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女的故事!甘肃会宁籍八旬老作家孙志诚新作!短篇小说《山海娘娘的开光大典》

文摘   2024-10-25 22:15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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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简介:孙志诚,中国作家协会会员,甘肃省民间文学协会会员,甘肃省作家协会理事。原名孙自成,1944年10月出生于会宁县甘沟驿乡五十里铺村一户贫苦农民家中,大专文凭。曾任民教、村支书、中学教师、文化馆馆长等职,副研究馆员。

      1972年开始文学创作,已出版长篇小说《浑浊的祖厉河》、《乡谬》和中短篇小说集《野路》以及长篇报告文学《景泰川:难忘的岁月》(与王家达合作)等,约百余万字。《浑浊的祖厉河》获甘肃省第三届文学评奖优秀奖,《乡谬》获白银第四届凤凰文艺奖一等奖,中篇小说《野路》获甘肃省第二届敦煌文艺奖三等奖,并获《飞天》十年(1996——2005)文学奖。《景泰川:难忘的岁月》获第九届中国人口文化奖报告文学二等奖和甘肃省“五个一工程”奖。



山海娘娘的开光大典

孙志诚

1

我在山海镇车站下车时,海霞的那匹黑油油的宝马早已静候在路口。其实,她家离车站并不远,步行也要不了多少功夫。她是有意要烘托出一种不寻常的气氛来,而更为“气氛”不已的是,她率先向我施行了个饱饱满满的大拥抱。这近乎炫酷潮流的举动,令我太措手不及了。可你再措手不及也得措手所及起来,你不能面对着一个大姑娘排山倒海的热情无动于衷吧!

于是,我仓促地撑开双臂接住了她!

海霞,我昔日的青梅竹马,同窗好友,越发地丰满和俊美了:那银盘似的椭圆脸,那双总是透着灼人丰采和良善气质的大眼睛,还有那风掣电闪般的激情和潇洒风度,顷刻间融化了我对故乡的陌生,让我感受到了家的亲切和温暖。是啊,在我所有的亲人相继离世之后,是这一家人像抚养自家的儿女一样,把我一直供到了大学毕业……

海霞家到了。

海霞和我曾经拥有过的家,都在山海镇的最西头。我家的那个小院子虽仍旧兀自竖立在那儿,但它早已成为山海镇没有任何存在意义的凄凉了,而海霞家现在是一栋拥有五层楼的大别墅。从楼的高度和装饰风格上,一眼就能看出,这家人是当今山海镇首屈一指的大富豪了。

海霞服侍毕了她的宝马,就在楼下的院落里脆生生地喊:“妈,你看谁来了?”

喊声还没落地,就从二楼上走下一个我最熟悉的人来——张兰芳。

“兰芳姨……”我的泪水快要涌出来了。

“撇娃,你可来了!”

张兰芳椭圆的面庞上滚下两股灼热的泪。我就立即感受到那种久违了的母亲般的亲情。我知道她把我看成了自己的孩子,也许是当成了乘龙佳婿。我心里不禁涌起难以言说的感怀。于是,母亲曾经拥有过的那个世界,便像动人的电视剧一样,一幕幕地展现到我眼前……


2

我的母亲——多女,顾名思义,是她家多出来的一个女子。多女的母亲生下头一胎孩子是个女婴时,心里就有点发毛,便取名招男。而招男很是有辱使命,并未招出个男来。这下当然更着急了,便火速地招弟了。当然招弟仍然不见出息,于是就只好望弟了。当望弟仍是个竹篮打水一场空时,就不免绝望起来。当然说绝望却是难以绝了望的,于是心一横——换胎!可换汽车胎好说,而女换男胎谈何容易!这下没了辙儿,就直接从性别上下手——换女。然而,儿女是人生人养的,但其性别决不是人自己所能左右的。万般无奈之下,只好牙子一咬——换种!这一着才算摸到了命运之神的心事上,送子娘娘才赐给了一个理想的孩子。这等于一颗星星降落到这个被绝望覆盖了一层又一层的小院落,自然金贵上加金贵,便取名——金锁!

人心没底子。多女的父母又贪起心来,要给金锁生一个背帮。也许命运之神非常讨厌人的贪欲,就又塞给一个不想要的。面对着又一次希望的破灭,这两口儿叹断气之后,只好极不情愿地收起了那一颗灰透了的心。不收起又能怎么样呢?人的精力是很有限度的,难道还能再招男招弟或换胎换种地去碰那深不可测的命运吗?至此,这家人如雨后春笋般的繁衍势头,便在这第八个孩子身上画上了蔫蔫的句号,并且由此把这个孩子视作多余的废物,连个名字也没心思起,见天日骂她是个多余。骂来骂去,就骂成了多余,后来就顺理成章地叫成多女了。

多女一跌到世上,就遭到了罪里。父母基本上没怎么看顾她,任其在屎尿坑里浸泡,还没等上满月,母亲就背了个褡裢爬火车跑生意去了。多女就在光炕上蹬着红叽叽的小腿儿哭。招弟心肠好,就嚼馍嚼饭地喂她。好在她一点儿也不挑食,喂什么吃什么;吃饱了就把红叽叽的拳头塞在嘴里啃啊啃。她一边啃一边不住地踢蹬着两条光裸裸的小腿儿,好像要把炕上的屎尿坑——也许是要把世间所有的不平都蹬得无影无踪呢!

多女就这样一天天长大。也许不值钱的孩子瘟神也不想光顾她。她像粪坑里生出的一枚非常不起眼的小草,虽满身脏污,却很是茁壮。转眼间,她就从屎尿坑里滚出来了,成了个脏得没处放眼的小姑娘,招弟给她扎了个翘翘的羊角辫,她就像个浑身沾屎的小羊羔满世界蹦来跳去地撒起欢来。

不觉地就到了入学的年龄。她家与云峰镇小学只隔一道墙,但因家境贫寒,一大串女子中只把“换种”送进了学校,原因是她换种有功。金锁当然是这家人供学的重中之重了。多女与书无缘,就成了家里最好不过的“勤杂工”,她除了扫院扫地,伺候猪狗鸡猫之外,还有一项活儿就是服侍金锁。服侍金锁的重要一环是送早餐。金锁是这一家人的皇帝,吃喝自然享受的是最高档次,早晨是两颗荷包蛋加一个白面饼子,时辰是师生们的早点时间。

多女将吃喝送进学校时,金锁多时打乒乓球。他学习很是一般,而乒乓球却很是不一般,同级学生中几乎没有敌过他的。他对多女是一副霸凌者的高傲,他叫多女把吃喝放下后就往远滚。多女虽年龄小,却很懂事,她知道自已穿着破烂,举止欠雅,很是玷辱着皇帝哥哥了。于是,她把盛荷包蛋的一个米黄色瓷罐罐和一个揣着一叶白面饼子的红丝布袋子,轻轻地放到离乒乓球案子很近的一棵白杨树下,就卑微着瘦小的身子,怯怯地“滚”出了校门。校门外不远处也有一棵白杨树,不过比乒乓球案子旁边的那棵要大到三四倍。多女就把单薄的身子贴到那粗壮的树身上站着,站着,约莫着金锁吃过了,才敢蹑手蹑脚地返回去,提上那个空洞了的米黄色罐罐和同样空洞成一张纸的红丝布袋子,低了头悄无声地往回走。

这日,多女被金锁叱咤风云的球姿所吸引,竟忘记了金锁给她下的戒令,待到她意识到自己违犯了“敕令”时,金锁的巴掌比球坛上的拍子更为叱咤风云地扣在了她脏兮兮的脸上,她的脸被打肿了,但不敢哭,她掉转身直跑到校门外的那棵白杨树下,才敢回头去看,也才敢低声啜泣。就在这时,有一只手伸过来抓住她瘦削的胳膊:“多妹,你在这里哭啥呢?”多女抹开泪眼一看,就立马叫了声“兰芳姐,我给我哥送吃喝来了!”。“你送吃喝不到学校里歇着,怎么卡在这树下,像个没……”兰芳大概看出了多女的委屈,就不忍再往透说,便拉起她的手,把她一直拽到三年级教室里。

学生们大都在教室外面,一面大快朵颐,一面叽叽喳喳着。教室里学生不多,他们看到多女,就一律暂停了进食,用异样的目光瞅住了她。多女就像掉进了茨窝里。“兰姐,我哥怕吃罢了,我该走了!”她想了个脱身的理由。

张兰芳很是善解人意,就送她出了教室。金锁果真已经吃完了。多女提了那空罐子和空布袋子就走。兰芳一直把她陪送到校门外,然后问:“多妹,你怎不上学呢?”

多女苦下脸不言语。

张兰芳就不再问她。她是多女的邻居,她晓得这家人孩子丰收而手头却紧得格巴巴响。她心里有点难过地目送着这个可怜的姊妹,提着那两样像捆缚她的符咒一般的东西,一声不响地走了。

翌日,多女吸取了前一日的教训,放下吃喝就低下头转身退出了校门。这时,有位穿着整洁留着大背头的老师在校门上徘徊。他看到多女就目不转睛地注视起来。多女就惶恐得走也不是不走也不是了。她想一定是自己站错了地方,有人要寻她的不是了,于是,她不由自主地脱开树身,卑怯地往远躲着,躲着……

“你过来!”“大背头”向她挥了挥手。

多女就吓得六神无主了。

“哎——”“大背头”走到了她跟前。“你就是张兰芳说的那个没入学的女孩子吧?”

多女这才抬起头望了一眼这位既和蔼又文雅的老师。但她没有回答,她不知道该怎样回答。

“你叫多女吧?”“大背头”又问。

“嗯!”多女这才嗫嚅出一个单音词来。

“多大了?”

“九岁!”

“咋没上学?”

“……”

多女又没言语了。她用一双穿着烂布鞋的脏脚,抠挖着白杨树根下微细的尘土。那布鞋是从金锁脚上“退役”下来的“老兵”,套在她脚上很不相宜。

“你如果念不起书,”“大背头”十分关切地说。“学校给你把书发上,你有空就到学校来,叫张兰芳带你行吗?”

多女眼前顿时一亮,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你信不过我吗?”“大背头”说。“我是这学校的校长,有责任叫云峰镇所有的适龄儿童都有书念!”

“校长……”

多女感激得流下两股长长的泪水。

翌日,多女送了吃喝退出校门时,张兰芳先她一步站在了白杨树下,手里提着一个红色的旧书包。她一看到多女,就迎上前来把书包递给了她。多女把里边的书掏出来看时,就认出是《语文》和《数学》。金锁早就说过,她有印象,可书面上用印戳扣出来的两个大红字,她不认识,也不知道是什么意思。张兰芳说这两本书都是老师上课用的教材,那上面用印戳拓上的两个字就是“教材”二字。“这是校长寻来的书!”张兰芳说。“校长说从今天开始你也算云峰镇小学里的一员了!”

多女就高兴得不知说什么才好。

从此,多女给金锁送了吃喝,就不再像没娘娃一样贴到校门外那棵白杨树下苦等了,而是兴冲冲地钻进三年级教室里学功课。她先从“bpmfd”和“12345”学起,一步一个脚印地去追赶落了几年的学习历程。她自己也不晓得哪来那么好的记性,无论语文还是数学,只教一遍,她就刻在心板上了。如此这般地过了两年,她竟把张兰芳和金锁追上了。

有一日,张兰芳叫她把饭罐罐和馍馍袋子搁到那棵白杨树下来上课。这是她第一次正式当学生上课,是语文课。老师们都晓得云峰镇有个“挂读生”,就格外关注她,每次提问几乎都要叫到她。是出于关切抑或是别的什么目的,然而无论出于何种目的,多女堂堂如流水的回答,令老师惊诧不已,同学们更是把惊叹和羡慕的目光往她身上贴了一层又一层。

时光荏苒。转眼间,金锁和兰芳当然还有多女小学毕业了,他们就都怀揣着美丽的梦想钻进云峰镇中学去赴考。出乎所有人预料的是,多女竟以第八名的成绩挂在了榜前,而每日上课滴水不漏的金锁却挂在倒数第八名上,张兰芳是因重感冒误了考试,挡在了中学门外。多女算是考响了。不过她的这个名额在云峰镇那一届初中生的花名册里是金雕石刻了,而她在家里却像写在浮尘上的字,被一风吹了,理由仍然——当然不是硬要“仍然”——而是家里确实无钱可供啊!


3

“我们上楼去吧!”海霞脆声脆气地打断了我的沉思。

“这镇变化真大呀!”我不自然地笑笑。

“你说变好了,还是……”海霞的两只俊美的眼睛变成了问号。

“你说呢?”我又随即把问题踢给她。

“快把撇引到屋里去吧!”海霞妈催促说“他坐了那么长时间的车,该歇着喝一口了!”

“妈,你何不早说?”海霞当即拉了我的手上了二楼。

海霞介绍说,一楼是公司办公室和铺面,二楼是自家人住,三四五楼是旅社,一到旺季就满了店。她说着把我领到二楼最东头的一间屋子里。这间屋子装修很简单,却显得清淡、素雅,又构思分明:临窗一张米黄色写字台占据了屋宇中最显亮的空间,写字台西侧是一副与之垂直的席梦思,素花床单上一床叠得棱棱角角的蓝底碎花被子。与写字台相向的那面粉壁上贴着一组小型书柜,也是米黄色的,柜的构造分上下两层,下面是木质镶板门,上面的柜门是镶玻璃的,一扇上贴着我母亲多女的遗像,一扇是我和海霞的合影,最上面的横框用一幅红底黑字的条幅冠住:

           留一方清白于人间

望着这几个醒目的楷书字令我想起了自己清苦而又不无丰富的大学生活。因为这是一句我给海霞写信时不止一次重复过的话,也是我在大学期间的重要生活体验了。我一进大学就被一种非常悖逆的气氛所侵扰。同学们似乎是“革命到头”了,把高考前绷得紧而又紧的神经呲溜地放松了,进入了一种难得的休整期。当然说“休整”有点不恰当,因为“休整”的只是学习,而在其他方面——主要是谈情说爱——才肆无忌惮起来,而衣兜丰腴者带情侣开宾馆“入洞房”也很是屡见不鲜了。面对这种“潮流”我只想逃。可往哪里逃呀?雷响天下响。孙悟空难逃如来的魔掌哇!不过还算幸运,我“上穷碧落下黄泉”地找呀找,终于找到了一座逃城——图书馆!这个现实版的“桃花源”,既庇护了我,又成就了我。我在这里不期而然地畅游了文学的海洋,实现了一次近乎脱胎换骨地飞跃——由一个什么也不懂的乡下穷学生变成了一个拥有最简单文学细胞的文学爱好者。开初,我只写一些记事性的随笔和短文,渐渐地,我又把步子往大跷了一步,写起短篇小说来。令我喜出意外的是,我的小说竟然有两篇被一家文学期刊采用了。这下子我在校园里就有了一点小名气,不少怀揣文学梦的青年学生纷纷涌来请教我,那些把我看成乡下土拨鼠的“贵族”们,也开始对我刮目相看了。当然我最忠实的读者要算海霞了,她高兴的跳蹦子,并吹捧我是山海镇出来的大作家……

“这是我们家特意给咱的大作家准备的写作室!”海霞半调侃半认真地说。“你就住在这屋里,这也就算你的家了!”

一说起“家”,我这个四处漂泊的游子,不觉地有点心酸,眼睛也发胀了,我正不知该如何掩饰这不合时宜的失态时,海霞母亲在门上喊“饭熟了!”我便抹了把朦胧的眼睛随海霞走进了饭厅。饭厅有两间卧室大,装饰得很讲究,迎门粉壁上的“宾至如归”,像亲人频频招手。我立即感到一种释放和亲切。海霞拉我坐到了一张足以烘托起整个饭厅气氛的大圆桌前。海霞母亲炒了四个菜:凉拌苦蕖,韭菜炒鸡蛋,浆水泡水萝卜,清淡酸菜鱼。这最后一道菜可是山海镇餐饮业中的王牌了。山海镇的鱼是货真价实的淡水鱼,纯属绿色珍味,有一种叫人招架不住的醇香,能唤起你如火如荼的食欲。山海镇游客日渐增多,和这道特殊的菜肴是密不可分的。我不知有多少年未尝到家乡的美味了,犹如婴孩闻到慈母的乳汁那样亲切和迫不及待。通灵的海霞频频往我碗里夹鱼,几乎多半个鱼都给我了。

吃到半席,我猛然意识到了海霞父亲——刘剑雄的不在场。我一问海霞说她爸这一向不在家吃饭了。我心里不仅咯噔了一下,如今有钱人在外边垒新窝早已不是新鲜事了,可具体到这家人身上,我仍然震动不小。海霞母亲也许看出了我的活思想,就说:“他在山海娘娘庙上已经忙活好长时间了!”“忙庙会?”我问。“不单是庙会,”海霞说。“我爸牵头给山海娘娘重塑金身,现在正筹备隆重的开光大典呢!”

我就低下头只顾吃,再也没兴趣问了,不料海霞的兴趣却越发地高涨:“这么大的事全是我爸一个人出的钱,怕花了上千万!”

我就更加兴趣索然了。海霞见我没动静,不觉地发急了,瞅住我说:“听我爸说为了塑得如活的一样,特意择选了个现代女性作为山海娘娘的肖像……

“谁?”我不由插问道。

“现在还保密着,”海霞很机密地压低了声音。“山海镇——不,是四山八野的人都想亲眼看一看哪个女人竟有这么大的造化呀!

“哦!”我敷衍了事地应了一声。

这时,我不仅兴趣全无,甚至觉得不胜无聊了。我一边吃着——早已不如先前那么有滋有味了,一边回想着先前的事。我记得先前山海娘娘庙里没有具体的神像,有的只是一个不大引人注目的水牌子。所谓水牌子,就是把一条三指儿宽的长木条用黄纸裱了,再贴上一绺红纸,红纸上楷书写着“山海娘娘之神位”。相传修这庙时,这里还没有“海”,庙也不叫山海娘娘。不知何年何月爆发了一次超级地震,天翻地覆,就形成了一个宽三四里,长三四十里的堰塞湖,庙和居家户自然都葬身于水底了。不过,无论什么时候,水总是生命的源泉。开初,人们不顾山高路远,到这里来取水,渐渐地就有一户一户地人家搬到这水畔上来了。山里人没见过海,就把这儿的堰塞湖,叫成了海,是大山里的海,故名山海。海周围人一多,就需要一个统治他们的偶像。于是,大家筹资修建了一座庙宇。可轮到要确定该供奉什么“爷”时,就成一道一时难以破解的大问号了。因为先前的已葬身海底,无稽可考了,而要新立个什么,谁也说不出个子丑寅卯来。可庙已修成,又不能冷蒸着。正在大家干急无奈何时,有位智者提仪说,我们在这里吃的是海,靠的是海,敬的应该是海神了,就叫山海娘娘吧,她能代表水,并提仪如果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形象,先用水牌子代替。大家一致赞许。这便是现在的山海娘娘了。

山海娘娘的庙在海正南的一个石峡湾里,石峡湾的地理构造很特别:峡口撅到海畔上,初始如板夹缝一样;穿过“板夹缝”便豁然开朗突现出一个如女人怀抱孩子喂奶那样的沟势。相传玉帝打发五仙女下凡视察地震灾情时,曾在这里抱着一个失了爹娘的婴孩坐了一夜,于是就留下了这样一个奇特的山形地貌。山海娘娘的庙就在那两乳峰之间的平台上。平台并不大,仅能容纳三五百人。平台下面——也就是五仙女盘坐的两腿之间是一片平阔的草坪。就在五仙女两乳峰形成的那面悬崖上,悬挂着两个泉眼,水特别丰沛,名之曰:双泉映春。据说这是五仙女的乳汁所化,极为珍贵,被人视为神水,天南海北的人不远万里,跋涉到这里求水治病。海霞父亲刘剑雄头脑灵醒,就动了心思意念,将这水装了一亮瓶,送到北京去一化验,方知是全国最优质的矿泉水。他这一招就把山海镇的金矿打开了。他通过镇政府将这“双泉映春”承包到他名下,进行开采,不几年就发了大财。海霞告诉我,父亲是靠山海娘娘的神水发达起来的,现在他要报答她,出厚资给她翻修庙宇,重塑金身。我只听她说,一声也没吱,只在鼻子里哼哼着,表示对这种事情的最大轻蔑。

“你说话呀,我的大作家!”海霞用筷子头戳点了一下我的手背。

我嘴里“嗯啊嗯啊”地胡乱敷衍着,心思却早已钻到母亲父亲以及刘剑雄之间的那些枝枝蔓蔓的事情上去了。


4

据说我母亲多女是赌气从家里出逃的。她晓得家里取消她的读书资格——其实她从未获得过此项殊荣——的因素,不仅仅是家庭经济的捉襟见肘,这其中一个难以启齿的话题是她的顺序第八名,压住了金锁的倒数第八名。女子娃压在男子娃头上是非常不吉利的。她由此对自己的性别恨恶透顶了。

多女的决然出逃就是为了甩掉这个可怕又可恨的性别。她先到兰州的一个宾馆洗涮了一个月碗筷,领到工钱后就迫不及待地钻进一个理发店,把自己的头饰换成了小平头。然后大大方方地走进了兰州西部的建筑工地。她有的是力气,凡男人干的活儿没有她拿不下的,当然得除去睡女人这一男人最主要的特长。她还有个一般男人所缺少的长处,便是武功了。她的家乡云峰镇是全省有名的武术之乡,人常说云峰镇的鸡娃儿也会捣脚步。她虽没专门从过师,可从小就看会了起码的套路,要是对付白火石肯定一个能抵仨,并且她还秉承了云峰镇人威武不屈、抱打不平的大丈夫气概。

这大概是她出门打工的第五个年头了,她已经由一个十三四岁小姑娘出脱成十八九岁的结实女汉子,要不是她在性别上造了假,屁股后头肯定尾随着一大群小伙子了。当然现在她还是直橛橛“光棍”一条。这时,她由兰州西部转到了兰州东郊,具体活儿是给一个砖工供浆。时值六月酷暑,她飞快地端上几灰斗子浆,就把热得冒汗的身子贴到墙壁阴凉处散热。就在这时,相邻砌墙的地方爆发出激烈的争吵。她生来好奇,就寻声凑过去看,只见一个蛮横壮汉跟一个柔弱书生打唾沫战。壮汉声如洪钟大吕,而书生恰似蚊虫惨叫。

多女很快就分出了眉目:这俩人各供着一个匠工,但每日里壮汉总要偷闲一时半会儿,书生就得供两个匠工。工作量加了一倍,速度自然也相应得加一倍。这天他跑得急了,被一块烂砖绊倒而崴了脚腕子,这一伤甭说供两个即使一个匠工也够呛。因而他恳求壮汉容他两天,但壮汉不但不体贴,还向他发横:

“你的脚腕子原封不动地镶在狗腿上,把屁个崴了。”

“外面看不出啥来,可里面疼得要命!”柔弱书生褪下袜子让壮汉看。

壮汉顺手拣了半截废钢筋:“我豁开看看,眼见为实!”可壮汉临近书生时,钢筋却嗖地从手里飞了出去。他不禁懵了。但很快就反应了过来,对神不知鬼不觉临近他身旁的多女冷笑道:

“哼!你一个乳毛未脱的毛小子还敢跟老子叫板?”

“我是什么并不重要,”多女不慌不忙地说。“重要的是我眼里容不得恶棍横行!”

“容不得你把老子能做个啥?”

“你给谁本老子!?”多女的声气也咄咄逼人了。

“臭小子,你怕是头一次出门,鼻子眼里没钻过烟!

“我第几次出门你管得着吗?”

“老子教你一遭你就晓得管得着还是管不着了!”

话犹未了,壮汉的飞毛腿就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向多女胸前狂飙而来。倏地多女仰面翻倒了,然而就在这来不及眨眼的一刹那,壮汉也仰面翻倒了。奇怪的是多女刹那间弹簧似地竖起了坚挺的身段,而壮汉却像宰得半死不活的猪,踢蹬着四肢在原地打滚。

原来,多女使用了云峰镇人常用的“吃土还泥”或曰“吃酒还席”,也就是当对方使出致命的飞毛腿时,你佯装被踢翻而趁势猛踹其小腹,这一下非同小可,重则亡命,轻则放了响炮,破了丹田之气,叫你一个月内浑身乏力,提不起精气神。多女是替人打抱不平,当然只是点到为止,并不使出真招来。

话说这壮汉虽粗蛮,还懂点出门规矩,他不仅没记仇,还甘愿拜多女为师。壮汉叫刘剑雄,书生叫杨庆一,俩人从小在一个学校读书,杨庆一一路飙升考进了本省的一个大专,而刘剑雄连个高中也没沾上边,便被家里人使出来打工磨炼。正好杨庆一刚从学校毕业,也想打工挣点钱。可他没下过大苦,受不了这烈日下的蒸煮煎熬,就老幻想着吃“飞食”。于是,他把头一月挣的钱全买了彩票,原想撞个几十万或成百万,谁知全打了水漂。他不死心,又向刘剑雄借了三四回钱,同样打了水漂。他答应工钱一发就还钱,可工钱一到手就又塞进了无底洞。这样前接后续地花掉了刘剑雄上千元。刘剑雄见不得说话走气的人,就叫杨庆一干他的活儿顶债——其实这是有意要糟践他,一天干一歇儿活何时能顶完债呢?于是就发生了多女看到的那一幕。

多女——这时她叫赵多武——毕竟还年轻,没历练到透过现象看本质这一层水平。她只是个侠肝义胆的“假小子”,也许这就是酿成她人生悲剧的始因吧。不过有一点她是清楚的:她在工地上打出了大名,并不是什么好事,从此,她会像一盏灯亮在众人眼前。有道是明枪好躲,暗箭难防。她就不想在这个工地上继续待下去了。恰在这时,新疆开始大量招收采棉工,她便谎称家里有事,领了工钱上新疆。

多女千里迢迢奔赴到新疆的一家种棉大户时,她才发现那个被她救过的柔弱书生和被她打得一败涂地的壮汉也夹在采棉工的行列里。她对柔弱书生很是理解,而对壮汉不由心生忌惮了。不过她随即又心地坦然了,原因是她遇到了曾在学习上助过她一把力的张兰芳。兰芳随父在新疆种棉花已有好些年了,收入非常可观。她一见多女就愣住了:你怎么又成男的了?当然她不便立即说破,就说:“你留在我身边打杂行不?”多女自然是心知肚明,就很机智地说:“只要老板不嫌弃就是我的福了!”

多女就留在了张兰芳身边。

开初,多女按张兰芳的吩咐,打扫个院落,帮个厨,切切菜,压个面……哪里有缺口就被塞到那里。一个星期之后,张兰芳将记账的差事派给了多女。多女聪明过人,记这么一点并不复杂的花账,自然是小菜一碟了。不过不久就出了问题。这问题既出在账上,又似乎不完全在账上。这还得从随她而来的两个甘肃老乡说起。

杨庆一和刘剑雄一到新疆又较上劲了:比谁摘的多。不用言说杨庆一总是被刘剑雄远远地撂在后头。杨庆一死不服气,就拚了命追赶,但总是无法摆平他俩之间的那一段铁硬的距离。不过赶着赶着,竟出现了奇迹:这一日杨庆一超出刘剑雄近乎三斤!多女就高兴得跳蹦子。她不知为什么总是为这个柔弱书生暗暗使劲,有时还使点小伎俩,给他多记上一两斤,可仍然改变不了他注定了一般的败局。刘剑雄似乎有所觉察,过秤时总要站在旁边两眼贼溜溜把秤盯住,这使多女对他又多了一层成见。这晚多女见杨庆一的斤数飙了上去,就有意把秤杆子往刘剑雄眼睛里戳。刘剑雄果然把那秤瞅啊瞅的,差点儿没瞅断。但他总是不死心,又把杨庆一的棉花袋子捏揣了一阵子,终于从中挖出了一个大破绽:一块白亮亮的石头!

多女就像自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为难得咬指头。不过她很快地就做出了非常机智的决定:“刘剑雄,你监督有功,就给你多记上几斤吧!”刘剑雄倒是很通情达理:“没啥,咱们都是甘肃老乡,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吧,也不要给我多记了,我也不难为你!”

一场风波就这样悄然无声地过去了。

可当多女觉得相安无事时,事情就又来了。这晚上多女交账时,张兰芳没有像往常那样把花账细过一遍,而是说:“多武,今晚不过账了!”“为什么呀?”多女诧异道。“你记得清又算得准!”“那我就走了!”多女刚要转身离去时,张兰芳却又挡住了她。“哪还有什么事啊?”多女心头不由一愣。“你是装不知道还是真不知道?”张兰芳一本正经,神情严肃。

多女不禁泼刺地满脸烧火了。她想一定是“石头事件”被人戳包了。但她仍故作镇定道:

“你挑明说吧,我实在记不起来!”

“这几天传得雷吼哩!”张兰芳两眼盯住了多女。

多女想也许人家早在她身边安插了眼线。“实不相瞒,我见那白面书生太可怜,就……”多女一时竟想不起一个贴切的词,“就”了老大一会儿,才想出一句求饶的话:“老板就放他一马吧!”

“这个倒好说!”张兰芳很随和地说。“只要你把实话告诉我!”

“我说的全是实话,若有一句虚的……”多女刚要发个毒誓,却被张兰芳截断:

“你认识一个叫多女的姑娘吗?”

多女一惊,随即又强自镇定了:“不认识!”

甭装洋蒜了好不好?”张兰芳启齿一笑,露出满口珍珠般的牙齿。

你我都是一块儿刨土坑坑长大的,你把皮子剥了也瞒不过我的眼睛!

“兰芳姐——”

多女扑过去拥抱住昔日的姐妹,泪水哗哗掉了下来。

兰芳的眼里也涌满了泪水。等两个人都平静下来之后,多女就要坦白“石头事件”,张兰芳却立即堵住了她的嘴:“多妹,这些事不说了,人都想多挣点嘛,没的啥!”

“兰姐,你真好!”多女惭愧得抠心挖肺。

“多妹!”兰芳很是知己地说。“你现在该考虑自己的事了!”

多女一想到自己的事,心里不觉一惊。是啊,她已经是奔20的人了。人常说十八了,开花了;十九了,出手了。她是该出手了。可她还把一个“该出手”的女儿身包裹在男装之中,堵死了“出手”的门。不过她至今依然记恨着自己的性别,不想还原那个真实的存在。于是她装糊涂说:

“我该考虑自己啥事呀?”

“你难道永远做一个假小子吗?”兰芳不屑地说。

“那我……”多女不知该说什么。

“我看这样吧,多妹!”兰芳真诚地说。“今日你先把自己还原成真实的你,路自然就有了!”

张兰芳把早已经准备好的一套女儿装,从她身后的柜子里取出来,摆到了多女面前。

这是兰芳第二次挽救自己的邻居姊妹了。多女不禁流下了感激的泪。

多女这一返假成真可谓非同小可。她那个美丽俊俏啊,用赛天仙形容一点不为过。杨庆一和刘建雄先是被多女突如其来的反差萌惊岔了气,而惊魂稍定,便争先恐后地向她靠拢。多女自然心领神会。她没有上过学,心中一直向往甚至可以说是崇拜的白马王子,不用说就是读书人了,何况柔弱书生还是她施过救的人,往他身上铺排自己的未来再也合适不过了。

恰在这时,张兰芳把秤杆子交给曾经戳穿“石头事件”的刘剑雄,多女被派过去管了灶。她一上灶饭菜可口了许多,给张兰芳又撑亮了脸面。

这是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多女收拾好厨具就不由自主地向男棉工宿舍走去,她执掌秤杆子时,每日里自然要和杨庆一打一次交道。这人和人打得交道多了,即使同性之间也会不知不觉地建立起来某种关系来,何况异性之间呢?当然,多女并不清楚她与柔弱书生之间究竟建立了什么关系,但想见他的渴望越来越强烈,并且自“石头事件”之后,这种渴望在不断发酵,以至于使她常常难以自已了,仿佛那一颗白亮亮的石头向她隐秘地表白着什么。按理说,蛮横壮汉刘剑雄是在理的,而她却以“没安好心”而彻底否定了。渐渐地她觉得在这两个男人之间,通常所谓的道理是不起作用了,而起作用的是什么呢?友谊?爱情?抑或别的什么?然而,仔细一想,她和杨庆一之间并不曾建立过什么,甚至连一点男女之间的暗示也没有。难道说在兰州建筑工地她那一次没有任何目的的护佑,在冥冥之中注定了什么吗?她这样胡思乱想着,不知不觉地蹭到了男棉工宿舍门前。

恰在此时,杨庆一走了出来。他一看到多女就愣在了那里。多女本是无所谓的,却因为她向来以男子汉大丈夫的雄悍凌驾于他人之上,而现在突然地转换了角色,也多少有点不自在了。为了掩饰自己,她先发制人似的开口道:

“这几天摘的怎么样?”

“多武,你……”杨庆一嗫嚅道。

“孙悟空七十二变,我这才一变你就不敢认了!”多女开始洒脱起来。

“这……”杨庆一仍然回转不过神来。

“有空我和你细说!”多女拧身走了。

时间过得真快,转眼间这一次采棉就在秋末冬初的寒风凛冽中画上了句号。结算了工钱之后,张兰芳特意把甘肃老乡招聚到她屋子里拉家常,也没什么特别的款待,她只在新买的一个实木茶几上摆上了新疆的特产:葡萄干、巴旦木、杏干之类的。在这些特产中,老乡对巴旦木还是陌生着,多女胆大就顺手撮起了一颗向兰芳问这是什么。兰芳说这是巴旦木。杨庆一竟然听成了萨达姆,惹得哄堂大笑。那时萨达姆刚被美国人打得声名狼藉,几乎人人皆知。张兰芳就乘势发挥想象,编排道,这巴旦木正是萨达姆那个国家移植过来的,并说在那个国家它是爱情的象征物,专送恋人,你吃了谁送的就……张兰芳突然意识到她的胡编乱造与老乡相聚的主题颇为不符,便笑了笑说:“吃,吃着谝!”

可这时人们把其他东西吃了个遍,而巴旦木却被冷落了再冷落。兰芳就撮起一把给大家送,可谁也不想接,不过刘剑雄却意外地接受了。大家就抿了嘴暗笑。兰芳就有点不自然。多女不想让自己的好姊妹难堪,就有意转移话题,说起她们姊妹俩不同凡响的故事来。

杨庆一听着听着,像是阅读了一部现实版的《今古传奇》,就越发地觉得多女可亲又可爱了,从而也就越发地离不开这个曾经施救于他而今仍旧继续帮着他的传奇女子了。于是,在又一个夜晚多女和他闲聊时,他不由跪在了她面前。其时,他俩在一棵胡杨树下,明月洒下一片清辉,胡树的残叶在夜风中哗哗作响,仿佛弹奏着高山流水求知音的绝妙琴弦。多女就激动得不知如何是好了。人缺什么,就渴望什么。她心目中的白马王子就是读书人。不过她把这一直当做痴心妄想,一旦冒出来,她就掐断了。谁知在这边陲地区的深秋明月夜,这个遥不可及的痴心妄想会化成触手可及的灿烂现实呢?

“你真想要我?”多女很不踏实地问。

“让这棵胡树作证!”杨庆一表白道。

“我没文化!”多女流露出自卑。

“你就是文化!”杨庆一冒出一句天才语言。

多女流泪了。

……

多女经历了这个用生命雕刻过的夜晚之后,刘剑雄就一而再再而三地邀请她有事相告。多女本想一口回绝的,但想了想还是应允了他,地点仍旧是给她和杨庆一证过婚的那颗胡杨树下。

“姓刘的,”多女先发制人似的先开口了,“我告诉你,我和杨庆一已经成了,你若是还想在我身上打主意就免开金口!”

“你俩的事我早晓得!”刘剑雄大大方方地说。

“那你还和我有什么好说的!”多女倒有点诧异了。

“我是觉得有必要给你提个醒!”

“你说吧!”

“这……”刘剑雄有点支支吾吾。“按常理我不应再插嘴,可……”

“可什么?”多女觉得刘剑雄不怀好意。

“你嫁给那么一个……迟早要后悔的!”刘剑雄鼓起了勇气。

“为什么?”多女憋满了气。

“他这人嘛,念书有点小聪明,可……”刘剑雄又吱唔开了。

“可什么?”多女咄咄逼人了。

心里蹲不下虮子,卧不下虱!”刘剑雄豁出去了。

多女容不得人对读书人的轻蔑和亵渎,不由怒斥道:

“我不想再听你往一个读书人身上泼脏水了!”

刘剑雄还要说点什么,可多女早就拧身走了。

令多女万万没想到的是,自她这一晚上和刘剑雄闲聊之后,杨庆一像驴被夺了草,整日里脸吊着驴长,多女问也问不出声了。于是,她心头不由犯起嘀咕:莫非他真像刘剑雄说的那种人不成!?她是直肠子人,忍受不了这种软暴力,便单刀直入:

“你这些天哪口饭吃不合适了,老吊着个脸给谁看?”

“就给你看!”杨庆一脸吊得越驴了。“你和那坏怂半夜三更……

“杨庆一!”多女满肚子疙瘩。“我和刘剑雄聊了一阵话,碍着你什么了?”

“你说的好轻松!”杨庆一恨得咬牙切齿。“一男一女半夜三更……”

快给我闭上淌屎水子的臭嘴!”多女火冒三丈。“你是我的啥还要把我的什么都管住?”

“你是我的啥你难道不清楚?”杨庆一嗫嚅道。

“噢——”多女佯装恍然大悟道。“你是说咱俩那晚靠着胡杨树干了那事儿,你就有权管我了是不是?”

“那不就说明咱俩的关系确定了吗?”杨庆一又高声大嗓起来。

“杨庆一!”多女更气了。“我把那没当回事儿,你硬要当回事儿也行,可你要明白,如今屁股后头拴着一大串孩子的说散就散了,咱俩算个啥呀?从此井水不犯河水,不就了然了吗?”

杨庆一被噎得张不开口来。

“没想到你还真被刘剑雄说穿了!”多女解气说。

“那坏怂说我什么了?”杨庆一咬得牙齿咯巴巴响。

“你心里蹲不下虮子卧不下虱!”

杨庆一双手捂着脸不出声了。

“你说个话呀!”

杨庆一把脸捂得更紧了。

“这有啥难的!”多女索性一杆子捅到底。“不就是咱俩那个了一回嘛,就算你占了个便宜还不行吗?”

杨庆一指头缝里流出来疙疙瘩瘩的哭声,多女不觉地又心软了。

“杨庆一,你一个男子汉的眼泪咋这么不值钱!若是你不想散也行,可我得把话说响,你心眼儿可不能再那么小!”

你把那坏怂半夜三更约出去,等于给我心上扎了一把刀!

“好好好!”多女顿时气消了,“你既然这么在乎我,咱俩的事儿还叫成着不就行了吗?”

张兰芳听到这事后,就主动做了红娘,并且还专门腾出一间房子做洞房,当即成就了这一桩美事。

“我们现在就出发吧!”海霞催促道。

“去哪儿?”我的思绪还在母亲的故事中漂泊。

“哟,我的大作家呀,你真是贵人多忘事!”海霞嗔怪道。“我吃饭时就说了,今日是山海娘娘的开光大典,你怎能把这么大的事一转眼就忘了!”

“哦——”我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事实上,不是我“把这么大的事儿转眼就忘了”,而是我对这种事儿打根子里就提不起兴趣来。如今的人不知哪一根神经出了偏差,放着正经事儿不干,而是有了钱满世上胡乱地修庙。不过,你说胡乱也并不胡乱,其目的很明确,那就是给自己制造一尊保护神,以求得永久的富贵和安宁。而刘剑雄不为乎也在步这些人的后尘,所不同的是他还要把自己心仪的女人高抬上去,叫众人顶礼膜拜……

我这么翻来覆去地胡想着,就到了双泉映春的峡口上。峡口正对着山海停腰最宽阔的那片水域,只见海水清澈如玉,在暑天如火如荼的骄阳下,蒸腾起团团青烟,轻捷的小快艇尖叫着穿来穿去。还有两只载人的小型轮船,你来我往地忙碌着。海霞本来是要用宝马送我的,但我挡了驾。我想徒步行走,尽情地品尝和光顾一回久违了的故乡山水。可没行到一半路程,就汗水淋漓,气喘吁吁了。海霞就抱怨我没多少劲还逞能。我为了让海霞放心,就拚起命跳了一蹦子,不料正好踩在一颗拳头大的鹅卵石上,只听咔嚓一声就倒地起不来了。海霞忙不迭扑过来,抓起我的脚腕子又捏又摩的。“没事的!”她扶起我站了起来。我却一瘸一跛地如三条腿的一只蛤蟆了。海霞就把我扶到一棵沙柳树下,让我歇着,她去牵自己的“宝马”了。

我望着蓝莹莹的海水,就又想起了母亲的往事——

母亲多女和杨庆一成婚之后就双双回到了甘肃老家。

杨庆一家在山海镇西头的一个平台上。这个平台犹如山海镇画蛇添足的一撇,而杨庆一家便是撇中撇了。

多女来到杨家时,他家的屋子还是老式的土箍窑,窑背上残雪点点,衰草习习,尽情地描摹着这个季节的荒凉和凄清。不过多女的心情反而很愉快。她心境上的反差萌来源于两点:一是这个家庭的穷酸正验证着乡村人的一句俗言: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其二是庆一母亲如火如荼的热情和款待——当然这是主导因素。庆一妈刚奔五十,一张椭圆脸虽然不可避免地刻上了乡村人共有的那种沧桑,却仍旧掩饰不住曾经有过的妩媚,并因此而更加突出了精明和深邃。当她知道多女是她的儿媳妇时,那一张椭圆脸笑开了花。“我的娃你快坐到炕上去!”“我的娃,我给咱们做些饭吃!”“我的娃……”……多女初来乍到,就荣幸地享受到了在娘家不曾有过的亲昵和爱抚,她激动的泪水胀得眼框疼。

庆一父亲过世的早,是母亲一手拉大的。这个女人,不仅手脚勤快,治家有方,还可以称得上巾帼英才了。她针织女红、筛簸调烹出类拔萃不说,即使坐砖砌墙,犁田耕地也绝不输须眉。多女就很是为有如此贤良多能的婆母而自豪了。她正陶醉在自己的好心情里时,婆母又问她:“我的娃你是哪个学校毕业的?”多女就一五一十地说出了自己所谓的“学历”。“那你咋认识庆娃的?”多女同样一五一十地道出了她和杨庆一相识的那个几乎传奇性的经历。“这么说你是个打工妹了?”婆母脸上的笑容如干泥巴一样唰地脱落了,换上了像这个季节呛脸风一样的冰冷:我娃一个堂堂大学生,怎么引了一个下贱的打工妹?

多女顿时遭遇了前所未有的打击。但她硬扛住了。她已经没了人生的退路。不过她眼前仍有一线希望在闪烁:也许庆一分配了工作就好了。这希望很快就变成了现实:庆一在山海镇当了中学语文老师,不过是代理的,一月才二百多。多女想,也许代理期满了,工资就上去了。就在这时,她的身子出现了异常,吃饭没了胃口,时不时还呕吐,她不知这是咋了?先去请教婆母,婆母隔墙撂石头:“谁管球你的那!”这是多女意料中的事。她是要把该走的路走到了,再去走别的路。这时,她和刘剑雄母亲早已相熟,便去求教于她。ㅤㅤㅤ

剑雄母亲先仔细瞧了瞧她的走手,接着又摸了摸她的肚腹,然后恭喜道:“你有了,还是个种家”山海镇的人把女胎叫“亲亲路儿”。把男胎叫“种家”。言外之意是传宗接代的。多女不禁喜从中来。是的,女人家一旦肚子里装上了这种宝贝,心中就有底气了。于是婆母的脸不论多么驴肝马肺,她都有足够的信心忍耐。她不便再出门串门子了,就在屋里干些杂七五八的活儿,比如扫院扫地,给猪狗和食,等等,等等。但无论干啥活儿,她前脚走过,婆母就又跟在后头重做一遍。多女开头以为自己没有做好,就下狠心做得尽善尽美,可你即使把地用舌头舔一遍,婆母照样如此。她这才悟出婆母有意打她的脸,并且把这看成作践她的最有力的武器。多女就这样在婆母无休止地打脸中推着日子走啊,走啊,终于她在一次阵痛之后生下了自己的头胎孩子。这孩子正如剑雄母亲所预言的,是个“种家”,她想也许现在婆母会改变对她的看法:看不起树儿看果子嘛!然而,婆母仍旧看都不看她一眼,好在她有一副男子汉的身板,不需人伺候生活就能自理。

眼一挤,孩子就出月了,她知道像别家一样大张旗鼓地贺满月肯定没指望,她只求婆母给娃起个名字。而婆母依旧是隔墙撂石头:“你会生娃就不会起名?”多女碰了灰,就只好盼庆一回来。可谁知庆一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他妈怎样他怎样,而且还更冷上一层:“人不值钱名字起多好也没用!”多女这才记起在新疆那会儿刘剑雄提醒她的话,可现在“提醒”顶屁用,她,还有这个出世才一月的小生命的命运,已经注定在山海镇画蛇添足的这一撇上了。

渐渐地,多女觉得这一撇似乎有着咀嚼不透的深味。是啊,细究起来她本是娘家屋里多出的一撇,而她嫁给庆一,又是杨家多出来的一撇,而杨家又是山海镇多出来的一撇。撇!撇!!撇!!!一个撇就是一道难以逾越的大坎。不过她是女人中少有的伟丈夫,并不惧命运设置给她的障碍,于是心一狠就给娃起名:

撇撇!


5

眨眼间,黑黝黝的宝马嗤地靠在了我身旁;又一个眨眼间,我就到了海霞家的楼下。

海霞妈看到我吃了一惊:“霞,撇这是咋了?”不等海霞回应,她又慌乱地走下楼来帮女儿扶我。“没事的,妈!”海霞说,“只是拧了下脚腕子!”海霞妈仍有点后怕:“撇在咱家千万不敢有个三长两短!”海霞憋憋嘴:“那在谁家才敢有个三长两短?”海霞妈乌了一眼女儿就不言语了。

我不觉有点心酸,觉得在举目无亲的陌生世界我是一个漂泊莫定的游子,而在山海镇,仍然是一个客居者了。于是我又回想到母亲拉扯我的那些个艰难又曲折的岁月。


6

多女生下撇撇,也就是我,刚满过月,就在山海镇寻活儿做。这时,张兰芳和刘剑雄早已结成伉俪,从新疆回到山海镇做起生意来。起初他们俩卖馒头。兰芳的馒头蒸得不是一般的好,这营生就很快火了山海镇。兰芳便邀多女入了伙,从此,多女就用一条水红丝布条子把撇撇捆在脊背里,掀着个简易小推车上街了。她一边走,一边唱道:

从小卖馒头,

啥事都经过。

别看我衣服穿的烂,

腰里缠着八百万,

吃饱哩喝胀哩,

咱跟皇上一样哩!

……

多女原本就姿色挑尖,是山海镇上万绿丛中一点红,加上嗓音圆润甜美,又多少带点儿毛阿敏的深沉,人们就纷纷涌向他,既饱眼福,又饱耳福,当然他们绝不会白饱“二福”,临走总要买一两个馒头作为回报。如此一来,她的馒头就出手火速,张兰芳就给她一个劲儿加工资,后来竟涨到一天二百块了,等于杨庆一一月的收入。有了钱,多女就把家里的土窑换成了青一色的瓦房。可这个心眼儿不大的杨庆一不但不感恩,还给多女寻起了不是,接着给她摆起生死谱。有一日多女回来时很迟了,可屋里空洞着,心下便犯起疑来,一打他的手机,方知他在山海畔上徘徊,多女就又背上睡得迷迷糊糊的撇撇寻了去。这时,只见在微明的月光下,那小男人蹲在一跺狗尿骚下发愁。

多女就知道他是怎么回事,便一把扯起他回了家,多女本想到家里才要使出“家法”教训这个没用的小男人。可她还没张嘴,杨庆一就哭了起来,多女气得无可奈何,不由拿起菜刀,垫着案板将自己左手的一根小拇指噌地剁掉了。

“我若和刘剑雄之间有个啥,下场就是它!”多女怒指着还在地下乱蹦乱跳的那节小生命。

杨庆一吓得半天回不过神来,从此便老实了好多天。

刘剑雄的生意越做越旺。不久,他又把“双泉映春”的水拿到了北京去化验,结果令人惊喜:这是有九种矿物质的优质矿泉水。他便承包下来开采。起初在山海镇出售,后来他在兰州设了点。兰州点上少不了多女帮忙,多女本身就是一张响亮的招牌。是啊,人们绷斜眼弦也看不够她那亭亭玉立的好身段,拽断耳轮也听不够那山泉流水一般的好音韵。这人无论什么时候,也无论做什么事情,总是精神第一。若能买上个愉快何乐而不为呢?于是想要一瓶的来个两三瓶,想要两瓶的来个四五瓶,原本不想要的,为了自己的好心情,也来个一两瓶。刘剑雄每日拉的矿泉水不管多少,都抢购一空。

这一日也许合该有事,因为刘剑雄拉矿泉水的车刚到兰州就下起了白杆子大雨,他只好登记了一个宾馆暂且住下,等雨住了再上浪市去。可这雨持续到天黑仍没有住的一丁点意思。下雨天,留客天。老天把刘剑雄和多女终于挽留到了兰州,多女就很是于心不安。她牵挂她的撇撇。因心事重就没了睡意,便不住地看手机。

刘剑雄悄然地走了进来。

刘剑雄在新疆的那时候就看准了多女,谁知她把绣球抛给了小男人杨庆一。他就惋惜的多少个日夜睡不好觉。杨庆一是个什么东西?刘剑雄是心中一本账。他父亲是山海镇出了名的小心眼儿,庆一妈在外打了一回工,他心上卡了亏,就发狠跳进山海里了结了。杨庆一几乎是其父的“再版”。刘剑雄就为多女这样一个叱咤风云的巾帼英雄落进一个龌龊不堪的小男人怀抱而愤愤不平,尤其当她为杨庆一断了一个指头时。这种情愫明滋暗长,平时忙他尚未感觉出什么,而在兰州的这一个雨夜,他这才觉得有些东西像女人十月怀胎一样,今晚似乎要临盆了。男人要“临盆”自然离不开女人。于是他和多女闲聊了一阵,就靠过去想拥住她。谁知多女早有防备,竟一掌将他击翻于地,接着喊来了保安。

翌日,雨过天晴。多女去敲刘剑雄的门时,无人应声,一问保安,方知已送交了派出所,得拘留三日。多女便有点后悔:该如何向兰芳姐交待?

多女回到山海镇时,还没想出个“如何向兰芳姐交代”的眉目,而一个爆炸性的噩耗且如恶雷一般砸到她头上:杨庆一跳海自尽了!

杨庆一被埋葬的那天下午,他的转正文件才发到了山海镇中学。这个不合时宜的喜讯对多女又是当头一棒,当然这并不是说多女多么珍惜这个转正名额,而是这个转正文件像特效面酵一样迅速发酵成淹没一切的舆论潮:杨庆一是受不了自己的婆娘跟别人鬼混才寻短见的!

本来,多女是历练不浅的人了,她根本不在乎人们说三道四,可她不在乎山海镇人在乎呀!因为这事,刘剑雄的公司自然是死活不能去了,而山海镇的餐饮业呀,小型企业呀,超市呀……凡能打工挣钱的地方,都像开了会议做了正式决议一样,一律对她关死了门。多女无路可走,只好捡垃圾供撇撇上学了。

张兰芳见自己昔日的姊妹沦入这般境地,只差把男人没抱怨死,刘剑雄也只差给女人没下跪。他挽救的办法是恳求女人把多女叫回自己的公司上班。可倔强的多女怎肯受“嗟来之食”呢?

多女就这样把撇撇从小学供到了初一,又从初一供到了高一。人常说破屋偏遭连夜雨,谁知撇撇把高一的板凳还没坐热就病倒了,他患上了尿毒症!

治疗这个病得做肾移植手术,往少说得二十万!拾垃圾怕几辈子也攒不够这些钱。她想了想,只好硬着头皮到刘剑雄那儿去碰运气了。

这一日,天麻麻亮多女就敲响了刘剑雄的门。

“哟,稀客!”刘剑雄拉开了门。

“我是稀客吗”?多女不由脖颈一梗。

“贵客,贵客!”刘剑雄有点慌乱。

“大经理——”多女直言道。“我遇到大坎了!”多女简要地说出了撇撇的病。“得二三十万,你能不能暂时给我借上……”

“二三十万算个啥?”提起钱,刘剑雄顿时腰杆子硬成钢铁了,“不过你得依我一个条件……”

“不借了!”多女拧身走了。

张兰芳听到多女的声音,就忙三乱四的从楼上跑下来问是怎么回事?刘剑雄说是借钱来的。“你怎能把她空打发?”她大声责怪他。“我提了个条件,她就走了!”“啥条件?”张兰芳气更不打一处来。“你还贼心不死!”“夫人,我早把肠子悔青了。”刘剑雄很委屈地说。“我是想让她重新回到咱公司来上班,可我话没说完,她就走了!”

张兰芳“哦”了一声,就不再说什么。但她总是心上放不下多女,思来想去,她就带了三十万现金找过去,可她在多女家跑了三趟都扑了空,而垃圾场上也不见多女的踪影,后来才得知,多女送撇撇上了兰州,她立马又打发丈夫到兰州去送钱,刘剑雄到兰州时,多女母子已在兰医二院,她把自己的肾换给了儿子。兰芳得知这个消息,就立即奔赴兰州去伺候他们母子。月余之后,两个人都出了院。这时患了重病的撇撇倒是恢复得非常理想,而多女却如秋末的一枝衰草,孱弱得风能吹倒。兰芳就嘱咐多女在屋里安心调养,一切费用由她包揽。然而,多女却坚词拒绝了。她回来的第二天就继续到街上去捡垃圾。张兰芳说不转她,就不再勉强,又想出一条拉帮她的新妙招:她把三十万现金扎成一捆子,裹进一个蓝色塑料袋里,再装进一个旧纸箱子,然后搁到多女经常拾垃圾的那个点上,同时她还“埋伏”在附近,亲眼看着多女把那个东西捡去才吁出一口气回了家。

兰芳的心没有白费,多女确实捡到了这笔钱,不过并没有如兰芳所想的那样美好。因为对多女来说,别人的任何施舍都会像溅到一枚金币上的泥水,顾不得干成疤就脱落了。多女对着那一扎子钱,就断定是某个人不小心将装钱的纸箱子当垃圾扔了。她想,那人一旦发现定会心急如焚的。于是,多女守在那蚊蝇搭台唱戏的垃圾堆旁,等候着那个“心急如焚”的失者。令她始料未及的是没有等来想象中的失者,而是等来了一场几十年不遇的大暴雨。她那身子怎经得起暴风的摧残,便晕倒在了洪流滚滚的街道上。

翌日清晨,我下地时脚腕子由昨日持续性的剧痛减缓成为间歇性的慢疼,多亏海霞昨晚给我又揉又洗还喂跌打丸吃。海霞看到我问怎么样?我想跳个蹦儿给她看,她立即扑过来抱住我。“我的妈呀!”海霞尖叫道,“你甭炮①了,再扭伤一次会误大事的!”我还想逞强挣脱她,海霞却死死箍住我的胳膊,一直把我扶到楼下。

这时,太阳从山海镇那边的山背上探出了半个脸。那脸红得像血一般,这种景象立即撞破了我早已结成硬痂的一点记忆。记得十多年前的那个早上,初升的太阳也是这般红得惨人。就在那天傍黑,母亲被暴雨击倒在街道中的洪流中奄奄一息,是海霞母亲把她送往医院的。

  炮:陇中方言,张狂的意思。

我到医院时正挂瓶子的母亲睁开眼说:“撇,我怕是不行了,我死了,你把那一捆子钱交给你兰芳姨,那钱我搁在床底下!”

我忍住哭到床下看时,果真有个天蓝色的塑料袋子,我提出来,沉甸甸的,似乎装着一扎硬硬的东西。“撇,快收拾过手!”母亲气喘吁吁地说,“你交给你兰芳姨,让她去找……”母亲晕过去了,再没醒过来。

母亲是兰芳两口儿抬埋的,嗣后不上半年,奶奶就离世了,照样是兰芳姨抬埋的。从这时起,我成了可怜的孤儿,是兰芳姨把哭成一团的我硬叫到了她家,我想起了母亲的临终遗言,就把埋在填炕窑里的那个塑料袋子挖出来交给了她。兰芳姨接过那个东西时,半晌无语,仿佛把无法排解的悲痛塞给了她……

宝马咯噔地一下,截断了我伤痕累累的思绪。海霞叫我下车。哦,双泉映春的峡口凸现到了我眼前。只见人潮汹涌,喧闹之声铺天盖地。海霞停好车后,扶我往里挤。费尽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挤进了峡口。一进峡口,便豁然开朗,我俩很快地就奔赴到了山海娘娘的那个平台下面。那是一面如刀削出的石崖,雄奇而壮丽。记得先前有两股泉水从半崖石缝间横空而出,先在空中直射出一道风景,然后以抛物线的奇妙往下坠去,在石崖脚下凿出两个深池,一曰太阳泉,二曰月牙泉,总称双泉映春。人们就在那两个池子里取神水治病,男取太阳,女取月亮。每逢晴天,阳光明媚,石崖下便雾气蒸腾,热雨飞射,数道彩虹交相辉映,于是整个石峡姹紫嫣红,迷离恍惚,如天宫降临。而现在那里吊着两根白亮亮的PVC管子,将水全部吸引到刘剑雄的矿泉水公司里去了。我忽然觉得那两根管子如传说中的妖魔,将双泉映春的精气神一点不剩地吮走了,如今只留下一个没有了生命气息的躯壳。

海霞原本是想把我扶到庙坪上去的,在那里可以最近距离地一睹山海娘娘即将亮出的绝世芳容。然而,这个美好的愿望最终落了空。这一则是人太拥挤,恐怕挤到中途,既上不去又下不来,连山海娘娘的什么也见不到;二则呢,我两腿早软得粉条一样,甭说挤,即使在毫无挂碍的宽敞地里也难以挪步了。于是,我俩决定站在庙坪下面的草坪上,像驴够着吃高处的草,拽着脖子观看了。我还没站稳脚跟,就听到崖畔上装置的高音喇叭里喷出一个雄壮的声音:

“山海娘娘开光大典,现在开始!”

顿时,庙坪两旁同时响起了礼炮声,那声音震天撼地,呼古唤今,似乎活脱脱要划出一个新世纪来,随即浊黄色和深蓝色的烟云在双泉映春上空织出一片厚重的云锦;云锦又不断的被刺目的火蛇撕破、击穿,紧接着又迅速地复原,仿佛在进行着一场进攻与反进攻的高空演习战,就在这个演习战走向最激烈的时刻,崖壁上早已设置好的宽大屏幕上亮出一个巨型半身像:

啊,母亲!

多女!

我不顾一切地向上冲去……


         2024210日草

         2024910日改  

         2024912日再改

         2024923日校正


注:本文中所有插图都源自作者孙志诚先生。本文所有赞赏都将作为稿费转给作者孙志诚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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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简介


   吴映寰,甘肃省作协会员,兰州市作协理事。别署天下正心堂主人、余地。甘肃靖远人,现居金城。政府机关工作,业余笔耕,有作品散见于纸媒及网络媒体。《正心堂文集》结集有散文随笔集《余地啊余地》、杂文集《乌金峡夜话》、纪实文学集《天南地北平堡人》、诗集《碱滩子,我的故乡》、散文集《长成一棵树》、评论集《说文解诗》等。 

    微信:gslzwgx   邮箱:942024005@qq.com

  陇上农家子弟,金城业余写家。身处边陲远地,心怀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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