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存仁
民立中学毕业后,我决心学医。最初投考小南门南洋医科大学( 即东南医学院前身 ),这是几位留日学医人创办的,内中有一位教师是德国留学生,所以这间医校可称是德日派。因为是私人开办,规模不大,学生也不过二百多人,学费每学期收四十元,和一般学校来比较,这学费已算很贵,我的学费全由我四伯父负担。
在南洋医科大学,我苦读了一年,对医学基础渐有认识。不幸在暑假中我患上了伤寒症,就请大学中一位教师治疗,但是西医治伤寒并无对症药物,只是要我静卧四星期,吃葡萄糖和维他命 C 而已,不料病势越来越严重。
后来家人力劝就诊于孟河丁甘仁先生,只连服了五天中药热度竟然退清了。四伯父就对我说 :“你学西医,而西医不能治愈你的病,现在中医把你的病医好了,你不如改学中医。还有一个理由,你将来学成西医之后,开业时各项开支是一笔很大的数目,恐怕我都负担不起,你就做不成医生了。”
那时节恰好丁甘仁先生创办“上海中医专门学校”自任医校主任,延请谢利恒先生为校长,四伯父代我转托王一亭、朱福田两位世伯写了一封介绍信,投考“中医专门学校”。当时投考学校,这封介绍信就等于保证书一样。经过考试后,我即被录取。
上海中医专门学校的学费,每学期是二十四元,四伯父的负担就减轻了许多,我进了这间学校之后,一心攻读中医旧籍,进步很快。
……
我跟随丁甘仁老师抄方的时节,仍住在南市,一清早步行到英租界,沿途经过中西名医的诊所,当时有几个医生早晨七时已经开诊,夏应堂门诊六角六 ( 即小洋六角铜元六枚 ),殷受田门诊四角四,唯有平乔路上的张骧云门诊取费二角二。西医陈一龙、庄德、臧伯庸收费都是小洋八角。
这种观察,对我将来开业很有帮助。看他们如何应付病家,如何诊疗处方,他们各有千秋。最有趣的是张骧云,早晨六时,满屋子满天井都是伤寒发热的病人,都由家人用藤椅铺板抬来,他家里的天井极大,里面有许多卖各式点心和粥品的小贩,专门供应给陪伴者的家属吃的。
这时张聋“彭”年纪已很老,他有两个儿子、两个孙子帮着料理,一天要看到二三百号。后来和他们相熟之后,才知道张聋“彭”的门诊虽然收二角二,但是有人只给几个铜元,他也一样替他们看病。
丁甘仁老师的门诊是一元二角,每天看到一百号左右,是全上海诊金最贵的一人。( 按 : 后来安徽王仲奇、北京陆仲安到上海开诊,门诊取费二元、四元,但是每天求诊的人不过一二十人。)
丁甘仁老师因为有嗜好,门诊时间定早晨九时起,诊所就在白克路(今凤阳路 ) 珊家园,有时延迟到九时半才开始,我必然先到诊所等候。有一天我迟到了十分钟,别的师兄就凑上去抄方。
丁老师一边唱药方,师兄一边写,那位师兄因为听不懂他的常州土话,紧张太甚,落笔踌躇,丁师面有不悦之色,便问 :“陈某人怎么不来?”一会儿我到了,丁老师问我 :“你家住在哪里? ”我说 :“住在南市,相距此地有五里路,是步行来的。”
丁师在那天门诊完毕之后,吩咐管家的挂号先生说 :“明天起让陈师兄住到这里来。”指定一个小房间使用。这小房间就在弄堂底,中间有一个横额,是吴昌硕写的“留有余地”四字。我很高兴,因为我知道这个房间,要五年以上的老师兄才有资格居住,我一下子就住进去,别的师兄都有不豫之色。
……
我在丁甘仁老师处抄方,正是中医专门学校的实习时期。原想随从二年,以增学识,不料这一年上海大疫,许多医生病倒了,而各处善堂求诊的病人,增加了两三倍。
丁甘仁老师也突然患上了湿温伤寒症,那时他的哲嗣仲英师只得停诊侍候。仲英师待我很好,他说南市广益善堂缺一个医生,就派我去应诊,不过是临时性的,为期大约三个月,月薪是二十四元。于是我就即日赴任,我未毕业就开始做医生了。
丁甘仁老师卧病一个月,竟撒手西归,享年六十岁。这么一来,对我的刺激很大。那些天我在广益善堂门诊只做一个上午,下午就到丁家去帮忙做各项事务工作。
丁公甘仁是上海第一名红医生,小说家朱瘦菊( 别署海上说梦人 ) 著的《歇浦潮》小说中形容丁公是一位千万富翁。在交易所风潮中,《晶报》发表过一个消息,说是“名医丁甘仁一夜之间,投机亏折百多万。”其实这类消息都是言之过甚。
实际上,丁公谢世后,检点家财,只有珊家园一所住宅,是朱斗文卖给他的,当时价钱是六万四千元,还有一所在登贤里的房屋,是自己建筑的,花了二万六千元,在银行现款仅一万余元,继室欧阳夫人有现金十余万,此外在他家乡常州有田五千亩,他的财富只此而已。如此看来,一个人要积一些钱,真不容易。
从前上海人还有一种风气,有钱的人逝世之后,一定要举行一次盛大的出殡仪式,上海人称作“大出丧”。盛大的是盛杏苏、周扶九二人的出丧,不但全上海市民空巷去观看,连四乡的人都远道赶来参与其盛。
丁家的出丧,当然也并不能简陋,但是所费浩大,譬如上海孤儿院来一队乐队,就要捐一千元,诸如此类,所费不费,因此这次出殡,就限定不能过分铺张。
我在这次丧事中,日以继夜地帮忙。我只想在出丧行列中,要骑一匹“顶马”。所谓顶马,是排在灵轿之前的一匹白马,照例应该由女婿骑的,但是丁公那时没有女婿,又因我担任“排道子”的任务,所以就骑上了马。一路行来,自己觉得威风凛凛,英武不可一世。
丧事终结之后,我见到丁仲英师对治病的功夫真有一套,而做人之道,更是值得崇拜,所以我就要求继续师事仲英先生,他并不受我贽金就领首答应了。
记得清代名医叶天士有一个故事,他生平拜过十七个老师。我这时计算一下,要是将国学老师再加上医药老师,恰好也是十七位。但是我对仲英师追随最久,获得不少临床知识,可以说他是我唯一的业师。
我拜了丁仲英老师,与他儿子济华同居一室,是住在一间马棚楼上。所谓马棚楼,旧时是置放马车的,马车淘汰之后,改放汽车一辆,上面就变了一间很大的居室,这时他们对我相当优待。
还有一件好事情,仲英师除了自已诊病之外,大门口还有一间小房间,由学生们代诊贫苦的病人,限定在早晨七时至九时,对他们不但施诊,而且还赠药,以看到九时为止,逾时不再接受贫苦病人,以免扰乱正常业务。仲英师就派我担任这件事,一方面也增加我许多临床经验。
一清早做施诊给药的工作,贫苦病家有好多患重病的,我一一加以处理,手挥目送,应付裕如,因此学识与经验大为进步。其中有一部分病者实是吸毒的乞丐,从前吸毒是不犯法的,所以并不加以歧视,他们的病都由脱烟瘾而起,丁家备有一种用鸦片烟混合制成的止痛丸、止泻丸只要给他们三粒药丸,就可以诸病全消,因此来的人很多。我在这里就学到一种本领,一看他们的面貌和脉象,即刻可以知道是有毒瘾在身。有许多寒士,不承认吃烟,但是经我一看,他就无所遁形了。
——摘自陈存仁先生著《银元时代生活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