的,我坐在摇椅里读报,她像猫一样溜进来了。我有一种预 感似地打了一个寒战,这当儿她闪电一样跳起来在我头皮上啄了 一下,然后逃跑了。从那天起我的头发就大块地脱落,头皮全部坏 死了。你摸一摸这树,像是烧着了一般烫手……对啦,我的全部灾 难正是从那个秋天开始的,那时所有椅子上的油漆都坏了, 一坐上 去裤子就被紧紧地粘住,脚板也老出汗,鞋子里又冷又潮,脚一伸进去全身都肉麻得不行。”

那两人呻吟着,痛苦地踩响着地面:“踏——踏——踏——踏……"

他在床上抽着风,被单像鞭子一样抽打在他赤裸的背脊上,他学会了像蛇一样蠕动。

清晨,他的全身肿得紧绷绷的,僵硬难受。




她的一条腿像被钉在床上似的不能动弹了。昨天她烧好了水 到浴室去洗澡,因为常年不打扫,浴室的地面溜溜滑滑,她一进去 就摔倒在水泥地上了。当时她听见左腿里面有什么东西发出瓷器破碎的声音,那声音很细弱,但是她听到了。她用手撑起来,爬回卧室,和着黏糊糊的有腐烂味儿的衣服倒在床上。现在死亡从她 的伤腿那里开始了,她等着,看见它不断地向她的上半身蔓延过 来。麻雀一只又一只地从纱窗的破洞里钻进来,猖狂地在半明半 暗中飞来飞去。她用尚能活动自如的手在床上摸索着枕头,向这 些中了魔的小东西投去。外面也许正出着大太阳吧?屋顶上的瓦 不是被晒得“喳喳”作响吗?石磨在地板底下发出空洞干涩的声 音,她将死在太阳天里,她的死正如这座阴森的老屋一样黑暗,她 终将与这老屋融为一体。壁上的老挂钟最后一次敲响是在昨天夜 里,那是一次疯狂的、混乱的敲打,钟的内部发生了不可思议的爆 炸,其结果是钟面上的玻璃碎成了好几块。现在它永久地沉默了, 带着被毁坏了的死亡的遗容漠然瞪视着床上的她。她的身体从伤 腿那儿正在开始腐烂,那气味和浴室里多年来的气味一模一样,她 恍然大悟,原来好多年以前,死亡就已经到来了。她挣扎着想要脱 掉这件在浴室里跌脏了的衣服,然而办不到,衣服紧紧地巴在她身 上,与她的皮肤不可分割,那气味也已渗透到她身体内部的器官里  面去了,这件衣服将跟着她一道死亡。床底下的骨灰坛子抵着了 她的背脊,像冰块一样袭人。她母亲的死亡也是发生在这间卧室 里,在最后的日子里,她的躯体也是在这个床上慢慢消融掉的。她记得她老是抱怨那只挂钟的声音,说一下一下就敲在她的心脏上,但是谁都认为她是神经错乱,没人理会她的话。她死于心脏破裂, 她临终的那种怨恨表情至今留在她的脑子里。她想痛哭,她的泪 腺堵塞,喉咙里发出近似小猫叫的怪声音。她早已忘了哭的方法 了。昨天夜里,她和她的前夫突然跳起来,拼着命用头部朝那棵树  的树干撞去,后来两人一齐摔倒在地。女儿房里的灯亮了起来,那  灯光是古怪的酱油色,他们从深色窗帘的隙缝里看见了她木乃伊 似的身体,她全身一丝不挂,灰白的皮肤上长着许多绿的斑点,斑点上似乎还有很长的毫毛。

“外面有两条饿狼。”女儿鄙夷地说,“那孩子完蛋了,瞎眼猫最后一口咬断了他的颈脖。”

“那真是一个伤心的日子,瘦弱的金银花纷纷飘落在地…… ”


她一停下来,嘴唇立刻冻僵了,眉毛上也长起了白霜。她划燃  一根火柴,吻着那火苗,口里哈出寒冷的白气。火苗熄灭了,她似  乎冻得更厉害了,全身硬邦邦的。她找来许多报纸,在地上堆成一  大堆,用火柴点燃,让那火苗舔着她的胸膛、背后。火苗越蹿越高, 她的身体也越来越柔软、灵活,皮肤泛出玫瑰的红色,鼻孔里冒出 烟和火星,眼睛里燃着火,恐怖地睁得很大很大。当火苗几乎舔到  了天花板的时候,借着晃动的亮光,她看见前夫像一摊蜡一样熔化着,越来越矮下去,头部痉挛地一伸一伸,悲惨地打着呃逆,眼珠渐渐收缩为两个细小的白点。“我的脑血管破裂了…… ”他可怜地哼了一声,吐出一口黑乎乎的东西。

她的光光的头皮痒得厉害,她使劲去抓,直到抓出了血。她忘 不了她失去头发的那件事。那个湿漉漉的秋天,树上的枯叶红得 像要滴血,墙壁上渗出黑水。她坐在摇椅里面,惶惶不可终日…… 然而石磨再一次响起来了,干涩刺耳,震得墙上的石灰纷纷剥落, 两只受惊的麻雀被天花板撞伤,破布一样坠落在地,床底的骨灰坛 子在跳跃,死人在坛内艰难地辗转。有什么东西落人两片磨盘之  间,发出脆弱的一响,像是一声轻微的啜泣,很快又被无情的噪音吞没了。
在街上,前夫紧紧地跟着她,用阴谋家的眼光反复打量她,表情沉重地说:“我们老成什么样子了啊!”

她的眼光从浮肿的眼缝后面挣扎出来看着他那顶有窟窿的帽子,浑身打着冷战说:“你记得我们活了多久了么?”

“我怎么也记不住,我的脑子早就坏了。这些日子,窗外树上的枯叶一直不肯放过我,‘沙沙沙,沙沙沙…… ’我们活了多久了?"

“我梦见过一些事,全是与那个雨天有关的……我一下台阶就滑倒了。”

她的眼光摇摆不定,像一只风筝那样在他脸上掠过。天上出着太阳,光线太强,她失去了最后一点气力,风筝回到了她的眼眶里。

“我眼前一片漆黑。”她诉着苦,扶住了电线杆,“我很快就要瞎了。我真后悔,我把它们用得太苦了。”

"谁?"他大吃一惊。


“我的眼睛呗。”


“也许有那么一天,你从你的房子里走出来,踱到天井里,那时天上飘着蒙蒙细雨, 一只猫儿蹲在天井的墙角里哀哀地哭,于是你说:‘够了。’好, 一切都会结束。你回到屋里,马上人睡了。”

一列火车在远处奔驰而过,悠长地叫着,然后是轮子擦在铁轨上的声音, 一节又一节车厢, 一节又一节……

“你怎么如此肯定?"她生气地说,“正好相反,根本不可能有   什么结束。它们就在我的神经里,挤得满满的,只在做噩梦的时候   一点一点钻出来。我记不得这有多久了,反正一切都不会结束。  我照过了X 光,肾脏里面全是小石子,我一弯腰,里面就‘哗啦’作响。"

他沮丧地瘪了瘪嘴巴,似乎就要哭起来。“啊。一直到死!


一直到死!"他绝望地惊叹道,"‘沙沙沙,沙沙沙…… ’我的梦里也充满了那个声音。从前在黎明,我老听见一个人在煤渣路上踱步, 原来那人也受着这种可怕的折磨。他不得不踱来踱去,踱来踱去,一直到挪不动脚步,于是末日来临了。万一我们活得很长久??"

她匆匆地要赶到前面去,他拽住她的衣袖,苦苦地哀求着:


“再说一点什么吧,再说一点什么吧,我心慌得发抖。”


他的手指缝里渗出许多黏液来,像胶水一样巴在她的袖子上, 甩也甩不掉。他的鼻孔、眼角也开始流出那种黄色的黏液。他唏  嘘着,还在说个不停。太阳从寺院的屋顶上沉下去了,空中刮着不  吉祥的风。她看出来,他一点也不想死,他唠叨不停的原因正是怕  死,他对自己的小命如此珍惜这件事,使她感到十分惊骇。他的手指在她衣袖上抽搐着,活像几条丑陋的泥鳅。

“我看不清你的嘴脸。”她开始说。


“说下去,说下去!”


“我跟你说过了头发的事,还有一件事是你不知道的。”


“说下去。”


“那是关于被我钉在墙上的麻雀的事。”


“好极了。”


“在黑暗里,麻雀在墙上叽叫着,扑腾起来,口中流出一滴滴黑血。我把头从被褥里探出来,开始呕吐,我吐出的东西的气味和我浴室里的气味一模一样,月亮照着纱窗,窗棂苦苦地呻吟。有一个东西在天井里走来走去,像是一只狗,麻雀们立刻沉默了。在西 头那间小杂屋里,天花板上又剥落了一块石灰, 一只老鼠飞快地从屋当中穿过,跑到厨房里去了。”

“有一天夜里,我用钥匙开开了你的大门,在天井里走来走 去, 一直到天亮。我没有看见麻雀,因为那天没有月亮,四周一片漆黑。"

“当时我正在呕吐,月光照在纱窗上。”她恶狠狠地一摇头,“你闻到一种刺鼻的气味了吗?”

“周围那么黑,我就像掉进了一个细颈瓷瓶的底部。我呼吸不到足够的氧气,只好大张着嘴,像一条憋坏了的鱼。”

石磨缓缓地转,越来越阴沉,越来越杀气腾腾,麻雀在被碾碎前发出的惨叫,隐没在暴怒的、压抑的雷声里。

隔壁房里的天花板整个地塌下来了,她闻到一股刺鼻的石灰味。 一只雀子“啪”的一声掉在她的被褥上,还拼命地扑腾了一阵才死。

她听见在远处的什么地方惊雷劈倒了一棵大树。



结局


她还在梦中,就已经闻到了很浓的焦木味儿,她梦见抽屉里的蛋糕全都化成了油光闪亮的臭虫。她撑起来,用最后一点干肉喂一只母鼠。她把干肉扔在床底下,倾听它“嘎吱嘎吱”的咬啮声。 父母昨天没有来,也许就因为这个,她被虫牙折磨着。每隔一点钟,她就往床底下扔一小块干肉,让那只老鼠咬出响声,借以减轻神经的剧痛。到天明,干肉全部扔完了,牙痛也慢慢减轻,这时她忽然记起那两人昨夜没来,觉得诧异。大树是在清晨被雷劈倒的,滚滚的浓烟冲天而起,里面夹着通红的火星。现在它倒在地上,内部全部烧空了。隔壁的男人和女人一齐走了出来,到那零乱地散在地上的枝条中去寻找从前挂在树干上的一面镜子。两个人都把屁股撅得高高的,浮肿的嘴脸几乎凑到了地面,畏缩地用两个指头拣出那些踱了水银的碎玻璃片。她从窗帘后面打量这一对,听见发僵的脚尖在地上跺来跺去,看见紫胀的手指伸到口里含着,眼里溢着痛苦的泪水。一夜之间,男人的头发全部脱光了,苍白的头皮令人作呕。隔着窗子,她隐约地闻见了熟悉的汗酸味儿,就是他称作“甜味儿”的那种气味。烧完报纸以后,再也没有什么可烧的了,虽然外面出着大太阳,骨头却像泡在冰水里,早上起来几乎全身都冻僵了,必须用毛巾发了疯地擦才能让腿子弯转来,不然就像干竹子, 一动就“啪啪”乱响。她不敢用力出气,一用力,鼻尖就出现冰花,六角形的、边缘很锐利的冰花,将嘴唇都割出血来。大柜上的镜子已经用一匹黑布遮住了,好久以来她就不愿照镜子。那一天她突然觉得身上的衣裳宽荡荡的,她剥下衣裳一看,才发现自己的身子已经变得像干鱼那么薄,胸腔和腹腔几乎是透明的,对着光亮,可以隐约看出纤细的芦秆密密地排列着。她用指头敲一敲,里面发出空洞的响声:“嘣嘣嘣的嘣!”她拿起玻璃罐从水缸里舀出最后一点发黑的水,仰头一饮而尽,她清楚地看见涓涓的细流从胸腔流到腹腔,然后不可思议地消失不见了。她已有一个多月没有尿。老鼠终于丢弃了肉块,拖着沉重的身子回到洞里去了。她像一条干鱼一样在粗毛毯底下发着抖,"嚓嚓嚓嚓!"地擦得毛毯响个不停。南风从瓦缝里灌进来了,毛毯鼓满了风,裹着她一起飘离床铺,在半空中悬了一会儿,然后又“啪!”的一声落回床上。南风里有股腥味,她一闻到那股味脑子里就出现野兔的幻象,它们总是躲在很深的草丛里。萎缩症已经蔓延到下肢,很快她就要下不了床了。她算了一算,她已经两个月零二十天没吃任何东西了。

因为这个,她的肠胃渐渐从体内消失。现在她拍一拍肚子,那只是一块硬而薄的透明的东西,里面除了一些芦秆的阴影外空无所有。很久以来,她就分不出白天和黑夜,她完全是按照内心的感觉来划 分日子的。照她算来,她把自己封闭在房子里已经有三年零四个月了。在这段时间里,粉虫吃掉了一整把藤椅,只剩下一堆筋络留 在墙角;没有喷杀虫剂,蟋蟀却全部冻死了,满地僵硬的尸体;水缸 里长满了一种绿色的小虫子,她在喝水时将它们喝进了肚子; 一个 早上醒来,她发现她的线毯朽成了一堆烂布,用指头一点那布就成 了灰;房子中央好久以来就在漏雨,不久就形成了一个小水洼,天 一晴,水洼里蹦出几只小蛤蟆。她的腿子里面发出干竹子的裂响, 她拖着脚步在房子里走了一圈,看来看去的看了一遍,然后用一根 麻绳束起她那一头老鼠色的长发,打开抽屉,找出一瓶从前使用过 的甘油,将干裂开叉的指头轮流伸进去浸泡,直到指头重新弥合, 然后她小心地上了床,盖好毛毯,决心不再动挪了。她的眼光穿透 墙壁,看见那男人将身体摆成极其难受的姿势,在他的长统套鞋里 面,长满了滑溜溜的青苔,那些瘦骨伶仃的脚趾全冻成了青色,发 疯地抽搐,他极力要站稳,脚板在巨大的鞋子底部滑来滑去。“所有的碎片都烧焦了……它的有花纹的背上渗出陌生的向日葵的味 儿,泥沙割破了暴出的眼珠,忽然,漫天红光,泥浆里翻腾着泡沫,那就像一个真正的结局 ……哦,哦!怎么回事啊?"他咯着血,身体慢慢地倾斜,向铺满了腐叶的地上倒去。她的眼光变得那样深  邃,她看见了母亲住的老公馆,那上面爬满了一种绿色的毛毛虫。 在一叶纱窗上面,有一个很大的破洞,麻雀从破洞里鱼贯而入。 一阵南风刮来,毛虫纷纷从墙壁上掉落地面,被无数蚂蚁袭击着。在一只破烂的木桶下面有一双开裂的木板拖鞋,她当小姑娘的时候  穿的拖鞋,现在那上面奇怪地长着一排木耳。父亲在天井里摸索  着滑溜溜的墙壁绕圈子,指甲深深地抠进青苔里面。他的双眼患  了白内障,从他脸上神气看出,他根本不认为自己在兜圈子,而是  觉得自己在沿着一条笔直的,黑暗的通道不断地前行。他在天井  里已经走了三天三夜了。她看不到母亲,但是她能够听见她的声音从破棉絮里隐约传来,那声音就仿佛母亲在咀嚼自己的舌头,痛得直打哆嗦。父亲听见了母亲的呻吟, 一丝笑意埋藏在他深刻的皱纹里面,他扶着墙走得更起劲了,简直像在疯跑,他的手指甲里 渗出一滴一滴的血珠,脚板底长满了鸡眼。“妈妈也许会死掉 的,"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天井的墙缝里钻出来,那声音稚嫩,带着热切的企望,“要是她死了,这院子里就会爬满毛毛虫。”但是父亲听不见她的声音,父亲的耳朵已经中了魔,他在听母亲的呻吟,一些遥远的模糊的呼唤传到他耳朵里来,他的面色豁然开朗,全身的神经跃跃欲试,白发可笑地往脑后飞扬。墙上的青苔被他不断地抠下,纷纷掉落在地,他还在跑——朝着臆想中的通道。她听见 石磨碾碎了母亲的肢体,惨烈的呼叫也被分裂了,七零八落的,那 “咔嚓”的一声大约是母亲的头盖骨。石磨转动,尸体成了稀薄的 一层混合胶状物,从磨盘边缘慢慢地流下。当南风将血的腥味送到小屋里来的时候,她看到了死亡的临近。

“母亲…… ”她忽然觉得嗓子眼里有种不习惯的感觉,于是异想天开地想来哭一哭。她憋足了劲,口里发出一种拙劣可笑的模仿。

在天井里,她的父亲一边跑一边从口里吐出泥鳅来。


当天傍晚,更善无在回家的时候看见被截了肢的麻老五坐在破藤椅上,紧握两个拳头向他号叫着。他在夜里梦见了荆棘,他赤身裸体扑倒在荆棘上面,浑身抽搐着,慢慢地进入了永久的睡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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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


   吴映寰,甘肃省作协会员,兰州市作协理事。别署天下正心堂主人、余地。甘肃靖远人,现居金城。政府机关工作,业余笔耕,有作品散见于纸媒及网络媒体。《正心堂文集》结集有散文随笔集《余地啊余地》、杂文集《乌金峡夜话》、纪实文学集《天南地北平堡人》、诗集《碱滩子,我的故乡》、散文集《长成一棵树》、评论集《说文解诗》等。 

    微信:gslzwgx   邮箱:942024005@qq.com

  陇上农家子弟,金城业余写家。身处边陲远地,心怀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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