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雪《苍老的浮云》(上)(中篇小说)

文摘   2024-11-10 08:36   甘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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残雪|中篇小说:苍老的浮云〔上〕

残雪 漆水向东流 2024年10月19日 06:50 陕西


        残雪(1953年5月30日-),本名邓小华,原名邓则梅,湖南耒阳人,生于长沙,中国当代作家。被誉为先锋派文学的代表人物,也是作品在国外被翻译出版最多的中国女作家。1970年后历任街道工厂工人,赤脚医生,个体裁缝,湖南省作协专业作家。1985年开始发表作品。1988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著有长篇小说《突围表演》《新世纪爱情故事》《苍老的浮云》等,代表作有《山上的小屋》《黄泥街》《苍老的浮云》《五香街》《最后的情人》等。2019年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第三位。2020年再次入围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名。2022年再度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赔率榜前十名。2023年上榜诺贝尔文学奖获奖赔率榜第一名。残雪部分作品在香港和台湾地区出版后被译介到日本法国意大利德国加拿大等国家。她的部分小说成为美国哈佛、康奈尔、哥伦比亚等大学及日本东京中央大学、国学院大学的文学教材,作品在美国日本等国多次被入选世界优秀小说选集。瑞典学院院士马悦然称她为“中国的卡夫卡” ,美国作家苏珊·桑塔格说:“残雪是中国最好的作家”。美国《纽约时报》称:“残雪从一个似乎是病入膏肓的世界里创造了一种象征的、新鲜的语言。”日本《读卖新闻》称:“残雪的作品不就是新的‘世界文学’的强有力的、先驱的作品吗?”英国《时报》称:“残雪写的小说,是中国近年来最革新的——她的小说好像不能放进任何一个单一的范畴。”

苍老的浮云

□残雪

(原载《中国》1986年第5期)


第一章


楮树上的大白花含满了雨水,变得滞重起来,隔一会儿就“啪嗒”一声落下一朵。


一通夜,更善无都在这种烦人的香气里做着梦。那香气里有股浊味儿,使人联想到阴沟水,闻到它人就头脑发昏,胡思乱想。 更善无看见许多红脸女人拥挤着将头从窗口探进来,她们的颈脖都极长极细弱,脑袋耷拉着,像一大丛毒蕈。白天里,老婆偷偷摸摸地做了一个钩子安在一根竹竿上,将那花儿一朵一朵钩下来,捣烂,煮在菜汤里。她遮遮掩掩、躲躲闪闪,翘着屁股忙个不停,自以为自己的行动很秘密。老婆一喝了那种怪汤夜里就打臭屁, 一个接一个,打个没完。


“墙角蹲着一个贼!”他虚张声势地喊了一声,扯亮了电灯。


慕兰“呼”的一声坐起来,蓬着头,用脚在床底下探来探去地找鞋子。


“我做了一个梦。”他松出一口气,脸上泛起不可捉摸的笑意。


“今天也许会有些什么事情发生。”他打算出门的时候这么想,“而且雨已停了,太阳马上就要出来。太阳一出来,什么都两样了,那就像是一种新生,一个崭新的开始, 一……”他在脑袋里搜寻着夸张的字眼。


一开门,他立刻吓了一大跳:满地白晃晃的落花。被夜雨打落在地上的花儿依然显出生机勃勃的、贪欲的模样,仿佛正在用力吸吮着地上的雨水似的, 一朵一朵地竖了起来。他生气地踏倒了一朵目中无人的小东西,用足尖在地上挖了一个浅浅的洞,拨着泥巴将那朵花埋起来。在他“噼噼啪啪”地干这勾当的时候,有一张吃惊的女人的瘦脸在他家隔壁的窗棂间晃了一晃,立刻缩回房间的黑暗里去了。“虚汝华…… ”他茫茫然地想,忽然意识到刚才自己的举动都被那女人窥看在眼里了,浑身都不自在起来。“落花的气味熏得人要发疯,我还以为是沤烂的白菜的味儿呢!”他歪着脖子大声地、辩解似的说,一边用脚在台阶上刮去鞋底的污泥。慕兰正在床上辗转不安,叹着气,蒙蒙胧胧地叽里咕噜:“对啦,要这些花儿干什么呀?一看见这些鬼花我的食欲就来了,真没道理,我吃呀吃的,弄得晕头晕脑,现在我都搞不清自己是住在什么地方啦, 我老以为自己躺在一片沼泽地里,周围的泥水正在鼓出气泡来…… ”隔壁黑洞洞的窗口仿佛传出来轻微的喘息,他脸一热,低了头踉踉跄跄地走出去,每一脚都踏倒了一朵落花。他不敢回头,像小偷一样逃窜。一只老鼠赶在他前头死命地窜到阴沟里去了。


他气喘吁吁地奔到街上,那双眼睛仍旧盯死在他狭窄的脊背上。“窥视者…… ”他愤愤地骂出来,见左右无人,连忙将一把鼻涕甩在街边上,又在衣襟上擦了擦拇指。


“你骂谁?”一个脸上墨黑的小孩拦住他,手里抓着一把灰。


“啊?!”那灰迎面撒来,眼珠像割破了似的痛。


那天早上,虚汝华也在看那些落下的花。


半夜醒来,听见她丈夫嘴里发出“嘣隆嘣隆”的声响。


“老况,你在干什么!”她有点儿吃惊。


“吃蚕豆。”他咂巴着嘴说,“外面的香气烦人得很,雨水把树上的花朵都泡烂了,你不做梦吗?医生说十二点以前做梦伤害神经。我炒了一包蚕豆放在床头,准备一做梦醒了就吃,吃着吃着就睡着了。我一连试了三天,效果很好。”


果然,隔了一会儿,他就将一堵厚墙似的背脊冲着她,很响地打起鼾来了。在鼾声的间歇中,她听见隔壁床上的人被神经官能症折磨得翻来覆去,压得床板“吱吱呀呀”响个不停。天花板一角有许多老鼠在穿梭,爪子拨下的灰块不断地打在帐顶上。很久很久以前,她还是一个少女时,也曾有过做母亲的梦想的。自从门口的楮树结出红的浆果来以后,她的体内便渐渐干涸了。她时常拍一拍肚子,开玩笑地说:“这里面长着一些芦秆嘛。”


“天一亮,花儿落得满地都是。”她用力摇醒了男人,对着他的耳朵大声说话。


“花儿?”老况迷迷糊糊地应道,“蚕豆的作用比安眠药更好,你也试一试吧,嗯?奇迹般的作用……”


“每一朵花的瓣子里都蓄满了雨水,”她又说,将床板踢得“咚咚”直响,“所以掉下来这么沉,‘啪嗒’一响,你听见了没有?”


男人已经打起鼾来了。


有许多小虫子在胸膛里蠕动。黑风从树丫间穿过,变成好多小股。那棵树是风的筛子。


天亮时她打开窗户,看见了地上的白花,就痴痴地在窗前坐下来了。


“蚕豆的作用真是奇妙,我建议你也试一下。”男人在她背后说,“下半夜我睡得真沉,只是在天快亮的时候,我老在梦里担心着贼来偷东西,才挣扎着醒了过来。”


这时隔壁男人那狭长的背脊出现了,他正聚精会神地用足尖在地上戳出一个洞来,他的帽檐下面的一只耳朵上有一个肉瘤,随着他的身子一抖一抖的。虚汝华的内心出现一块很大的空白。


“要不要洒些杀虫剂呀?这种花的香味是特别能引诱虫子的。”老况用指关节敲打着床沿,打出四五个隔夜的蚕豆嗝。


傍晚,虚汝华正弯着腰在厨房洒杀虫剂,有人从窗外扔进来一个小纸团,展开来一看,上面歪七扭八地写着两句不可思议的话:请不要窥视人家的私生活,因为这是一种目中无人的行为,比直接的干涉更霸道。


她从窗眼里望出去,看见婆婆从拐角处一颠一颠地向他们家走过来了。


“你们这里像个猪圈。”婆婆硬邦邦地立在屋当中,眼珠贼溜溜地转来转去,鼻孔里哼哼着。


“最近我又找到了一个治疗神经衰弱的验方。”老况挤出一个吓人的笑脸,“妈妈,我发觉天蓝色有理想的疗效。”


“这种雷雨天,你们还敢开收音机!"她拍着巴掌嚷嚷道,“我有个邻居,在打雷的当儿开收音机,一下就被雷劈成了两段!你们 总要干些不寻常的事来炫耀自己!"说完她就跨过去“砰”的一声关了收音机,口里用力地、痛恨地啐着,摇摇摆摆出了门。


妈妈一走,老况就兴高采烈地喊:“汝华!汝华!”虚汝华正在将杀虫剂洒到灶底下。


“你干吗不答应?”老况有点愠怒的表情。


“啊—— ”她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惊醒过来,脸上显出恍惚的微笑,“我一点儿也没听到——你在叫我吗?我以为是婆婆在房里嚷嚷呢!你和她的声音这么相像,我简直分不出。”


“妈妈老是生我们的气,妈妈已经走了。”他哭丧着脸回答,情绪一下子低落得那么厉害。“她完全有道理,我们太没有独立生活的能力了。”


她还在说梦话似的:“时常你在院子里讲话,我就以为是婆婆来了……我的耳朵恐怕要出毛病了。比如今天,我就一点没想到你在屋里,我以为婆婆一个人在那边提高了嗓子自言自语呢。”


“街上的老鞋匠耳朵里长出了桂花,香得不得了,”他再一次试着提起精神来,“我下班回来时看见人们将他的门都挤破了。”


他挨着她伸出一只手臂,做出想要搂住她的姿势。


“这种杀虫剂真厉害,”她簌簌地发抖,牙齿磕响着,“我好像中毒了。”


他立刻缩回手臂,怕传染似的和她隔开一点。“你的体质太虚弱了。”他干巴巴地咽下一口唾沫。


一朵大白花飘落在窗台上,在幽暗中活生生地抖动着。


他是在沟里捡到那只小麻雀的。看来它是刚刚学飞,跌落到沟里去的。他将湿淋淋的小东西放到桌子上,稚嫩的心脏还在胸膛里搏动。他将它翻过来,拨过去,心不在焉地敲着,一直看着它咽了气。


“煞有介事!”听见慕兰在背后说。


“煞有介事!”十五岁的女儿也俨然地说,大概还伸出咬秃了指甲的手指指指戳戳。


“有些人真不可理解,”慕兰换了一种腔调,“你注意到了没有?隔壁在后面搭了一个棚子,大概是想养花?真是异想天开! 我和他们做了八年邻居了,怎么也猜不透他们心里想些什么。我认为那女的特别阴险。每次她从我们窗前走过,总是一副恍恍惚惚的样子,连脚步声也没有!人怎么能没有脚步声呢?既是一个人,就该有一定的重量,不然算是怎么回事?我真担心她是不是会突然冲到我们房里来行凶。楮树的花香弄得人心神不定……”


更善无找出一个牛皮纸的信封,将死雀放进去,然后用两粒饭粘牢,在口子上“啪啪啪”地拍了几下。


“我出去一下。”他大声说,将装着死雀的信袋放进衣袋里。


他绕到隔壁的厨房外面,蹲下来,将装着死雀的信袋从窗口用力掷进去,然后猫着腰溜回了自己家里。


隔壁的女人忽然“哦—— ”地惊叹了一声,好像是在对她男人讲话,声音从板壁的缝里传了过来,很飘忽,很不真实:


“……那时我们常常坐在草地上玩丢手绢。太阳刚刚落山,草地还很热,碰巧还能捉到螳螂呢。我时常出其不意地扔出一只死老鼠!去年热天有一只蟋蟀在床脚叫了整整三天三夜,我猜它一定在心力交瘁中死掉了……”


更善无的脑子里浮出一双女人的眼睛,像死水深潭的,阴绿的眼睛。 一想到自己狭长的背脊被这双眼睛盯住就觉得受不了。


“楮树上的花朵已经落完了,混浊的香味不久也会消失,”她用不相称的尖声继续说,“一定有人失落了什么,在落花中寻找来着,我发现数不清的脚印……花朵究竟是被雨打落下来的,还是自己开得不耐烦了掉下来的?深夜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看见月亮挂在树梢,正像一只淡黄的毛线球……”


一会儿台阶上响起了沉甸甸的脚步声,是她男人回来了,女人的声音戛然而止。原来那女的一直在屋里对着木板壁说话?或许她是在念一封写不完的信?


吃中饭的时候,他用力嚼着一块软骨,弄出“嘣隆嘣隆”的响声。


“好!好!”慕兰赞赏地说,喉节一动,“咕咚”一声咽下一大口酸汤。


女儿也学着他们的样儿,口里弄出“嘣隆嘣隆”的声音,喉咙不停地“咕咚”作响。


吃完了,他擦着嘴角的酸汤站起来,用指甲剔着牙,像是对老婆,又像是对什么别的人说:“窗棂上的蜘蛛逮蚊子,逮了一点多钟了,哪里逮得到!”


“工间操的时候,林老头把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说, 一股酸水随着一个嗝涌上来,她“咕咚”一声又吞了回去。


“今天的排骨没炖烂。”


“你吃的是里脊肉!”她吃惊地看了他一眼。


“我吃的是里脊肉。”他看着蜘蛛说,“我是说排骨。”


“哈!”慕兰做了一个鬼脸,“你又在骗人嘛。”


夜晚,在楮树花朵最后一点残香里,更善无和隔壁那个女人做了一个相同的梦,两人都在梦中看见一只暴眼珠的乌龟向他们的房子爬来。门前的院子被暴雨落成了泥潭,它沿着泥潭的边缘不停地爬,爪子上沾满了泥巴,总也爬不到。当树上的风把梦搅碎的时候,两人都在各自的房里汗水淋淋地醒了过来。


从学院毕业的时候,他剃着光头,背上背着一个军用旅行袋。汗从腋下不停地冒出来,有股甜味儿。那时太阳很亮,天空就像个大玻璃盖,他老是眯缝着眼看东西。


“夜里我掉进了泥潭。”隔壁那女人又在尖声说话了,“到现在身上还黏糊糊的。天快亮的时候,‘咔嚓’一声,树枝被风折断了。”


他很是纳闷:为什么每次都是只有他一个人能听见隔壁那女人的疯话?为什么慕兰听不见?她是不是装蒜?


慕兰在低着头剪她那短指头上的指甲,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你听到什么响动了吗?”他试探性地问。


“听到了。”她若无其事地回答,仍旧没抬头,“是风刮得隔壁的窗纸‘沙沙’作响,这家人家一副破落相,那男的居然还放了一个玻璃缸在后面,里面养了两条黑金鱼呢,真是幼稚可笑的举动! 我已经在后面的墙上挂了一面大镜子,从镜子里可以侦察到他们的一举一动,方便极了。我对他们养金鱼的做法极为反感。”


地上被践踏的花儿全都成了黑色。


他打开门,赫然映入他眼中的是隔壁窗口女人的头部。她也在看地上的残花,两眼贪婪地闪闪发光,脖子伸得极长,好像就要从窗口跳出去。


“花儿已经死了。”他用自己意想不到的声音轻飘飘地说。


“它已经过去了,这个疯狂的季节…… ”女人的嘴唇动了动,几乎看不出她在讲话。


“真是梦游人的生活呀,日里夜里……然而这么快就过去了。 这些日子里,这些扰人的花儿弄得我们全发疯了,你有没有梦见过……”他还要再说下去,然而女人已经不见了。


在大玻璃盖底下,所有的东西都是一个个黄色的椭圆形,外来的光芒是那样的刺人,没有任何地方可以遮阴。


花间的梦全部失落了。



他踌躇着推开门的时候,她正坐在桌边吃一小碟酸黄瓜。桌 上放着一只坛子,黄瓜就是从那里夹出来的。她轻轻地咀嚼,像兔 子一样动着嘴唇,几乎不发出一点儿响声。她并不看他,吃完一 条,又去夹第二条,垂着眼皮,细细地品味。黄瓜的汁水有两次从嘴角流出来了,她将舌头伸出来,舔得干干净净。


“我来谈一件事,或者说,根本不是一件事,只不过是一种象 征。”他用一种奇怪的、像是探询、又像是发怒的语气开了口,“究竟,你是不是也看到过?或者说,你是不是也有那种预感?”


虚汝华痴呆地看了他一眼, 一声不响,仍旧垂下眼皮嚼她的黄 瓜。她记起来这是她的邻居,那个鬼鬼祟祟的男人,老在院子里搞 些小动作,挡住她的视线。吃午饭的时候,老况看见她吃黄瓜,立 刻惊骇得不得了,说是酸东西搞坏神经,吃不得。等他上班去了,她就一个人痛痛快快地大吃特吃起来。


“当我在梦里看见它的时候,好像有个人坐在窗子后面,我现在记起那个人是谁了……你说说看,那个泥潭,它爬了多久了?”


他还不死心,胡搅蛮缠地说下去,“那个泥潭,是不是就在我们的院子里?”


“死麻雀是怎么回事?”她开了口,仍旧看也不看他,掏出手绢 来擦了一下嘴巴,“这几天我都在屋里洒了杀虫剂。”她的声音这么冷静,弄得他脑袋里像塞满了石头,“哗啦哗啦”地响开了。


“不过是因为心里有点儿发慌。”他尴尬地承认,“你知道,那 些花儿开得人心惶惶的。有一个时候,我是很不错的,我还干过地 质队呢。山是很高的,太阳离得那么近,简直一伸手就可以碰 到……当然,说这些有什么意思,我们在同一个屋顶下面住了八 年,你天天看到我,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这样了。夜里乌龟来的 时候,你正在这间房子里辗转,我听见床板‘吱吱呀呀’地响,心里 就想,那间屋子里有个人也和我一样,正在受着噩梦的纠缠。噩梦 袭击着小屋,从窗口钻进来,压在你身上……等树上结出了红的浆 果,那时就会有金龟子飞来,我们就可以安安稳稳地睡觉了,年年 都这样。我夜里喜欢用两块砖将枕头死死地压住,因为它会出其 不意地轰响起来,把你吓一大跳。你整天洒杀虫剂,把蚊虫都毒死 了。在黑暗里,当什么东西袭来的时候,心里不害怕吗?我喜欢有 蚊虫在耳边嗡嗡地叫着,给我壮胆似的……”他说来说去的,连他自己都大吃一惊,不知在说些什么了。


“我要去洒杀虫剂了。”她看着他说,站起身去拿喷筒。她走  了几步,又回转头来说:“我在后面养了一盆洋金花。他们说这种  东西很厉害,只要吃两朵以上就可以致人死命。我喜欢这种东西, 它激起人漫无边际的梦想。你老婆总在镜子里偷看我们吧?要是你想谈你心里那件事,你可以常来谈,等我情绪好的候。”


他张了一下嘴,打算说点什么,然而她已经在后面房里“哧哧”地弄响喷筒了。


她瞥了瞥镜子,看见里面那个人就像在气体里游动似的,那胸 前有两大块油迹闪闪发亮,她记起是中午喝汤的时候心不在焉地 弄下的。她忽然觉得羞愧起来,这是一种陌生的情绪,为了什么 呢?大概是为了一件毫无意义的小事吧,她记不得了。当隔壁那 个男人说话的时候,她觉得就是自己在说话,所以她一点也不感到 怪异,她只是听着,听自己说话。她记起那些暴风雨的夜晚,黑黝 黝的枝丫张牙舞爪地伸进窗口,直向她脸上戳来,隔壁那个人为什 么和她这么相像呢?也许所有的人都是这么相像吧。比如她就总 是分不清老况和他母亲。在她脑子里,她总把他们两人当作一个 人,而且觉得这样很便当。但是每当她讲话中露出这样的意思,老 况总要坐立不安,担心她的神经,劝她去实行一种疗法,等等。前天他又在和他母亲偷偷摸摸地商量,说是要骗她去看一回医生,又说如果不这样的话,天晓得有什么大难临头。他们俩讲话的那种 郑重其事的神气使她忍不住“哧”地一笑。听到笑声,他们发觉她 在偷听,两人同时恼羞成怒,向她猛扑过来,用力摇晃她的肩膀追 问她有什么好笑的。“如果这样下去的话,后果全由你自己承 担。”婆婆幸灾乐祸地说,“我们已经尽到了责任。”近来老况每天 偷偷地将小便撒在后面的阴沟里,他总以为她不知道,把后门关得 紧紧的, 一撒完又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而她也就假装不知道,照旧按他的吩咐每天洒杀虫药。


他们刚刚结婚时,他还是一个中学教员,剪着平头,穿着短裤。 那时他常常从学校带回诸如钢笔、日记簿等各种小东西,说是没收  了学生的。有一回他还带回两条女学生的花手绢,说“洗一洗还可以用”。 一开始他们俩都抱着希望,以为会有孩子,后来她反倒  幸灾乐祸起来——他们这家子(她、老况、婆婆)遇事总爱幸灾乐  祸。隔壁那鬼鬼祟祟的男人竟会有一个孩子,想到这一点就叫她  觉得十分诧异。小孩子,总不可以像大人那样飘忽的吧?今天清  早,她裸着上半身在屋里走来走去,不停地拍响肚子。“你干吗?” 老况怒气冲冲地说。“有时候,”她对他揶揄地一笑,“我觉得这根本不是什么女人的肚子,只不过是一张皮和一些肮脏的肠子还有鬼知道是什么的一些东西。”“你最好吃一片‘安定’。”老况从她身边冲过去,差一点把她撞倒。


她拿着喷水壶到后面去给洋金花浇水的时候,看了一眼金鱼 缸就怔住了。两条金鱼肚皮朝天浮在水面上,那水很混浊,有股肥 皂味儿,她用手指拨了一下,金鱼仍旧一动不动。这当儿她瞥见隔 壁那女人踮着脚站在镜子面前,正在观察她呢。她慢吞吞地捞起金鱼,扔到撮箕里面。


下一次那男人再来谈那件事的时候,她一定要告诉他,她喜欢 过夹竹桃。当太阳离得很近(一伸手就可以抓到),夹竹桃的花朵 带着苦涩的香味开起来的时候,她在树底下跑得像兔子一样快! 她这样想着,又瞥了一眼那女人肥满的背部,心里泛起一种恶毒的快意。


“你在后面干吗?”更善无飞快地将一包饼干藏进皮包,“啪”的一声扣上按钮,大声地说,“我要去上班啦。”


慕兰从后面走出来,黑着脸,失神地说:“我倒了一盆肥皂水……我正在想……我怎么也……上月的房租还欠着呢。”


“你变得多愁善感起来了。”他冷笑一声,且说且走。 一直过 了大街,转了弯,他才回头看了一看,然后伸手到皮包里拿出饼干,很响地大嚼起来。


他的女儿从百货店出来了,昂着头发稀少的脑袋,趾高气扬地 走着。他连忙往公共厕所后面一躲, 一直看着她走到大街那边去 了才出来。“她已经转了弯了。”一个人从背后耳语似的告诉他。 回头一看,原来是岳父。老人长着稀稀拉拉的山羊胡子,上面有龌龊的酒渍。


"你说谁?”他板着脸,恶狠狠地问。


“凤君罢,还有谁!”岳父滑稽地眨了眨一只红眼睛,伸出瘦骨 伶仃的长胳膊搭在他的肩膀上,兴致勃勃地说:“来,你出钱,我们去喝一杯!”


“呸!”更善无嫌恶地甩脱了他的胳膊,只听见那只胳膊“嘎吱嘎吱”地乱响了一阵,那是里面的骨头在发出干燥的摩擦声。


“哈哈哈!躲猫猫,吃包包!哈哈哈 …… ”岳父兴高采烈地手舞足蹈,大喊大叫。


他脸一热,下意识地摸了摸皮包,里面还剩得有三块饼干。


岳父也是一名讨厌的窥视者。从他娶了他女儿那天起,他每 天都在暗中刺探他的一切。他像鬼魂一样,总在意想不到的地方 冒了出来,钻进他的灵魂。有一回他实在怒不可遏,就冲上去将他 的胳膊反剪起来。那一次他的胳膊就像今天这样发出“嘎吱嘎吱”的怪响,像是要断裂,弄得他害起怕来,不知不觉中松了手,于是他像蚂蚱那样蹦起来就逃走了,边跑口里还边威胁,说是“日后要实行致命的报复。”


“躲猫猫,吃包包…… ”岳父还在喊,大张着两臂,往一只垃圾 箱上一扑,“咯咯咯…… ”地笑个不停。笑完之后,他就窜进寺院 去了。寺院已经破败,里面早没住人,岳父时常爬到那阁楼上,从 小小的窗眼里向过往的行人身上扔石子,扔中了就“咚咚咚”地跑下楼,找个地方躲起来哈哈大笑一通。


十年前,他穿着卡其布的中山装到他们家去求婚。慕兰用很重的脚步在地板上走来走去, 一副青春焕发的模样。岳母闷闷地  放了几个消化不良的臭屁,朝着天井里那堵长了青苔的砖墙说: “算我倒霉,把个女儿让你这痞子拐走了。”三年后她躺进了医院  的太平间,他去看她时,她仍然是那副好笑的样子,鼓着暴眼,好像要吃了他一般。


他们结婚以后,有一天,两人在街上走,慕兰买了许多梅子,边 走边往口里扔,那条街总也走不完似的。忽然她往他身上一靠,闭上眼,吐出一颗梅子核,说道:“唉,我真悲伤!”她干吗要悲伤?更善无直到今天都莫名其妙。


岳父每次来都要绕着他们的房子侦察一番,然后选择一个有利的时机躲在后门那里轻轻地,没完没了地唤凤君出来,爷孙俩就站在屋檐下谈起话来。阳光斜斜地照着他的红鼻头,他的脸上显 出恨恨的神气,眼珠不断地向屋里瞄来瞄去,肚子里暗暗打着主意。最后,在走的时候,飞快地窜进屋里捞起一样小东西跑掉了。 接着就听见脚步声,慕兰气急败坏地走出来问女儿:“该死的,又拿走什么啦?”


吃完三块饼干,正好走到所里的门口。昨天在所里办公的时 候,他正偷偷地用事先准备好的干馒头屑喂平台上的那些麻雀,冷 不防安国为在他屁股上拍了一掌,眯着三角小眼问他:“你对泥潭 问题做出了什么样的结论?”说完就将香烟头往外一吐,跷起二郎 腿坐在他的办公桌边缘上。他惴惴地过了一整天,怎么也想不出 那小子话里的用意。回家之后,他假装坐在门口修胡子,用一面镜 子照着后面,偷眼观察隔壁那人的一举一动,确定并无可疑之处, 才稍稍安下心来。也许是他这该死的心跳泄露了秘密?在楮树花 朵扰乱人心的这些日子里,他的心脏跳得这么厉害,将手掌放在胸 口上,里面“嚼!嚼!嚼!”的,像有条鱼在蹦。他觉得人家一定也  听到这种声音了,所以所里的人都用那种意味深长的眼光盯视他, 还假惺惺地说:“啊-     这阵子你的脸色……”为了防止心跳的声 音让人听见,他一上班就飞快地钻到他的角落里,把脸一连几个钟头朝着窗外,从包里掏出事先预备好的馒头屑来喂麻雀。今天他伸出脑袋,竟发现其他两个窗口都有脑袋伸出来。转过身来一看, 原来是他同室的同事。他们背着手,把脸朝着窗外,仿佛正在深思  的样子。他又心怀鬼胎地溜到走廊上,从其他科室的门缝往里一看,发现那里面也一样,每个窗口都站着一个表情严肃的人,有的人还踱来踱去,显出焦虑不安的形状。后来同事们骚乱起来,原来  是一只大花蝶摇摇晃晃地闯进来了,黑亮的翅膀闪着紫光,威风凛  凛地在他们头上绕来绕去。所有的人都像弹子似的蹦起。关门的 关门,关窗的关窗,有两个人拿着鸡毛帚在下死力扑打,其余的人  则尖声叫着跳着来助威。 一个个满脸紫胀,如醉如狂。更善无为 了掩盖自己心中不可告人的隐私,也尖声叫着,并竭力和大家一  样,做出发了狂的模样来。花蝶扑下来之后,原来站在窗口的那两个人马上恢复了严肃的表情,背着手脸朝窗外,陷入了高深莫测的  遐想之中。他忽然想起,这两个假作正经的家伙也许是天天如此  站在窗口的,只是自己平时没注意,直到现在与他们为伍,才发现  这一点。他们三人像木桩子一样一直站到下班铃响,才拿起皮包  回家。他注意到那两人在马路上走路的姿势也是那么一本正经, 低着头,手背在后面,步子迈得又慢又稳。斜阳照着他们的驼背,透过肥大的裤管,他窥见了几条多毛的腿子。


“今天有炖得很烂很烂的骨头,你可以连骨髓都吸干净。”慕兰舔着嘴边的油脂,兴致勃勃地说。


“我对排骨总是害怕,它们总是让我的舌头上长出很大的血 泡来。”他用一根小木棒拨弄着窗子上的蜘蛛网,“你不能想点其他的花样出来吗?”


“我想不出什么花样。隔壁又在大扫除,我从镜子里看见的。 哼,成天煞有介事,洒杀虫药啦,大扫除啦,养金鱼啦,简直是神经  过敏!那女的已经发现我在镜子里看她了。你闻见后面阴沟里的  尿臊气没有?真是骇人听闻呀。都在传说喝生鸡血的秘方,你听说没有呀?说是可以长生不死呢。”


“吃炖得很烂的排骨也可以长生不死。”


“你又在骗人!”她惊骇得扭歪了脸,“今天早上我正要告诉你 我在想什么,你没听完就走了。是这样的,当时我坐在这个门口, 风吹得挺吓人的。我就想对啦,我想了关于凤君的事。我看 这孩子像是大有出息的样子。昨天我替她买了一件便宜的格子布 衣,你猜她说什么?她说:‘谢谢,我还不至于像个叫化子。’我琢 磨着她话里的意思,高兴得不得了呢。这个丫头天生一种知足守己的好性格。”


“她像她妈妈,将来会出息得吓人一跳。”他讥诮地说。


一回到家里,乌龟的梦又萦绕在他脑子里,使他心烦意乱。他在屋子里踱来踱去,脚步“咂!咂!咂!”地响着,眼前不断地浮出 被烈日晒蔫了的向日葵。隔壁那女人的尖嗓音顺着一股细细的风吹过来了,又干又热,还有点喑哑。


“……不错,泥浆热得像煮开了的粥,上面鼓着气泡。它爬过 的时候,脚板上烫出了泡,眼珠暴得像要掉出来……夹竹桃与山菊 花的香味有什么区别?你能分得清吗?我不敢睡觉,我一睡着,那 些树枝就抽在我的脸上,痛得要发狂。我时常很奇怪,它们是怎么 从窗口伸进来的呢?我不是已经叫老况钉上铁条了吗?(我假装 对他说是防小偷。)我打算另外做两扇门,上面也钉满铁条,这一 来屋子就像个铁笼子了。也许在铁笼子里我才睡得着觉?累死了!”


慕兰正从砂锅里将排骨夹出来,用牙齿去撕扯。看着她张开的血盆大嘴,更善无很惊异,很疑惑。


“什么东西作响…… ”他迟迟疑疑地说。


“老鼠。我早上不该拿掉鼠夹子的。总算过去了,开花的那些天真可怕……我以为你要搞什么名堂。”


“什么?!”


“我说开花的事呀,你干吗那么吓人地瞪着我!那些天你老在半夜里起来,把门开得‘吱呀’一响。你一起来,冷风就钻进来。”


"原来她也是一个窥视者……”他迷迷糊糊地想。



虚汝华倚在门边仔细地倾听着。一架飞机在天上飞,“嗡嗡 嗡嗡”地叫得很恐怖。金鱼死掉以后,老况就一脚踢翻了她种的 洋金花,把后门钉死了。“家里笼罩着一种谋杀气氛,”他惶惶不安地逢人就诉说,“这都是由于我们缺乏独立生活的能力。”现在 他变得很暴躁、很多疑,老在屋里搜来搜去的,担心着谋杀犯,有一 回半夜里还突然跳起,打着手电,趴到床底下照了好久。婆婆来的 时候总是戴一顶烂了边的草帽,穿一双长统防雨胶鞋,手执一根铁棍。 一来立刻用眼光将两间屋子搜索一遍,甚至门背后都要仔细 查看。看过之后,紧张不安地站着,脸颊抽个不停,脖子上显出红 色的疹子。有一天她回家,看见门关得死死的,甚至放下了窗帘, 叫了老半天的门也叫不开。她从窗帘卷起的一角看见里面满屋子 烟腾腾的,婆婆和老况正咬着牙,舞着铁棍在干那种“驱邪”的勾 当。传来窃窃的讲话声,分不清是谁的声音。等了一会,门“吱 呀”一声开了,老况扶着婆婆走下台阶,他们俩都垂着头,好像睡着了的样子,梦游着从她面前走过。“驱”过“邪”之后,老况就在门上装了一个铃铛,说是万一有人来谋杀抢劫,铃铛就会响起来。 结果等了好久,谋杀犯没来,倒是他们自己被自己弄响的铃声搞得 心惊肉跳。每次来了客人,老况就压低喉咙告诉他们:简直没法在  这种恐怖气氛中生存下去了,他已经患了早期心肌梗塞,说不定会 在哪一次惊吓中丧命。婆婆自从“驱”过“邪”之后就再也不上他  们家来了。只是每隔两三天派她的一个秃头侄女送一张字条来。 那侄女长年累月戴一顶青布小圆帽,梳着怪模怪样的发型,没牙的  嘴里老在嚼什么。婆婆的字条上写着诸如此类的句子:“要警惕  周围的密探!”“睡觉前别忘了:1.洗冷水脸(并不包括脖子)。2.  在枕头底下放三块鹅卵石。”“走路的姿势要正确,千万不要东张  西望,尤其不能望左边。”“每天睡觉前服用一颗消炎镇痛片(也可  以用磺胺代替)。”“望远可以消除下肢的疲劳。”等等。老况接到母亲的字条总要激动不安,身上奇痒难熬,东抓西抓,然后在椅子  上扭过来扭过去地搞好半天,才勉强写好一张字条让那秃头的侄  女带回去。他写字条的时候总用另外一只手死死遮住,生怕她偷看了去,只有一回她瞥见(不如说是猜出)字条上写的是:“立即执行,前项已大见成效。”突然有一回秃头侄女不来了,老况心神恍惚地忍耐了好多天,夜里在床上翻来覆去,口中念念有词,人也消瘦了好多,吃饭的时候老是一惊,放下碗将耳朵贴在墙壁上,皱起眉头倾听什么声音。婆婆终于来将他接走了。那一天她站在屋角的阴影里,戴着大草帽,整个脸用一条奇大无比的黑围巾包得严严  实实,只留两只眼在外面,口中不停地念叨“晦气,晦气…… ”大声 斥责磨磨蹭蹭的儿子。出门的时候,婆婆紧紧拽住老况多毛的手 臂,生怕他丢失的样子,两人逃跑似的离去。她听见婆婆边走边 说:“重要的是走路的姿势,我不是已经告诫过你了吗?我看你是 太麻痹大意了,你从小就是这么麻痹大意,不着边际。”后来老况  从婆婆那里回来过一次。那一次她正在楮树下面看那些金龟子, 他“嗨”的一声,用力拍了一下她枯瘦的背脊,然后一抬脚窜到屋  里去了。听到他在屋里乒乒乓乓地翻箱倒柜,折腾了好久,然后他  挽好两个巨大的包袱出来了。“这阵子我的神经很振奋,”他用一方油腻腻的手帕抹着胡须上的汗珠子,“妈妈说得对,重要的问题 在注意小节上面,首先要端正做人的态度……你对这个问题有什么感想?”他轻轻巧巧地提起包袱就走了。


夜里。她把钉满铁条的门关得紧紧的,还用箱子堵上了。黑 暗中数不清的小东西在水泥地上穿梭,在天花板上穿梭,在她盖着 的毯子上面穿梭。发胀的床脚下死力咬紧了牙关,身上的毯子轻 飘飘的,不断地被风鼓起,又落下,用砖头压紧也无济于事。不知从哪里飞来的天牛“嗒!嗒!嗒…… ”地接二连三落在枕边,向她脸上爬来,害得她没个完地开灯,将它们拂去。


时常她用毯子蒙住头,还是听得见隔壁那个男人在床上扭来 扭去,发出“咯咯”的、痛苦的磨牙声,其间又伴随着一种好似狼嗥 的呼啸声,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他提过泥潭的事,确实是这样。他 提过的都是她梦里看见过的东西,是不是睡在同一个屋顶下的人 都要做相同的梦呢?然而她自己逐日干涸下去了。她老是看见烈 日、沙滩、滚烫的岩石,那些东西不断地煎熬着体内的水分。“虚  脱产生的幻象。”老况从前总这样说。她每天早上汗水淋淋地爬 起来,走到穿衣镜面前去,仔细打量着脸上的红晕。“你说,那件 事究竟是不是幻象?”那声音停留在半空中。他终于又来了,他的 长脖子从窗眼里伸进来,眼睛古怪地一闪一闪。原来他的脖子很 红,上面有一层金黄色的汗毛。她正在吃老况扔下的半包蚕豆,蚕豆已经回了潮,软软的,有股霉味儿,嚼起来一点响声都没有。


“你吃不吃酸黄瓜?我还腌得有好多。飞机在头顶上叫了一 上午了,我生怕我的脑袋会‘轰’的一声炸成碎片。”她听出自己声音的急切,立刻像小姑娘那样涨红了脸,腋下的汗毛一炸一炸的, 把腋窝弄得生痛。有一会儿他沉默着,于是她的声音也凝结在半空中,像一些印刷体的字。


他在屋里走来走去,到处都要嗅一嗅。他的动作很轻柔,扁平的身体如同在风中飘动的一块破布。最后他落在书桌上,两条瘦 长的腿子差不多垂到了地上。书桌上有一层厚厚的白灰,他一坐 上去,灰尘立刻向四处飞扬起来,钻进人的鼻孔里。“这屋里好久没洒过杀虫药了。”他肯定地说,“我听见夜里蚊虫猖狂得不得了。


我还听见你把它们拍死在板壁上,这上面有好多血印。”


“蚊虫倒不见得怎么样,身上盖的毯子却发了疯似的,老要从  窗口飞出去。我每天夜里与这条毯子搏斗,弄得浑身是汗,像是掉进了泥潭。”她不知不觉诉起苦来了。她忽然觉得,这个男人,夜  里“咯咯”地磨牙的人,她很需要和他讲些什么亲切的悄悄话。 “屋角长着一枚怪蕈,像人头那么大。天花板上常常出其不意地  伸出一只脚来,上面爬满了蜘蛛。你也在这个屋顶下面睡觉,相类似的事,你也该习惯了吧?”


“对啦,相类似的事,我见得不少。”他忽然打了一个哈欠,显出睡意蒙胧的样子来。


她立刻慌张起来,她莽撞地将赤裸的手臂伸到他的鼻子底下, 指着上面隆起的血管,滔滔不绝地说:“你看我有多么瘦,在那个  时候,你有没有注意到夹竹桃?夹竹桃被热辣辣的阳光一晒,就有  股苦涩味儿。我还当过短跑运动员呢,你看到我的时候,我就跟你一个样了。我们俩真像孪生姊妹,连讲起话来都差不多。我做了一个梦醒来,翻身的时候,听见你也在床上翻身,大概你也刚好做 了一个梦醒来,说不定那个梦正好和我做的梦相同。今天早上你 一来,提到那件事,我马上明白了你的意思,因为我也刚好正在想 那件事。喂,你打起精神来呀。”她推他一把,那手就停留在他的背脊上了。“昨天在公园里, 一棵枯树顶上长着人的头发…… ”


她来回地抚摸着他的背脊。


他缩起两条腿,像老猫一样弓着背, 一动也不动。


“这些日子,我真累。”他的声音“嗡嗡”地从两个膝盖的缝里响起来,说着又打了一个哈欠,“到处都在窥视,逃也逃不开。”


“真可怜。”她说,同时就想到了自己萎缩的肚子,“楮树上已  经结果了,等果子一熟,你就会睡得很熟很熟,这话是你告诉我的。 从前母亲老跟我说:别到雨里去,别打湿了鞋子。她是一个很厉害  的女人,打起小孩来把棍子都打断了。她身上老长疮,就因为她脾气大。不过那个时候,我还是睡得很熟很熟, 一个梦也没做。”


“我到厕所去解手,就有人从裂开的门缝那里露出一只眼睛 来。我在办公室里只好整天站着,把脸朝着窗外, 一天下来,腿子像被人打断了似的。”


“真可怜。”她重复说,将他的头贴着自己干瘪的肚子。那头发真扎人,像刷子一样根根竖起。


后来他从桌子上下来,她牵着他到墨黑的蚊帐里去。


她的胯骨在床头狠狠地撞了一下,痛得她弯下了腰。


床上的灰尘腾得满屋都是,她很懊丧,但愿他没看见就好。


她还躺在床上,盖着那条会飞的毯子,他已经回家去了。


他坐过的桌上留下一个半圆的屁股印。


在他来之前,她盼望他讲一讲地质队的事,然而他忘记了,她也忘记了。


很久没洒杀虫药,虫子在屋里不断地繁殖起来。近来,那些新长出来的蟋蟀又开始鸣叫了,断断续续的,很凄苦,很吃力,总是使  她为它们在手心里捏一把汗。老况说这屋里是个“虫窝”,或许他  就是因为害怕虫子才搬走的。三年前,婆婆在他们房里发现了第 一只蟋蟀。从那天起,老况就遵从婆婆的嘱咐买回大量杀虫剂,要  她每天按时喷洒两次。虽然喷了杀虫剂,蟋蟀还是长起来,然而都  是病态的,叫声也很可怜。婆婆每回来他们家,只要听到蟋蟀叫, 脸上就变了色,就要拿起一把扫帚,翘起屁股钻到床底下去,乱扑  乱打一阵,将那些小东西们赶走,然后满面灰垢地爬出来,高声嚷  嚷:“岂有此理!”有时老况也帮着母亲赶,娘儿俩都往床底下钻, 两个大屁股留在外面。完了老况总要发出这样的感叹:“要是没有杀虫剂,这屋里真不知道成个什么体统!”今天早上从床上爬起来,听着蟋蟀的病吟,拍着干瘪的胸部和肚子,想起好久没洒杀虫 剂了,不由得快意地冷笑起来。下一次老况来拿东西,她一定要叫 他将后门也钉上铁条,另外还要叫他带两包蚕豆来(现在她夜里 也嚼起蚕豆来了)。她又想另写一张字条叫人送去。她打开抽屉找笔,找了好久,怎么也找不到,只得放弃了这个想法。


结婚以后,她的母亲来看过她一次。那是她刚刚从一场肺炎  里挣扎出来,脱离了危险期的那一天。母亲是穿着黑衣黑裤,包着  黑头巾走来的,大概是打算赴丧的。她吃惊地看着恢复了神智的  她,别扭地扯了扯嘴角,用两个指头捏了捏她苍白的手指尖,说道: “这不是很好嘛,很好嘛。”然后气冲冲地扭转屁股回家去了。看  她的神气很可能在懊悔白来了一趟。自从老况搬走之后,有一天, 她又在屋子附近看到了母亲穿着黑衣黑裤的背影,她身上出着大 汗,衣服粘在肥厚的背脊上。隔着老远,虚汝华都闻到了她身上透  出的那股浴室的气味, 一种熟悉而恶心的气味。为了避免和母亲  打照面,她尽量少出门,每天下班回来都几乎是跑进屋里, 一进屋就放下深棕色的窗帘。 一天她撩起窗帘的一角,竟发现了树背后 的黑影。果然,不久母亲就在她的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面写着  很大的字:好逸恶劳、痴心妄想,必导致意志的衰退,成为社会上的垃圾!后来她又接连不断地写字条,有时用字条包着石头压在她的房门外面,有时又贴在楮树的树干上。有一回她还躲在树背后, 趁她一开门就将包着石头的字条扔进屋里,防也防不着。虚汝华 总是看也不看就一脚将字条踢出老远,于是又听见她在树背后发 出的切齿诅咒。楮树上飞来金龟子的那天夜里,她正在床上与毯 子搏斗,满身虚汗,被灰呛得透不过气来,忽然她听到了窗外的脚 步声:“嚼!咂!嚼…… ”阴森恐怖。她战栗着爬起来,用指头将 窗帘拨出一条细缝,看见了从头到脚蒙黑的影子,影子摇曳着,像是在狞笑。虽然门窗钉满了铁条,她还是怕得不得了,也不敢开 灯,隔一会就用手电照一照床底下,门背后,屋顶上,深怕她会意想 不到地藏在那些地方。她在窗外“嚼!咂!嚼!”地走过来,走过 去,还恶作剧地不时咳嗽一下。 一直闹到天明她拉开窗帘,才发现 窗外并无一人。“也许只是一个幻影?”虚汝华惴惴地想。接下去 又发生了没完没了的跟踪。当她暂时甩脱了身后的尾巴,精疲力 竭地回到小屋里,轻轻地揉着肋间的排骨时,她感觉体内已经密密 地长满了芦秆, 一呼气就“轰轰”地响得吓人。昨天上午,母亲在 她门上贴出了“最后通牒”。上面写着:“如果一意孤行,夜里必有 眼镜蛇前来复仇。”她还用红笔打了三个恶狠狠的惊叹号。当她 揭下那张纸条时,她发现隔壁那女人正将颈脖伸得很长很长向这边看,她一转身,那女人连忙将颈脖一缩,自作聪明地装出呆板的神气,还假作正经地对着空中自言自语:“这树叶响起来有种骚动不安的情绪。”后来她听见板壁那边在窃窃地讲话。


“我觉得悲哀透—— 了。”隔壁那女人拖长了声音。


“这件事搞得我就像热锅上的蚂蚁。”另一个陌生的声音说: “人生莫测……请你把镜子移到外面来,就挂在树上也很方便,必须继续侦察,当心发生狗急跳墙。”


声音很怪异,使人汗毛竖起。


“我在这里踱来踱去,有个人正好也在我家的天井里兜圈子。 周围黑得就像一桶漆……这已经有好几天了。”那个怪声音还在说。


门“吱呀”一响。她急忙撩开窗帘,看见母亲敏捷得像只黑山猫, 一窜就不见了。原来是母亲在隔壁讲话!


“那母亲弄得心力衰竭了呢,真是不屈不挠呀。”慕兰用指头 抹去嘴边的油脂, 一边大嚼一边说,“有人就是要弄得四邻不安, 故作神秘,借此来标榜清高。其实仔细一想什么事也没有,不过就是精神空虚罢了。”


“撮箕里的排骨渣子引来了蚂蚁,爬得满桌全是。”更善无溜 了她一眼,聚精会神地用牙剔出排骨上的那点筋。“我的胃里面填满了这些烂烂渣渣的排骨,稍微一动就扎得痛。”


“天热起来了。”慕兰擦了擦腋下流出来的汗,“我的头发只要隔一天不洗,就全馊了,我自己都不敢闻。”


第二章



第一枚多汁的红果掉在窗台上时,小屋的门窗在炎热里“哗哔啪啪”地炸个不停了。天牛呻吟,金龟子“嗡嗡”,屋里凝滞的空气泛出淡红色。擦着通身大汗,虚汝华吃了两根酸黄瓜来醒脑子。


“我一闻到酸黄瓜的香味儿,就忍不住来了。”门一开,男人长长的影子投进屋里。


“你们不是要在树上挂镜子吗?”她怨恨地说,“要侦察我呢。”


他无声地笑着。原来他的牙齿很白,有两颗突出的犬牙,很尖 利,是不是为着吃排骨而生的?一想到他牙缝里可能残留着排骨渣子,她就皱了一下眉头。每次他们家炖排骨的味儿飘过来,她都直想呕吐。


“每一夜都像在开水里煮,通身湿透。”她继续抱怨,带点儿撒娇的语调,连她自己听着都皮肤上起疙瘩。她指了指肚子,“我的体内已经长满芦秆了。瞧这儿,不信你拍一拍,声音很空洞,对不 对?从前我还想过小孩的事呢,真不可理解呀。我时常觉得只要 我一踮脚,就会随风飘到半空中。所以我总是睡得不踏实,因为这屋里总是有风来捣乱。人家说我成天恍恍惚惚的。”


在床上,他的肋骨紧擦着她的,很短,很难受的一瞬间。


在她的反复要求下,他终于讲了一个地质队的故事。


那故事发生在荒蛮之中,从头至尾贯穿着炎热,蜥蜴和蝗虫遍地皆是,太阳终日在头顶上轰响,释放出红的火花。


汗就像小河一样从毛孔里淌出来,结成盐霜。


“那地质队,后来怎样了?”她催促着他。


“后来?没有了。只不过是短暂的一瞬,毫无意思的。有时 候我忍不住要说:‘我还干过地质队呢。'其实也不过就说一说罢 了,并没有什么其他的意思。我这个人,你看见我的时候早就是这么个人了。”


“也许是欺骗呢!不是还有结婚的事么?”她愤愤不平起来。


“对啦,结婚,那是由一篮梅子引起的。我们吃呀吃的,老没个完,后来不耐烦了,就结婚了。”


“你真可怜。”她怜悯地来回抚着他的脊背,“你还没开口,我就知道你要说些什么,你这么像我自己。等将来,我要跟你讲一讲夹竹桃的,但是现在我不讲。我还有一包蚕豆呢,是老况托人送来的。”


他们俩在幽暗里“嘣隆嘣隆”地嚼着蚕豆,很快活似的。


一只老鼠在床底下的破布堆里临产,弄出寒寒窣窣的响声。


蚕豆嚼完了,两人都觉得很不自在。


“这屋里很多老鼠。”他说,带点儿要刺伤她的意味。


“对呀,像睡在灰堆里,浑身黏糊糊的。”她惭愧地回答,心里 暗暗盼望他快快离开。她瞥了一眼肚子,只觉得皱纹更多、更瘪 了。她记起早上她为了他来,还在脸上擦了一点粉呢。她脸朝着 墙,看见酸汗从他腋下不停地流出来,狭长的背部也在淌汗。他的 头发湿淋淋的, 一束一束地黏在一起。好像经过刚才一场,他全身 的骨架都散了,变成了鳝鱼泥鳅一类的动物了。现在他全身都是

柔滑的、布满黏液的,她隐隐约约地闻到了一股腥味儿。


“最近我生出了一种要养猫的愿望。”他说,还是没有要起身 的样子,“我已经捉到了一只全黑的,精瘦,眼睛绿森森的,总是不怀好意地在打量我。你的金鱼,怎么会死的呢?”


“老况说这屋里凶杀的味儿太浓了。金鱼是吓死的。最近我 对剪贴图片发生了兴趣,有时我半夜起来还搞一阵,贴出各种花样来。我有一个计划,将屋里糊墙纸全部撕掉,贴上各式图片。这样只要一进屋,神经就受到了图片的刺激,就不会感到心慌意乱了。


你老是睡在这里, 一点都不觉得腻味吗?”


沉默,两人都在后悔刚才的胡言乱语。


更善无一跨出门去,就踩在一块西瓜皮上,仰天摔了一大跤。 他揉着屁股定睛一看,发现门槛下一字儿排开四五块西瓜皮。后 来他又在厨房里发现了西瓜皮,堆成一大堆,成金字塔形状。在他  搜集了西瓜皮扔到撮箕里去的时候,看见岳父正用一把铁锹在他  房子的墙根起劲地刨,已经挖碎了两块砖。他的裤腿卷得高高的,露出多毛的细腿。


“滚!”他用力一撞,撞得他扑在地上。


他爬起来,拍了拍身上的灰土,将铁锹扛在肩上,边走边啐口水,还扬起拳头。


“爹爹拿走了你的青瓷茶壶。”慕兰哭丧着脸说。那茶壶是他心爱的东西。


“人都死了吗?!”他咆哮起来。


“我本来不准,但是他威胁说他会干出谋杀的勾当来。谁敢 担保呢?也许他真的就做得出来,我看见他杀过一个小孩 ……他已经半疯了,这都是受了你的刺激,原来你什么才能也没有,原来你骗取了我们一家人的信任,母亲也是被你气死的 ……为什么?”


她竟抹起泪来。


“屎从喉咙里局出来!”他骂过就一顿脚走进屋,睡到竹躺椅上,瞪着天花板上的蛛网穗子,发着痴。


他在听,他听见鸟儿在树上“喳喳”叫,啄得红果一枚一枚掉 在地上。他想起她说的那只在心力交瘁中死掉的蟋蟀。那蟋蟀最 后的叫声是怎样的呢?要听一听才好。好久以来,他就在盼望树 上的那些果子变红,因为他对她说过,等树上结出红浆果,大家就 都能睡得安稳了。所以当第一枚红浆果掉在窗台上时,他简直欣 喜若狂!然而他并不能睡得很安稳,当天夜里他就失眠了。他仍 然受着炎热的煎熬,他在树下走来走去,用手电照着地上那些红浆果, 一脚一脚地将它们踩扁。月亮很大,他的影子投在地上,怪好 笑的。那女人的呻吟震响着闭得很严实的窗户,窗户底下就有那 么一只心力衰竭的蟋蟀。她正在噩梦里搏斗,很柔弱、很艰难,难 怪她早上总是汗水淋淋。有的人并不做梦,他们的夜是不是一团 漆黑呢?有一次他忍不住问了慕兰这个问题,没想到女人直瞪瞪 地看了他老半天,忽然一拍掌,号啕大哭起来,哭得他头发都竖起 来了。后来她偷偷地在枕头底下塞了一只闹钟,半夜里毛骨悚然地闹将起来,她一睁眼就跳起来,倒一大杯水,逼着他吞下一粒黄不黄黑不黑的丸子。那丸子有股鸡屎味儿,他怀疑是鸡屎做的。 这种把戏一直延续到有一回他在狂怒之下用菜刀剁烂那只闹钟为止。当时慕兰躲在柜子后面,吓得面无人色。慕兰传染上了他的失眠症,从那以后也睡不安了,虽然不做梦,却老在床上滚来滚去, 伤心地放着臭屁,唠叨:“自从认识到他的才能范围之后,消化功 能就出了毛病。”黑猫又叫起来了,很饥饿、很凄惨。那只猫是女  儿凤君的死敌。昨天他下班回来,看见她揪住猫的尾巴,正要举刀  去剁。他一声大喝,刀子掉在地上。“我正在吓唬它呢。”她虚伪 地笑着,那神气极像她外公。昨天与隔壁女人躺在床上时,他发现自己捏死了一只臭虫,他将血渍擦在床沿上,心里暗暗打定主意再不到这床上来睡觉。


“你们屋里有没有杀虫剂?”邻居麻老五探出下巴上生了一个大肉瘤的头,微笑着问。


他心中一惊,冷冷地说:“早用完了。”


老头不甘心,钻进屋子,眼睛溜来溜去的。“就这个也行嘛。”


他顺手拿了一瓶驱蚊水向外走。


“那是驱蚊水,我们要用的!”更善无喊道。


“很好,很好!”他假作糊涂地答道,撒腿就跑远了。


“你怎么能放他进来呀?”女人像猫一样钻进来了,“他是一个贼!他上别人家借东西,其实是去侦察形势,夜里好去偷。你真是痴呆得很!”


“我倒希望他来偷一些什么去,有什么大不了的?你父亲天天来偷,你心里还暗暗高兴呢。要一视同仁嘛。”


“有点什么发生,闹一闹,弄出点响动,倒也不错的,免得心里  老是害怕。你的父亲,夜里潜伏在我们厨房里 ……我真想不通。”


他含含糊糊地说。


“那个林老头,这是第三次拉屎拉在裤裆里了。”慕兰已经忘了刚才的齣龋,又兴致很好地说起话来。


“林老头?你们是一个人罢。”他想着心事,不知不觉说出了口。


“造孽呀。”


“我当真认为你们是一个人。”他认起真来,“你不是老惦记着 他拉屎的事吗?那分明就如同惦记自己一样。你一定带得有一个 小本子,上面记着这些你要操心的事。我很赞成,这一来 …… ”他 仍旧看着窗外,盯着那只在树上摇摇晃晃要掉下来的红果,心里暗暗地为它使着劲。


“赞成什么?”她仔细观察他的表情,越来越迷惑。


“赞成你们的事罢。所有的问题都是这棵树引起的。你当然知道,首先是开花,满屋子花的臭味,现在又是结红果,不知还有个 完没有。我已经这么久没睡觉了,有时困得发狂,简直担心自己会自杀。”


他脸上游离的表情使她没法发火,他肯定是中了什么邪,讲话才这么疯疯癫癫的。


“你和林老头其实是一个人。”歇了一歇,他又说下去,”当你 在想一件事的时候,倘若你去问问他,他一定也在想同一件事,你可以试验一下。其实你一点也用不着大惊小怪。比如住在我们这 个屋顶下的人,就总是讲同样的话,做同样的梦…… ”他突然打 住,因为意识到了自己是在重弹虚汝华的陈词滥调。她是不是隔着板壁在听呢?


“我和林老头怎么会是一个人呢?真岂有此理,要知道他拉屎拉在裤裆里,又是大家的笑柄。”她没有把握地辩解起来。


“那也一样。你笑他的时候,你自己就是一个笑柄。你讲起 他来,我以为你在讲你自己。我看出来你心里害怕,你像小孩子一样异想天开,其实又有什么用呢?”


他老婆拼命将自己区别于那什么林老头。她总要极力去笑别 人,其实是因为心里害怕,怕暴露自己,才假装出一副姿态,好像发现了什么惊人可笑的事。比如慕兰,就总将拉屎这类事记在小本本上,作为自己的发现,因为总得发现点什么,才好装出吃惊的神  气。在他们认识的初期,她就开始搞这类把戏了。那时街上有一个炸油粑粑的老头,有一天,她挺神秘地将他唤到那老头的门口, 要他从裂缝里朝里看,说是有“精彩的表演”。他弓着背看了好久,没看出什么名堂来,她却在一旁笑得直不起腰来了,还说什么 “差点把我笑死”。原来她在笑他自己?他过了许多时候才明白过来。


“你干吗笑我?”他后来问。


“因为你是傻瓜。”


“那么你呢?”


“我怎么会是傻瓜,要是我是傻瓜的话还看得出你傻吗?”


“原来这样。”


他看透她了。


她却不知道,仍旧玩着那套老把戏。


所以他今天戳穿她,心里很痛快。


“吃饭前喝三口水是保持情绪平衡的有力措施。”老婆还在唠 叨,“重要的是要有一种实际的态度,切忌精神恍惚。隔壁那一对 是你的前车之鉴,以前我怎么观察也觉得他们的行为不可思议。那种自以为与众不同的、莫名其妙的举动导致了什么样的后果呢?这不是一个深刻的教训吗?要是 …… ”


昨天所长对他大谈养鹦鹉的事,闪烁其词、七弯八拐地告诉 他:如果他能为他物色到那种良种货色,他将会在他心目中留下良 好的印象等等,要知道饲养鹦鹉,这是一种高尚的娱乐。所长说话 的时候,眯缝的笑眼透出凶光。而他,竟在谈话之间显出迷惑的神 态,思想开了小差,而且在末尾毫不得体地插了一句话:“您老是 不是养猫?"所长当时拍着他瘦骨棱棱的背脊,用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 一直笑得流出了两粒细小的泪珠。


麻老五肯定已将那瓶驱蚊药水洒在屋里了。这可恶的老头  子,裤子从不系好,动不动就掉下来,露出那可怕的东西。他养着  一只脱光了毛的白公鸡。他几乎每天都要去拼命追那只小公鸡, 有时还用石块朝它身上扔,将它背上打出几个肿块来才罢手。这  老头极瞧不起他,每次看见他夹着公文包,猥猥琐琐地从街上走  过,他就从鼻子里哼一声,说:“低能。”有时还故意将这两个字说  得很响,好让他听见。被这老头鄙视这件事使他万分苦恼,因为他  每天上下班必须经过他的家。他想过种种办法来逃避,比如躲在  老头家对面的公共厕所里,看见老头一进去,马上出来,从他门口  一冲而过;或者拉一个同事一起走,边走边谈话,假装根本不注意他。但这麻老五竟是十分执着的人,自从看出他的逃避勾当之后,他比往常更勤快了。他往往估计好他上下班的时间,然后耐心地 守候, 一等他走近马上迎出来与他打个照面,然后,对着他的背影 用怜悯的口气说出那使他发狂的字眼。这已经成了他一种最大的 赏心乐事。哪怕落大雨大雪,他也必定准备好一把油布伞站在门 口恭候他的来临。有一天他感冒没去上班,躺在床上,心里庆幸着 逃脱了老头的侮辱。 一抬眼,看见窗外站着一个戴草帽的人影,很 面熟,那人一钻就不见了。他想了好久才想起来他是麻老五,原来他化了妆来调查他的病情来了。


“这屋里有点儿潮。”老婆厂里的科长在前面房里大声嚷嚷。


“那家伙是个傻瓜。”老婆叹了一口气,很烦闷似的。


“是傻瓜。”科长很响地打了一个饱嗝。


“而且又固执。”


“正是,又固执。”


“我要把你耳朵里的这两根毫毛剪下来,装在盒子里。”


“干什么!?你说得怪吓人的。”


“做个纪念,你这小猴子。”


“别叫我小猴子,我是小公鸡。”


“小蜘蛛,小跳蚤,小蝗虫,小…… ”


科长忽然发出一声母鸡下蛋的啼叫,接下去又是第二声,第三……原来他在笑。笑了又笑,整个小屋都震动起来,地面发抖, 碗柜里的碟子“当哪”作响,空气“咝咝”地锐叫。更善无心惊肉跳 地捂住耳朵,打开后门逃到外面。差不多过了十来分钟,那怪笑才  渐渐平静下来。屋里又“嘭!”的一声闷响。他从板壁缝里一瞧, 看见老婆和科长抱在一起,正在床底下打滚。"原来他俩在打架。”他松了一口气,“那床底下有蝎子呢。”


科长出去后,他和慕兰也打起架来了。开始是闹着玩,他将她 推在床上搔痒,忽然他情不自禁地踢了她一脚。她尖声叫着,扑上  来咬他,死死地搂住他的脖子,用尽全身力气将他的头朝壁上乱  碰。他被憋得出不了气,全身厌恶得发抖。最后他终于挣脱出来, 发疯地朝她身上要害部位猛踢。他的女儿进来了,冷静地在一旁  观察了好久,忽然捉住那只黑猫朝他们中间扔来。他俩一愣,同时  住了手。女儿鄙视地笑着,溜出去了。黑猫将他油污的裤腿当作了练功的柱子,欢快地在上面练它的爪子。


“我活得真费力,”他对慕兰说,“这都是由于失眠引起的。”


“我们应该对隔壁那女人加强监视。最近她通夜不熄灯,我总在半夜看见板壁缝里透着灯光。我有一次偷看到她正在搜集女 人屁股的图片,她的壁上贴满了这类屁股,真是不堪入目。也许她在暗地做贩卖淫画的生意?”


她出去了。他拿起她的一只皮鞋,扔到后面的阴沟里,然后嘻嘻地笑了一阵。麻老五对他的侵犯已经到了忍无可忍的地步了,今天他当众死死揪住他的手臂,将一只臭虫塞到他手里,然后跳开 去,向围着观看的人宣布:要将他的私人秘密公布于众。他吓破了胆,抱头鼠窜。


“我要活一百岁!”麻老五在他背后宣告。



她找出一大叠报纸,剪成细的长条,然后搬来梯子,爬上去将 板壁的每一条缝都仔细地封死了。她忙乎到半夜,身上不断地流出酸臭的汗液,屋里的灰尘又在她身上画出一道道污迹。


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一直坐在家里。她的窗帘破了一个大 洞, 一只丑陋不堪的麻点蛾子从那个洞里爬进来,撒了一泡黄水, 还在窗帘上密密麻麻地产了一大片卵,叫人看着身上一阵阵发麻。 炎热是一天天地厉害了,她一进屋就将全身脱得精光。在镜子里  面看见熟悉的、皱巴巴的肢体,她又模模糊糊地想起了那个男人, 那个瘦长的身影。在她的记忆中,他就是这么一个飘浮的东西,怎  么也无法抓住。她使劲地回忆他们睡在床上的情形,总是只得到一些零落的,似有似无的片断。桌上的灰已被她扫去了,连半圆形的屁股印子都没留下。也许她完全弄错了?在一开始,她的确有  过一种类似欲望的东西。自从最后一次和他吃完了那包蚕豆,他  讲了地质队的事之后,她觉得欲望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也许原  来就不存在的,不过是她自欺的想法?)好些天来,她一直在提心  吊胆,生怕他出其不意地闯进来。她将门闩好,躲在蚊帐里面,汗流浃背,懊恼不已。他们闹起来的时候,她听得清清楚楚,但是她  并不关心,她正在紧张地注视那只蛾子,生怕它飞到床上来产卵。 “那男的是一个鬼鬼祟祟的怪物。”她心平气和地想。她已经忘了 她说过他像自己这码事了。帐子里很闷,两只大苍蝇在帐顶嗡嗡  叫着,滚成一团在那里交媾。外面太阳很毒,然而白天是昏沉的。 在她的记忆中,白天总是昏沉的,楮树和小屋总是沉沦在那昏沉的  底里,蚊虫在紧闭的屋里唱着窒闷的歌。亮晶晶的白天只有从前 才有,那是与夹竹桃的苦涩一起到来的。那时满树的叶子就像着 了火,地上有一个一个的小圆圈,像撒了一地的银圆。那时听不到  蟋蟀的病吟,只有两只斑鸠温柔地、梦呓般的从早到晚啼叫。她的 父亲是一个工程师。“她将来要继承父业。”小时母亲时常对人吹  牛。但是她没能继承父业,她成了一个卖糖果的营业员。母亲因 此恨透了她,发誓:“要搅得她永远不得安宁。”“这家伙要了我的命。”她逢人就诉说,还哭起来,“真是一条毒蛇呀,为什么?!”她这人总喜欢耿耿于怀,或许父亲就因为这个受不了她,去和街上一个 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娣居了。母亲每天上街买菜总看见他从那老 太婆的矮屋檐下钻出来,但她放不下臭架子,只好装得若无其事的 样子。老况昨天又托人送来一包蚕豆,这一次炒得更硬,嚼久了很 不舒服,太阳穴胀得不行。下班的时候,她看见老况被婆婆紧紧地 挽着臂在街上蹈趾。婆婆穿着一件鲜亮刺目的绉纱衣裳,头上还 是戴着那顶破烂的草帽,干枯平板的身子像斧头砍出的一般。老 况脸上大放油光,显出和往日大不相同的、自信的神气,劲头十足 地飞起一脚,将一块路上的碎砖头踢出老远。“生活要有明确的 奋斗目标。”听见婆婆斩钉截铁地说,还把烂草帽自负地从头上摘 下来,胸有成竹地抖掉上面的灰。她经过他们面前时,婆婆看见了 她,镇定地、蔑视地向她点了两下头,然后目标明确地挽着老况,从 她身边一擦而过。“这顶草帽对于我有非同寻常的意义 …… ”她 的语气那么热切,为的是掩饰内心的空虚。“原来她还搽香水 呢。”她一看到这两人在一起那种一本正经的神态,总忍不住要 笑。但这次她不敢笑,因为她发现谁家窗帘在抖,有人躲在帘子后 面观察她。那人推开窗,弄虚作假地漱了好久的喉咙,朝外面吐了 一 口唾沫,翻着白眼打量了她一眼,又关上了窗,兴许还躲在帘子边上。婆婆他们已经走远了,声音还是顺着风不停地传到她耳朵里来,“保持心明眼亮,就会产生使不完的劲头…… ”


白天是昏沉的,在白天,桌上居然有成群的老鼠穿梭,跳出了 弹性的、沉甸甸的脚步声。她一闭眼,立刻就看见向日葵的花盘,一个又一个,热烘烘的、金黄的……


“我真活不下去了呀。”他的声音拖着哭腔。她看见他头上的皮屑将肩头弄出一片白色。


“你一点也不冲动,别装佯了。”她打开门,两臂交叉,傲慢地 瞪着他,"你这种样子不是太可笑了吗?这上面有一只怪蛾子,老巴着不肯走,你替我打死它罢。”她指了指扫帚。


他猫着长腰接近蛾子的所在,用扫帚猛地一扑,蛾子掉在地上。


“也许,我是太不坚强了。”他发着窘,“当然你都听见了的,并 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是这样吗?我的样子就像一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完全是自作多情。”她舒了一口气, 一脚踏死了蛾子,“你变 得像我母亲了。我母亲这种人生活真不容易, 一天到晚老是那么 愤愤地,老是那么上窜下跳,辛苦得很呢。我有时真想不出她怎么还能活到今天,也许她终究要得癌症死掉的。”


“最近我没做什么梦。”他嗫嚅地告诉她,退到了门边,似乎打算去开门。


"当然,你忙得不得了。”她谅解地说,“你一直想变一变看看。


我想你或许会有成效的,你一直在努力,这有多难,无法想象…… ”


“难极了,我简直是一个白痴,"他满腔忧愤,站住不动了,“所 有的人,讲什么话,做什么事,都规定得好好的。而我,什么也不 是,也变不像。哪怕费尽心机模仿别人走路,哪怕整日站在办公室 的窗口装出在思索的样子,腿子站断。其实我也是被规定好了的, 就是这么一个什么也不是的人。”停了一停,他又说,“几十年来,我一直这样,你怎样?”


“我?啊,我老是想不起你来。在我看来,你是一个影子一类的东西。你的确什么也不是。其实我也这样,但是我不为这个苦  恼,也不去想变的事。我已经干涸了,我早告诉了你,长满了芦秆。我只有一件要苦恼的事,就是这条毯子。我打算睡觉前将它钉在  床沿上,免得它再飞。在我们这类人里,有的想变,成功了,变成了一般的人。但还有一些不能成功,而又不安于什么也不是,总想给自己一个明确的规定,于是徒劳无益地挣扎了一辈子。我觉得你  也不能成功,你的骨头这么笨重,又患着关节炎,你在人前转动你的身体都十分困难。你看,我就这个样,我吃腌黄瓜,过得很坦然。”


“邻居假装来跟我借杀虫剂,当着我的面把驱蚊药水抢走了。我老婆说这屈辱得很呢。”


“这一点也不屈辱,其实你也一定没感到屈辱,对不对?干吗 要来这里装佯呢?这多不好。你根本用不着那么怕他,我是说那 个邻居。在黑暗中,你听见树干发出的爆裂声没有?这棵树真是狂怒得很呢,我看见满树的叶子都爆出了火星……”


“我这一向没做什么梦,我得走了。”他出去了,没有在桌上留下半圆形的屁股印子。


他说“我得走了”的时候那种做贼心虚的神气,她看了觉得挺 开心的。她注意到他身上的那件汗衫已经十分脏,十分油腻了,靠 腋窝处还有个地方散了线缝,他穿着它显得可怜巴巴的。他的女 人大概已经跟他闹翻了,才不肯帮他补汗衫,而他,还要假模假样地说什么“一个梦也没做”。真是怪事。


其实他听见了树干的爆裂声,也看见了叶片上的火星,他说 “没做梦”是因为心里羞愧。当时他跳起来关紧了窗户,因为数不 清的蛾子正带着火星飞进屋里来。在窗外,惨白的月光下, 一动不动地站着一个披头散发的裸体女人,那身体的轮廓使他蓦地一惊,身上长满了疹子。他想来睡,后脑勺刚一接触枕头,就被什么尖锐 的东西扎了一下。他将枕头拍打了一阵,翻了一个边,刚一躺下, 又被更狠地扎了一下。“哎哟”,他失口叫出了声。那女人正站在 窗玻璃外面,干瘪的乳房耷拉下来,浑身载满了火星。她无声地动了动嘴唇。


“你折腾些什么?”老婆重重地踢了他一脚。


“红果不停地掉在瓦片上,你一点也没有听见?你看看窗外吧,有样怪东西站在那里。”


“胡说,"她跟着鞋走到窗口,打开窗向外探了探头,说,"呸! 别吓人啦,大概是我白天挂的那面镜子的反光。它扰得你不能睡 觉?你的神经真是太脆弱了,你怎么这样娇气,我上去把它取下 来。”她“咂咂咂”地走出去,又“嘱嚼咂”地进来了,“明天是不是 去找那法师来驱一驱邪,有人私下告诉我,说我们这小屋闹鬼,已 经闹了好久了。你知道我干吗要用镜子来侦察隔壁的举动吗?我 一直在怀疑!他们驱过邪,不管用,后来那男的才搬走了的,你注 意到了没有?那女的肯定已经被缠上了,有天夜里我听见她在屋 里跟什么东西厮打,弄得乒乒乓乓直响呢!你千万别朝她看,她的 眼睛里面有一根两寸长的钢针,我看见她朝一个小孩身上发射,那小孩痛得哇哇直叫。”


因为和所长的那次谈话,他成了众人的笑柄了。那一天,安国 为在办公室里大喊大叫地冲他说:“喂,你有没有良种猫?请捐献 一只!”其余的人都在交头接耳,挤眉弄眼,其中一个还用指头蘸 着唾沫,大模大样地在蒙灰的玻璃上画了一只猫。他怔怔地站着, 那伙人却又追赶起一只老鼠来了。叫叫嚷嚷,碰碰跌跌,还乘机将 他推过来,撞过去, 一下子将他挺到墙上, 一下子又将他挺到桌子边。


“我并不养猫……”他揉着碰痛了的腰,吞吞吐吐地说。


“他说什么?”所有的人都停下来,老鼠也不追了,满怀兴致地朝他围拢来,死死地盯紧了他。


“你说什么?”


“我正在说……我打算说——我有一种特殊的自我感觉。”他胆怯地看着这一伙人。不敢往下说了。


“天老爷!”所有的人都蹦起老高老高,乐得要死,“他说他有特异功能!同志们!这家伙不是在吹牛吗?哈哈哈!!”


“哈哈哈。”他也迟疑地笑起来,因为总得表示点什么。老鼠 又从桌子底下跑出来了,大家一窝蜂地去追老鼠,他忽然觉得自己仿佛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于是也去追老鼠。


“且慢!”安国为抠住他的脖子,“我要把这事报告所长,你并不养猫。”他笑眯眯地说。


他心怀鬼胎地熬了好多天,所长却没来找他,甚至远远见了他 都要绕弯儿避开。只是有一回,他偶然在办公室门外偷听到了所 长对他的评价,他说他是“一只滑稽的老鹦鹉”,说过就又用那种 吓死人的音量大笑起来。“我的脚趾头为什么这么痒?呃?”他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我一笑脚趾头就痒得不行,该死的东西!”


一个雨蒙蒙的早晨。麻老五又当街拦住他,还将发绿的鼻涕 甩在他的裤管上。于是,他下定决心要脱胎换骨了,他鼓起勇气朝所长家里走去。


屋里乱糟糟的情况使他大吃一惊,他还以为走进了废品收购 站。五花八门的东西一直堆到了天花板上,两个大阁楼全被压得 摇摇欲坠。他使劲眨了眨眼,从那数不清的、蒙灰的什物堆里认出 一个盛酒的坛子, 一把没把的铁锹, 一串念珠, 一摞粗瓷碗, 一个鸟笼(里面站着两只半死不活的鹦鹉),一大束女人的长发(颇为吓 人地从阁楼上垂下来),一张三条腿的古式床, 一大堆生殖器的石 膏模型, 一副鲨鱼头骨,一只断了的拐杖等等。在一个角落里,所 长和他夫人正在吃饭,饭菜都摆在一个竹制鸡笼上面,鸡笼里还养 着一只黄母鸡。所长的夫人像一个墨黑的泥人,眼珠子一动也不动。


“我也许能 …… ”他讷讷地开口,小心地挪动脚步,绕过那些杂物,“我想过了,我有办法搞到那种良种货色。”


“嘿嘿?”所长翻着白眼,停止了咀嚼,将酒糟鼻伸到他衣服上仔细地嗅了几嗅,“你觉得印象怎样?这下我可让你大开眼界了 吧?你看见那副鲨鱼骨头没有?你有什么感想?现在你可以到所  里去吹牛啦,你真运气!不过我这两只东西确实糟透了,哪里是什  么鹦鹉,简直是乌鸦!我说你别坐在那张床上,它只有三条腿,你可以坐在这个鸟笼子上面,我们有时将它当凳子坐,在有客人的情 况下。等你帮我搞来良种货色,我就让你参观我后面两间房里的 东西,不过现在还不行,你得先交良种货色,我可不打算给你白看, 看了好去吹牛。你也别想打这种鬼主意,老弟,他们说你鬼得很, 对不对?也许你在偷偷地干搜集邮票的勾当,好一鸣惊人?呸,这种事你得跟我好好学。”


“实际上,我有一种很严肃的想法,我正打算脱胎…… ”


“嘘!别说话!近来我的心脏跳得很不正常。这就对啦,这 就对啦。”他宽宏大量地拍拍他的背脊,忽又想起了什么,“你至迟 不能超过后天,要是超过了后天,我就不让你参观我后面房里的宝 贝了,你听明白了没有?要是看不到我的宝贝,你要后悔一辈子的, 一直后悔到坟墓里去!”他竖起一个胖指头,警告地在他脸上戳了一下,“第一流的!举世无双的!明白了没有?”


近来他感到自己日渐衰老了。偶尔他还记得地质队的事,然 而那些情景都已经退得极遥远,缩成了一个模糊的小光斑。时常 在白天里,他发现自己在干一些不可思议的事:有一次他打算用一 把锯把床脚锯断,还有一次他把尿撒在老婆的袜子上面。隔壁的 女人竟能旁若无人地吃她的酸黄瓜,这件事想一想都使他心绪缭 乱。他听见蚊虫在她那个房里拥挤着,简直像开运动会。虽然板 壁缝贴上了纸条,仍然可听到她的髋关节在床板上嘎吱地磨响的 声音,还有那种衰弱的喘息。他的耳朵怎么反而越老越灵敏了呢? 比如慕兰,就从来听不到什么。她听不到红浆果落在瓦片上,也听 不到树干的爆裂声,她听不到蚊虫在隔壁房里喧闹,也听不到女人 在床上辗转。她每天夜里都在床上放着消化不良的臭屁,从前她 母亲放屁的毛病遗传给她了。有时他卑怯地问一问她听到什么没 有,她总要大发脾气,说他这种人“天生一副猥琐的相貌”,“心里 藏着见不得人的鬼事”。他喂的那只黑猫已经从家里出走了。偶 尔它也回来,阴谋家似的嗅来嗅去,献媚地朝他叫两声,又匆匆地 逃离了。他注意到它的尾巴只剩了半截,是不是女儿剁的呢?这 么看来她终于得手了。当他假意用玩笑的口吻谈起这件事的时候,女儿竟怪模怪样地哭起来,还说要跳到后面的井里去淹死,说她对这个家已经看够了,早就不耐烦了,倒好像她自己有多么清高似的。


终于有一天,当黑暗的窗口飘出热昏了的人的谵语时,最后一只红果“嚓!”的一声,落到了瓦缝里。



“灵魂上的杂念是引起堕落的导火线。”这句话母亲已经说过  五遍了,她正在吐唾沫。自从他搬回来以后,看见母亲每晚都坐在  大柜后面的阴影里,朝一只纸盒里不停地吐唾沫,从来也不上任何   地方去,也没人到她这儿来。开始他很惊讶,后来母亲告诉他:“我正在进行灵魂上的清洗工作。”于是从那天起,他迷上了搜集   名人语录的工作。两个月来,他已经搜集了两大本,而且越干越来   劲儿。“名人的思想里有无穷的奥妙。”他跟人说话开始使用这样   的口吻,“只要想一想都叫人诚惶诚恐,五体投地。从前在我没有   找到生活的宗旨的时候,我心中是一片漆黑,真不知怎么活过来   的。现在一切都有了一种不同的情景,生命的意义已经展现出  来…… ”本来他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现在竟出乎意料地变得像   老婆子一般,逢人就唠叨心中的事儿了。“新的生活使他很振奋”有一天他听见母亲跟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说。(那老太婆是跟一个瘦骨伶仃的秃头工程师娣居的,她说他是一个“妙不可言的人儿”,“有种说不出的高级派头”。)“这就像一种崭新的姿态。你想 一想吧,活了三十多岁,忽然整个生活的意义一下子展现在眼前!”每天傍晚他都和母亲到街上去散步,手挽着手,趾高气扬,他心中升起一种从未体验过的新奇感和自豪感。当这种情绪在他胸中涨满起来的时候,他总恨不得踢一脚路边的石子,恨不得捶一顿路边的电线杆,然后哈哈大笑,笑得一身打颤。有时他也不由自主地回想起楮树下的小屋里的生活,那就如一个朦朦胧胧的梦境。 那种嚼蚕豆的不眠之夜,那种挣不脱的恐怖,现在体验起来仍然使  他脸色发青,汗如雨下。“一切都是由酸黄瓜引起的,”他向母亲诉说道,“不正常的嗜好常常引起罪恶的欲念。我有一个同事的老婆,每天要吃臭豆腐干,有一年冬天买不到,她馋得发了疯,竟把  她丈夫干掉了。真是沉痛的教训呀。”“你老婆这种人并不存在,” 母亲一字一板地从牙缝里说,那门牙上有两个蛀洞,“她终将自行消失。”然而她到现在还没消失,她在阴暗发霉的小屋里像老鼠一样生活,悄悄地嚼着酸黄瓜和蚕豆,行踪越来越诡秘。他每星期给  她送去蚕豆,那惭愧的心情就如同喂着一只老鼠。“分开后感觉怎样?”有一天她口里吐着蚕豆壳随随便便地问他,好像他是她的一个邻居。“也许身心两方面都健康得多。”他红光满面地回答,同时就涌上一股莫名其妙的负疚情绪,他冲口而出又补充了一句: “你也可以搬过来住。”她冲他古怪地一笑,说:“现在这屋里的蚊 虫简直像在开运动会,你在夜里听见没有?在刮南风的时候,那声音兴许能传到你的枕边。”后来母亲称他那种负疚情绪为“残余的龌龊念头”。从那里搬出来之后好久,他才隐隐约约地听人讲起 小屋闹鬼的事,他当晚就在床上捣鼓了一夜没睡,弄得好几天头昏脑涨,背心出冷汗。有的时候,他躺在窗旁,看见浮云从天边逝去, 忽然很感动,甚至涌出了眼泪。“做到老,学到老。”他喃喃地自言自语,为一下子想到了用这句成语来形容自己的情绪而高兴。 “你必须试一试吃蚕蛹。”母亲说,两只睁得圆圆的小眼很像鸡眼,“我的一个熟人试过了,简直有起死回生的作用。”前天他从学校回家,看见岳母鬼头鬼脑地在酒店门背后将脖 子一伸,等候着他走进去。他转身拔腿就跑。她在后面追着,高声 大叫:“骗子手!道德败坏的东西!我要送你上监狱去!”还捡起 路边的碎石头来扔他呢。结婚以来,她一次也没上他们的小屋来 过,从来也没承认过他是什么女婿。自从他从家里搬出之后,她却 忽然对他们的私生活感到了极大的兴趣,整日整日在那小屋附近 转悠,有时还当街拦住他,挥着拳头对他说,要将他的卑劣行径向学校领导做一个详细汇报。如果他不赶快醒悟,将是自取灭亡。

边说还边跺脚,脸上沉痛的表情使他迷惑不解。“她一直等着这 一天,”他去送蚕豆时虚汝华微笑着告诉他,“她的头发都已经等白了,你还没发现吗?现在她认定时机到了,就跳将出来。多少年来,不管日里夜里,她总在不断地诅咒,她这人太执着,太喜欢耿耿于怀了,看着她日子过得这般艰难,我都替她在手心捏一把汗呀。 她快完蛋了,也许在做垂死的挣扎吧,我觉得她近来气色很坏。” 他一回去就向母亲诉苦了:“那屋里的蚊虫就如强盗一般迎面扑来,朝你身上乱叮乱咬。喷筒啦,杀虫剂啦,全不知扔到什么地方   去啦。我不知道她心里全在想些什么,真是岂有此理,都是酸黄瓜引起的,当初我竟会由着她吃…… ”母亲从鼻眼里“吭吭”了一阵, 说:“有人告诉我,那屋里半夜传出狼嗥,真是阴森可怕呀。”“对啦   对啦,”他摆弄着名人的语录本,愁眉紧锁,“首先是金鱼的惨死,接着是暖水壶的失踪,当时我为什么不把所有的事联系起来想一想呢?我看了这么久,原来她已经完全无可救药了,原来事情是一场骗局,我完全弄错了。她一直企图咬死我…… ”“这种女人终究会自行消失。”母亲又一字一板地说,“因为她从来就不存在。”


媒人介绍他们俩认识的时候,她已经是快嫁不出去的老姑娘, 短头发乱蓬蓬的,从来也不用梳子梳理,只用指头抓两下了事。然而她一点也不固执,甚至像小孩一样毫无主见,正是这一点使他怦然心动。在她面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一个男子汉。他把她带到 楮树下面的小屋里来,满脑子又空又大的计划,想要在屋前搭一个 葡萄架,想要在后面搭一个花棚,这些都没来得及实现,因为蟋蟀 的入侵把他拖得精疲力竭了。随着岁月的流逝,他才惶恐地发现, 原来老婆是一只老鼠。她静悄悄的,总在“嘎吱嘎吱”地咬啮着什  么东西,屋里所有的家具上都留下了她那尖利的牙齿印痕。有一  天睡到半夜,他忽然觉得后脑勺上被什么东西蜇了一下,惊醒过来  之后用手一摸,发现了手上的血渍。他狂怒地推醒了她,吼道: “你要干什么?!”“我?”她揉着泡肿的眼,揉得手上满是眼屎,“我抓着了一只小老鼠,它总想从我手里逃脱,我发了急,就咬了它一 口。”“原来你想咬死我!”“咬死?我咬死你干什么?”她漠然地对着空中喃喃低语,然后打了一个哈欠,倒下睡去了。他灭了灯,在 黑暗中仔细倾听,听出来她的鼾声是虚假的,听出来她紧张得全身发抖。从那天起他就失眠了,不久就变成了神经官能症。后来她  还咬过他好几次,因为他很警惕,伤势都不重。有一回咬在肩膀 上,他醒来后她仍旧死死咬住不放,他只好扇了她一个耳光,把她从床上打落到地下去。他让她张开嘴巴,于是发现了牙间的瘀血, 原来她之所以死死咬住不放,是在吸他的血!有时他一下子意志软弱,怀疑起她是不是一个妖婆来,但他很快又打消了这种想法,他怕别人讥笑。他只好硬着头皮去捉蟋蟀,她则像机器人一样执  行命令:每天喷洒三次杀虫剂,用棍子没个完地捣毁蟋蟀的巢穴, 每天早上做几百下舒展动作(这是他熟识的一个医生的忠告),实行蚕豆疗法,睡觉时头朝东等等。这些方案一点也没有起到应有的作用,他终于看着她一点一点地萎缩下去,变成了一颗干柠檬。 她的牙齿慢慢地松动了,她不再咬啮什么东西,却开始吃起酸黄瓜来,而且腌了一坛又一坛。有时夜里一觉睡醒还起来吃一阵,整天嚼个没完。当他在屋里的时候,只要听见牙巴间“嘎嘣”一响,闭着眼也知道她在干什么勾当。虽然她尽量轻轻地嚼,那响声还是  搞得他暴跳如雷。那一次他一下就砸烂了五个坛子,满屋子腌黄瓜气味熏得他通夜失眠,痛苦已极。她看着,若有所思,愁苦不堪。 后来不知哪一天他发现,床底下又悄悄地摆起了五个新坛子。在他离开的前几天,她唆使他将屋里的窗子都钉上了铁条,说有个小偷在附近转悠,是不是要破门而入?他一边钉一边心里却在想:她是不是以疯作邪,打算在他熟睡时给他一下子?不然她讲话的当  儿为什么眼里冒出那种邪火来呢?那几天睡觉他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到母亲接走他的时候,他的神经已快错乱了。


“喂。”母亲端着纸盒,从大柜后面的阴影里走出来了, 一边吐一边说,“我的灵魂清洗工作结束了。我跟你讲一桩奇事,是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她从来不提她的名字,也许不知道?)告诉我的。 她说只要过了夜里十二点,王鞋匠的家里就传出桂花香,整条街都香遍。昨夜十二点。我使劲嗅了嗅,果然有那么一股味儿。今天中午我一直在考虑这事,弄得烦躁不安,午睡都没睡成。今天夜里我一定要把这事调查个水落石出,说不定是搞什么阴谋呢。你吃过晚饭后不要拴门,我打算在他家门外守候到十二点,必要时还要  查看他的耳朵,看看香味究竟是不是那里散发出来的。是不是报纸上讲的那种特异功能呢?要是那样倒也放下一桩心思。”


“妈妈,你看出来虚汝华现在变成什么东西了没有?”


“那个女人?”她将鸡眼凑近,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他。


“你没注意到吗?她早就变成一只老鼠了。人要是常模仿什 么也许就会变成什么。过去她常模仿老鼠,在屋里咬来咬去的,现 在果然变成了老鼠,一只牙齿松动的老鼠。有时我竟会起了这种 念头,想在蚕豆里拌一点砒霜送去,悄悄地,就如毒死一只老鼠,这不是很卑鄙吗?”他迟疑了一下,害羞地补充说,“要是能离婚,其实我是很逗女人喜欢…… ”


“那种卑鄙念头你从来没起过,也不会去干。你怎么会起那 一类念头呢?你从来也学不会自作主张去干一件事。那女人早就活得不耐烦了,她迟早会从这世界上消失得无影无踪,你时常软弱起来,以致丧失了信心。如果你每时每刻留心自己的一举一动,睡前别忘了服用消炎镇痛片,每天坚持灵魂的清洗工作,就会慢慢地强壮起来。别再提那种蠢事,你要我们成为大家的笑柄吗?你从  小就很孱弱,很迟钝,又特别喜欢想入非非,自作多情,忘乎所以, 像你这种人根本不能结婚,当初你怎么会没意识到这一点呢?幸亏我——”她陡地截住话头,板着面孔不作声了。此刻她心里大  概对他的愚钝觉得分外憎恨。她大声地、威胁地嗽着喉咙,用力朝纸盒吐去,翻着白眼看了他一眼。


“妈妈说得对,我完全是发了疯了。”他在母亲的目光下沮丧地缩成一团,变成了一个大肉球,微微颤抖着。


“这就好了。”母亲缓和地说,两眼变得像毛玻璃那样混浊无光了。


他非常害怕母亲生气,只要母亲一对他生气,他就吓得走投无 路,痛苦得活不下去。当天夜里他做了一个噩梦,梦见有人把他睡的那张床从身底下抽走了,他悬在半空中,落又落不下去。


“你没命地扑打些什么?”母亲在隔壁发问。


“床底下蹲着一只野猫,不断地要爬上床来,我正吓唬它呢。”


“你在心里背诵几条语录罢。”


月光像铺在地上的一长条尸布。


“你有没有碰见过野猫?”他说,竭力做出狰狞的鬼脸,“要知道野猫是很厉害的呢,你睡着了,它冷不防抓在你脸上。”


她陡然变了脸,向着天花板很快地说:“你找什么东西呀?你 的喷筒和杀虫剂,我全扔到垃圾堆里面去了,因为你不在,这些东西放在那里挺碍眼的,还是扔了干净。我倒是很能习惯在蚊虫里 面过活的呢。蚊虫喜欢围着我嗡嗡并不咬。听见蟋蟀叫,我就觉 得很亲切似的。你走了之后,蟋蟀的叫声越来越自信、有力了。现在我睡得很安稳,用不着为它们的心力衰竭日夜操心。”


“墙上怎么巴着这么多蛾子?”


“是飞进来产卵的,很可怜,不是吗?”


“我拿来的蚕豆,你好好嚼烂罢,有人说这屋里闹鬼呢!”


“闹鬼的也许是我。我总是半夜里起来,将毯子甩得呼呼作响,要是你不搬走的话,说不定会被吓死,你的性格太软弱了。”


“或许是这样,”他伤心地叹了一口气,“你一直想咬死我。”

“   ”

...

“你早就疯了,我怎么会没发觉。”

“你母亲就有疯病,你是遗传的。我从前还打算种葡萄呢,那些蟋蟀差点要了我的命。我一回忆往事就出冷汗,发夜游症,我母亲老说我患了迫害狂。”

“     ”

.....


“你好好嚼蚕豆吧。”


“你下回不要亲自来了。隔壁的在大树上挂了一面镜子,你来的时候看见没有?他们从镜子里观察你的形迹呢。我实在弄不 清他们的用心何在,挺可怕的,对不对?说不定他们打算搞谋杀吧?”



当她闭上眼嚼着盐水豆的当儿,天花板上的石灰又剥落了一 大块,这一次是露出里面的木条来了。八年来,她一直在这幢房子里苟延残喘,奇怪的是总不死。每次发病之后,她总能用细瘦的腿 子颤颤巍巍地支起沉重的身躯,重又在屋里扶墙移动。稍一恢复, 她就在天井里用箩筐捕麻雀,整天整天地守候。在天井里的墙上, 钉着几十只麻雀的尸体, 一律是从眼珠里钉进去的,外人看了无不目瞪口呆,满身鸡皮疙瘩。不久前她忽然食欲大增, 一天一天地强壮起来了。有人告诉了她那边小屋里的事儿,她闻讯后立刻精神抖擞,全副武装,开始了她的监视活动。“原来如此!”她对卖油饼的老婆子嚷道,“想一想吧,八年的痛苦!凄惨的晚年!每天夜里  臭虫的咬啮!你们有谁受过这种折磨?现在他终于看出了这条毒蛇了!有一回我在街上看见他,好小子,他的一边脸古怪地抽搐着,脖子上伤痕累累,浑身散发出狐臭,可怜的家伙,他怎么会落到  她手中的呢?这就好比苍蝇落进了毒蜘蛛张开的网,她吸干了他  的血!这事到死都是个谜。也许他是一个白痴?我觉得他走路的姿势很特别,邻居说他把葡萄架搭在卧房里,我的天!”在她小的时候,她也曾对她抱过期望的,然而她天生的性格卑贱,歪门邪道。 “汝华呀,你又把菜汤滴在衬衫前襟上面了!真腻心呀!你的脚步跺得那么响,我疑心你的鞋底是不是钉着铁掌呢!”那时她总是  心烦气躁地喊。她明明听到的,却一声不响,仍旧低头弯腰,沿着墙根找蚂蚁的巢穴。她吃起东西来毫无顾忌,满不在乎地嚼得牙巴大响,完全酷似她那疯疯癫癫的父亲。有一回她用棍子打她,她忽然跳起来咬了她一口,刚好咬在虎口上。咬得很轻,像是被什么鸟啄了一下,那伤口竟肿了一个多月。后来她细细查看了她的牙齿,发现那些牙齿生得很古怪,十分尖利,过于细小,简直不像人的牙齿。在她睡着了的时候,她多次起过一种欲念:想用锤子敲掉她  几颗牙齿。有一次她已经举起了锤子,不料她睁开了眼讥笑地瞪着她,原来她一直在装睡,在肚子里暗笑。自从她丈夫与街上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娣居以来,她一直视而不见,生怕女儿知道。有一天她从那家路过,听见里面欢声笑语,好不热闹。从板壁缝往里一瞧,原来三人在里边喝茶呢。而在家里,他们一家人从来也没有一道喝过茶。桌上摆着几样小吃, 一面大镜子吓死人地反着光。老头笑得嘴角流出了涎水,两条麻秆儿似的细腿在桌子底下蹭着那婆子墨黑多毛的大粗腿,女儿也在傻乎乎地笑,装模作样地捂住肚子。那老太婆已经老得如一棵枯树,皱巴巴的,满嘴大黑牙,成天一支接一支地抽烟,只有精神失常的疯子才会看上这样一件货色。 而她的丈夫就正是一个疯子,现在疯病又传给了女儿。“真是一对活宝呀。”当时她从牙缝里咕噜了一句,喉咙里有一种吞了蛆的  感觉。到她一成年,就将她这做母亲的当成了生死仇人, 一味地胡作非为,想尽办法来刺激她的神经,而且装出一副麻木不仁的神气,来掩盖内心的快意。那次她患肺炎,她本来算好她一准完蛋, 报复的好时机来了,谁知到头来又是空欢喜一场。“妈妈呀,”她故意嗲声嗲气地说,“您何必来看我?还好得很呢,离死还远着呢,您就放心了吧。您想想看,像我这种人怎么能死得了呢?”不久前她忽然心生一计,想跟那男的订立盟约,来共同对付她女儿。 她满脑子幻想,在厕所的墙下边等了好久,看见他来了,仍旧是那种白痴模样。她冲上去拽住他的衣袖,滔滔不绝地诉说起来,什么“同病相怜”呀,“孤苦伶仃”呀,“要采取有力的措施来自卫”呀等等。“我一直在心里把你当我的亲儿子,做梦也在担心你的生命 安危呢。”她谄媚地说。他骨碌碌地转动钝重的眼珠,总也听不明 白她的意思。“果然是个白痴呀。”她想。最后,他好像忽然下了 大决心似的,脸色一变,用猛力甩脱她,粗声粗气地问:“喂,你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见过?也许你是想来谋财害命的吧?别打 错了主意!我母亲可厉害啦,我要喊她来教训教训你!”“你是我 的女婿呀。”“你别来搞诈骗,我不是你的什么女婿。你当街拦住 我,眼珠不怀好意地盯着我,这是怎么回事?你再欺侮我我可要告诉我母亲,让她来给你真颜色看看!”他边说边逃跑,追也追不上。


他的腿的确是细得像麻杆儿一样了。好多年以前,他也曾是 一个高大的汉子,脸上红通通的。有一天,他正在做一个梦,梦见 窗前的美人蕉发了疯似的怒放,太阳又高又远。忽然他被什么东 西扎了一下,痛醒了过来。他看见老婆正在吸吮着他的腿子,做出 猫吃肉的种种姿态。她的舌头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肉刺,刚才在梦 里他就是被这些肉刺扎得痛。他想缩回腿子,无奈她使出从没有 过的蛮力按得紧紧的,用力咬着,像要将小腿上的大块肌肉全撕下来吞进肚里去。他只好闭上眼,忍着恶心,听之任之。没想到这种把戏竟继续下去了,而且变本加厉。每天早上起来,他身上都是青  一块紫一块的,有时还肿起老高。他的身子一天天变细,肌肉一天  天消融,淋巴结像一个个鸽子蛋。他时常疑心他身上的肌肉是不  是在睡着的时候被她吃掉了,因为她已经在不断地发胖。“你,干吗老吃我的肉?”他说。“呸!”她嚷嚷起来,“势利小人!算计者! 我的天呀 …… ”她老不洗头发,她一接近他,头发上那股酸臭味儿  就猛冲他的鼻孔。后来有一天,她拿盆子来洗头了。大块的污垢  连着发根从她脑袋上掉下来,落在盆子里,所有的头发全脱光了。 她要他朝她头上浇水,他的手抖得厉害,瓢落到了地上。她跳起  来,口里骂着污秽的粗话,光着发红的秃头,叉着腰追赶他,提起一  桶冷水从他头顶上淋下去。他在床上躺了一个星期,发着高烧,不断地摸着脑袋,嚷叫有人要剥他的头皮,又说头皮剥开就会露出里  面的脑髓来。病好之后,他逃到了摆香烟摊子的老太婆这里,老太  婆浑身冒着葵花子味儿,卧房又大又黑,他觉得十分安心。她起初夜里还来找,从窗眼里窥视,将门敲得“嘣嘣”地响。


“妈妈的头发长出来没有?”汝华小的时候,他总问她这个问题。


“没有。你没看见她包着头巾吗?我看见她每天晚上按摩头皮,她怕伤风怕得要命,也许她会死掉吧?”她天真地分析着。


“可怜的人。”他沉思了一会,立刻又骇怕地加了一句:“说不定她打算报复我吧?”


“昨天我轻轻地咬了她一口。”


他震惊地“啊”了一声,像梦游人那样伸出手来抚摸她的头 发。“这些头发长得很结实,”他说,“你要经常洗涤它们。你睡觉时有没有看见天花板裂开过?”


“天花板?”


“对呀,天花板。那栋房子很大、很旧,墙壁里常常传出什么 人厮打的响声。睡觉的时候,天花板会出其不意地在上面裂开,伸 出许多细小得如蛇头的人脑袋……当然,我在骗你了,你该不会害怕的吧?我喜欢讲这些惊险的故事。”


最近有一次,他和汝华在街上劈面相遇,他竟没认出她来, 一直从她身旁走过去了。后来他的同事告诉他这件事,他还觉得莫 名其妙呢。汝华竟会去结婚,他想她一定是神经错乱了,要不就是 受了坏人的利诱。这孩子从小就是一副自甘堕落的派头,和他自 己一样无所作为,懒懒散散。女婿是个流氓加白痴,恋爱的头一天就跑到他这里来搞讹诈,异想天开地要他负担费用。


“原来你是一只大乌龟。”他一字一顿威严地说。


“你,你说什么?”那蠢材还摸了摸后脑勺呢。


“我说你是一 只大乌龟!我女儿跟所有的男人都搞!听明白了吗?”他更加威严地逼近了他,“滚!”


他吓得屁滚尿流, 一点也弄不清发生的事,然而还贼头贼脑地 溜着眼珠,威胁说要“解除婚约”,假如他不负担费用的话。他一走,他就没命地大笑起来,笑得在床上打了三个滚。


后来他还和这女婿常见面,每次都是他来索钱,每次都被他讥 笑一顿,空手而归。但这家伙脑子有毛病,总抱着希望,想入非非,而且态度老是那样不可思议的理直气壮。


“你得给钱。”他又来这一套了。


“我偏不给。”他感兴趣地用一只眼斜睨着他。


“你在耍流氓。”


“什么?你跟流氓来要钱?啊?”


“你是她父亲,你得给钱。”


“我是一个流氓,我偏不给钱。”


“我咒你马上暴死!”


每次他都气得发疯,看来他是狂躁型的。


女婿从家里出走后,他马上跑到女儿那里跟她说:


“你以为他跟你结婚是为了什么?”


“不知道。”她提防地瞄着他,“他说是为了在门口搭葡萄架,恐怕他是在说谎。”


“呸!他跟你结婚是为了谋害我!他一开始看中的就是我这 老头子而不是你,绝不是你!他一直误认为我藏得有大宗钱财。 夜里我睡着了,他还在我房子周围转悠,烦躁地跺着脚,我知道他  骗你说是起夜来着。你怎么这么自信,居然去结婚。他等了八年,一直没机会下手,现在是等得不耐烦了才走掉的。”


“说不定连你也弄错了吧?”她嘲笑地看着他,“我倒认为他看 中的不是你的什么钱财。他看中的是你现在的老婆,我看见她向他卖弄过风情呢,这事很出乎你的意料吧?”


“胡说八道!”他觉得自己上了当,脸都红了,“你讲起话来真 武断。刚才我在路上正在想你母亲的事。听说她在夹墙上挖了一 个洞,天天将死雀子塞进去!什么东西老在她天井里嘤嘤地哭,我 一经过那里总听见。她这人真是歹毒。”他很愿意讲一讲他前妻的坏话,这一来精神很畅快似的。


“从前你总说你是中了妈妈的计,怎么能使人相信呢?太出 奇了。有人说你是想骗取她的私房积蓄,这很难听,是不是?我完 全不相信那种中伤,至于你怎么会跟她结的婚,那是一个很微妙的问题。”她摆出一副局外人的派头,使他觉得有条虫子在咬啮他的牙根。


他很懊恼,本来是要谈女婿的事,刺激一下女儿,陶醉陶醉,没 想到反被她抢白了去,改变了话题。近来她变得像蛇一样灵巧了,像他这种脑筋迟钝的老头子休想斗得过她。


“他时常到我那里去搞侦察,想嗅到钱财藏在什么地方。”他还不甘心。


“我梦见你变成了一只麻雀,‘叽叽喳喳’地跳个不停。他干 吗老说葡萄架的事?这是一个弥天大谎,你也在向我说一个弥天大谎,你和他一定合得来。”


屋里很暗,一些小东西在墙根和屋梁上窜来窜去,弄出很大的 响声。墙上巴着的五六只大蛾子忽然“呼”的一下全飞起来,在他 们头顶绕圈子,撒下有毒的粉末,弄得他眼发直脚发抖。女儿裸着 上半身裹在一条破毯子里,在屋里大踏步地走来走去。毯子飘扬起来,使她看上去很可怕。


他忽然失去了主张,嗫嚅地说:“我要走 …… ”然后打开门撒 腿就跑, 一直跑到拐弯的那堵墙后面才停下来,回头一看,女儿的 房门已关得紧紧的,有一个黑影从小屋后面钻出来,躲在大树后面,他发现那是前妻。窗帘抖动了一下,又毫无动静了。


她听见有人在拨屋顶上的瓦,“哗啦哗啦”的阴森恐怖。她拨 开窗帘,看见母亲矮胖的身子,她正踮着脚用一根竹竿在干这勾  当。“你想标榜一下自己吗?哼……你必须给一个明确的答复, 听明白了没有?”她低语着,呼吸困难。她则在屋里踱来踱去,检  查铁护栅的牢度。“哗啦哗啦”的声音越来越大,越来越蛮横,有  几片瓦落到了天花板上,砸得粉碎。母亲近来特别放肆,昨天半夜  她已经在屋顶上弄了一个洞,她还扬言要把所有的瓦全掀掉,冻死她,以解心头之恨。她还拾来毛毛虫,臭鱼烂虾,从板壁裂缝里塞  到屋里来。父亲一来,就意味深长地打量屋顶,不怀好意地说: “刮风的时候,这棵大树该不会把屋子砸垮吧?昨天你那个流氓  又到了我那里,跟我说巴不得你马上死掉,又说要是你死掉了,他  说不定要发大财。他时常来找我讲他心里的话,从一开始就这样。 你老不相信,以为我骗你,你太自负了。他甚至还提出要和我交朋  友呢,当然是为了钱财,也为了要我和他一起来对付你。我经过考  虑,决定答应他的要求。不过他休想从我这里搞到什么,他远不是  我的对手。你那个流氓也和你一样,目中无人,骄横得不得了,但 是他蠢得很,简直是一个白痴,他老在我面前诽谤你……”他一啰  嗦起来就不收场,坐下又站起,站起又坐下, 一会儿搔屁股, 一会儿搔背心,像有数不清的跳蚤在咬他似的。她打断他的话,撩拨他说:


“你该去认识一下街上那个卖老鼠药的婆子。”


“我干吗要认识她?”他又上当了。


“没什么,我不过说说好玩。”她审视着天花板,假装在研究那些蛛网。


“好嘛!!”他恍然大悟了,“门口的大树会将屋子砸垮,所有的人都这么说。”


未完待续





编者简介


   吴映寰,甘肃省作协会员,兰州市作协理事。别署天下正心堂主人、余地。甘肃靖远人,现居金城。政府机关工作,业余笔耕,有作品散见于纸媒及网络媒体。《正心堂文集》结集有散文随笔集《余地啊余地》、杂文集《乌金峡夜话》、纪实文学集《天南地北平堡人》、诗集《碱滩子,我的故乡》、散文集《长成一棵树》、评论集《说文解诗》等。 

    微信:gslzwgx   邮箱:942024005@qq.com

  陇上农家子弟,金城业余写家。身处边陲远地,心怀家国天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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