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深秋寂寥,庭院中梧桐树叶黄透飘落,韶光院里一如往日般冷冷清清,与前院时不时传过来的热闹声响格格不入的就像两个世界。
两名洒扫婢女停了动作,侧耳听了一听,其中一个撇嘴道:“前院这流水宴办了三天,听说昨日圣上都赐下厚礼,将一庶子捧的如此高,这是将咱们夫人置于何地。”
“噤声!”另外一个闻言,急忙瞪了同伴一眼,小声道:“休要议论外院之事,叫尔晴姐姐听见可是要挨板子的。”
心中却也叹道,世子夫人玉一般的人,当年也是名满京城的世家贵女,怎么就被这么个外室出身的鄙薄妾氏打压成这样。
谢晚凝立于窗前,一身素衣穿在身上空空荡荡,静静听着婢女们的对话,面色无波无澜。
直到尔晴领着大夫进来,见此情形,面色一变:“少夫人身子不爽利,怎么好吹风,快快去榻上歇着。”
谢晚凝回头,微微笑道:“忽然想起,好久没出门了。”
曾经心心念念要嫁进来的侯府,她好似终于待腻了。
尔晴鼻尖一酸,扶住她坐在软榻上,招呼从外头请来的大夫,客气道:“韦大夫,您瞧瞧我家少夫人的风寒两月有余了,怎么还不好。”
入秋后,谢晚凝在大夫人院中吹了场风回来就病了,府医说是受了风寒,药也按时服了,可向来康健的身子,却如何也不见好转。
不想让贴身婢女担心,谢晚凝伸出手,乖乖叫大夫把了脉。
刘曼柔进来的时候,恰好听见年老医者的最后一句:“郁结入腑,神伤不寿……”
她眸光微闪,抱着孩子跨门而入,口中笑道:“郁结入腑?郎君不过多去了妹妹那几次,姐姐何至于此,今夜我便同郎君说说,叫他这些日子多来陪陪姐姐你如何?”
“谁放人进来的!”乍闻主子伤了寿数,又见罪魁祸首登堂入室,尔晴手都在发抖,怒道:“都拿捏少夫人心善,一个个蹬鼻子上脸,少夫人能忍,我忍不得!”
“掌嘴!”刘曼柔笑意顿收,神情一戾:“姐姐身子不好,连婢女都无暇管教,那妹妹便代劳了。”
她素来受宠,出行跟随奴仆众多,话音一落,便有两名健妇上来。
谢晚凝挺身挡在尔晴前面,神色冰冷:“刘夫人不在前院受宾客贺喜,不请自来,旁人还说不得吗?”
刘曼柔瞥了她一眼,神情轻慢,再无方才假模假样的客套,手微微一扬,立即就有人扯开谢晚凝,扬手扇了尔晴几个嘴巴。
韶光院的几名婢女皆被制住,竟无一人能上前阻拦。
“你们住手。”谢晚凝苍白的面色因为怒意出现病态的红,冲过去将人推开,可她久病未愈,哪里有力气阻止这些健妇,反倒被推的跌倒在地。
“姑娘!”被压制的尔晴见主子被推倒,怒喊一声,竟挣开了几名仆妇的钳制,直挺挺朝抱着孩子的刘曼柔撞去。
你们推我主子,那我也推你们主子,完全抱着鱼死网破的悲愤在行事。
混乱中,谢晚凝见到刘曼柔站立不稳身子一晃就往地上栽,手里抱着的陆子宴才满周岁的长子,恰好一头磕在坚硬的青石砖上,头破血流。
一片惊呼声中,她看到陆子宴铁青着脸急匆匆赶来,抱起满身是血的长子,口中还在轻哄着哭的满脸是泪的刘曼柔,愠怒的眸子越自己,望向尔晴。
她看见他神情冰冷,口中一张一合,吩咐左右道:“将此等刁奴拖下去杖毙。”
“不!”谢晚凝焦急阻止:“是刘夫人底下的人冒犯我,尔晴忠心护主,何错之有!”
她想讲道理,可没人听她讲道理。
陆子宴垂眸望着坐于冰冷地面的女人,蹙眉道:“谢晚凝,你何时成了这样的恶妇,我说了,柔娘即便生下陆府长子,也不会影响你是我正妻的地位,你大可不必视她为眼中钉。”
一旁的刘曼柔哭道:“姐姐是您八抬大轿迎进府的正室夫人,妾身自知不如多矣,平日里她身边的婢女对妾身没有个好脸色妾身便也忍了,可她今日对培哥儿动了手,郎君若不给个交代,这府里哪里还有我娘俩儿的容身之处。”
她生的柔媚入骨,哭起来更是梨花带雨,陆子宴不过看了一眼,便狠了心,再次冷声道:“都愣着做什么,拖下去杖毙。”
谢晚凝尖叫着要上前,被仆妇扯到一边捂着嘴阻止,只能眼睁睁看着尔晴被仆人拖到庭院长凳上,解开衣裙,剥了裤子施以杖刑。
她看着尔晴口中吐血朝她摇头,看着尔晴后臀皮开肉绽,看着尔晴慢慢断了气息。
等一切停止,仆妇松开捂住谢晚凝嘴的手时,众人才发现她不知何时也呕出鲜血。
陆子宴头也没回的吩咐奴仆:“念她伺候夫人一场,备副薄棺,将人收殓了。”
谢晚凝耳膜訇然作响,听不见任何声音,扑到尔晴身上,不许人将她拖走,泪流满面地给她提好裤子,系好衣裙,手抚向她肿胀的脸,从未有过的痛悔之意涌上心头。
她终于意识到,自己错的有多离谱。
“我后悔了,我真的后悔了,尔晴!尔晴你醒醒,我带你回家好不好?”
一直背对着这边的陆子宴闻言倏然转身,目光落在她满是鲜血的脸上,放下手中幼子,疾步走过来。
谢晚凝抱着没有生机的尔晴,想喊大夫来救救她,可嗓子像是被棉絮堵住,已经发不出声音。
都是她,都是她不听劝告,冥顽不灵,非要嫁给陆子宴,自己陷入泥泞搭上终身不算,还叫尔晴跟着她受苦!
她曾信誓旦旦说过永不后悔,如今不到两年便后悔了。
都是她的错,为什么让尔晴去死!
她害死了尔晴!
恍惚间,谢晚凝目光看到刘曼柔唇角勾起一抹讥讽的笑意,痛悔交加间,五脏六腑都似被挤压成一团,喉间再度喷出一口血,失去意识前只看见一道身影快如闪电般到她面前。
第二章
春雨敲打了一夜的窗沿,屋外渐渐泛起鱼肚白,庭院深深的侯府某座院子,忽然响起一声短促的惊叫。
外间守夜的尔晴披了外衫,快步入内,关切道:“姑娘可是又魇着了,这可怎么行,等天亮还是请府医来请个脉吧。”
他们家姑娘这一个月来,隔三差五便要惊叫着自梦中醒来,人都瘦了一圈儿。
等走到近前,见主子竟满脸是泪,恍然一惊:“姑娘这是怎么了,可是有哪里不好?”
望着面前鲜活的贴身婢女,谢晚凝不可置信的死死咬住唇,直到感受真切的痛意,才喃喃道:“我做了个梦,太可怕了。”
“还是这段时间的那个梦吗?”尔晴掏出帕子给主子拭泪,柔声劝道:“姑娘莫怕,梦都是假的。”
谢晚凝怔怔握住她的手,忽然笑道:“是啊,都是假的。”
她断断续续做了半个月的梦,梦里去剿匪的陆子宴平安回京,却带回一位外室。
听说那位外室婢女出身,却生的一副花容月貌。
听说他对那位外室爱若珍宝,不惜违逆亲娘。
听说他为了那位外室欲登门退亲,被陆家老夫人以死相逼才愿意履行婚约。
兄长亲自上陆府要求他遣散那名外室遭拒后,爹娘劝她另觅良缘,可她却如同猪油蒙了心般坚持要嫁给他。
他们青梅竹马一同长大,自幼定下婚约,她从未想过自己会嫁给别人。
先前的梦,总是如隔薄雾,她并不当真,直到今夜。
尔晴死在她的眼前,是被陆子宴亲口下令杖杀,梦中的画面太过真实,梦中人的痛悔情绪似乎延续到了她的身上,叫她再也难以忽略。
……这真的是梦吗?
谢晚凝抿了抿唇,拭干了泪,问:“陆老夫人昨日是不是说陆子宴来信了?他何时回京来着?”
“就这两日。”她家小姐平日里唤陆世子都是子宴哥哥,忽然连名带姓的唤叫尔晴有些诧异,微微一顿,问道:“姑娘面色不好,今日可还要去武原侯府?”
陆子宴奉旨前去汴州剿匪,临行前特意交代谢晚凝无事可去武原侯府多陪陪他年迈的祖母,和寡居多年的母亲,叔母。
陆家满门忠烈,陆子宴的爷爷、叔伯、还有他的父亲,都接连战死沙场,留下几位女眷守着偌大家业,陆子宴是陆家仅剩的男丁。
对这根独苗苗,不但陆家几位夫人不肯放他去边关,就连当今圣上也不忍百年侯府就此断了香火,除了一些不算危险的剿匪,和查案任务外,从未派他上前线杀敌。
前两年边关告急,急缺能力出众的将领,陆子宴几次请旨,他得陆老将军亲手教导,兵法武艺皆不凡,圣上都咬死了不准,只道成婚后为陆家留下血脉,再谈其他。
所以,谢晚凝才及笄不久,两人婚期就已经提上了日程。
他们的婚事,不但陆、谢两家关注,就连当今圣上也极为在意,梦中,成婚当日,宫里几位娘娘还给她添了妆。
明明是被所有人祝福的好姻缘。
结果她成婚不到半月,就得了刘曼柔有孕的消息。
谢晚凝闭了闭眼,不愿再回想,她咽下再度翻涌的情绪,哑声道:“去。”
谢、陆两家乃通家之好,她同陆子宴青梅竹马,陆家几位夫人亲眼看着她长大,待她不比亲生女儿差,可是在梦中,随着刘曼柔有孕后,她们还是对这位外室出身的贵妾缓和了态度。
反过来劝她既为陆家主母,那便该为陆家子嗣计,懂得贤良大度。
甚至在庶长子出生后,同意陆子宴将刘曼柔抬为二房平妻的请求。
陆家子息过于单薄,她们盼孙子盼太久,谢晚凝能理解她们的做法,但不代表她不会难过。
梦里的她,真是难过极了。
婚前慈善爱护她的长辈,随着一场婚礼,随着妾氏有孕后,全变了。
可她今日还是得去陆府,谢晚凝记得在第一场梦里,陆子宴回家时,她正好在陆府陪着几位陆夫人。
或许就是今日,她当然要去。
她要去证实,梦中的情景究竟是不是上天见她过于可怜,给她提前预知未来。
…………
天空吐出鱼肚白,下了一夜的雨渐渐停了,谢晚凝将窗扇推开,春日的晨光照在面上,久违的温暖让她唇角忍不住微微上扬。
尔霞笑吟吟自外头进来,正好瞧见自家姑娘半倚窗边,面上笑意生机勃勃,叫院中正含苞待放的春日海棠都黯然失色,她有些失神。
谢晚凝自曦光中回头,看见是她略微一顿。
尔霞回过神,轻声道:“早膳备好了,有姑娘昨儿点名要的四喜圆子。”
“撤了吧,”谢晚凝道:“我去陪阿娘一同用早膳。”
说着,她抬步往门口走,察觉到身后的动静,又回头,对紧跟在身后的人吩咐道:“你今日不必跟着我,留在家里照看院子即可。”
尔霞神情一僵,有些不明白主子为何骤然冷着自己,她顿了一顿,缓缓下拜道:“……诺。”
谢晚凝不再看她,带着尔晴出了院门。
哪怕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侍女,……在不确定梦中情况是否为真的情况下,她对梦里面这位未来会爬陆子宴床榻的婢女,实在没办法跟之前那般有个好脸色相待。
下了一夜的雨,吹落无数花瓣、树叶,有几名奴仆正清扫着一地零碎。
谢晚凝走在青石砖上,侧眼瞧见尔晴欲言又止的神色,不由笑道:“做什么这个表情,你家姑娘我今日就乐意带你一个人出门不行吗?”
闻言,尔晴笑眼弯弯,“姑娘乐意,怎么着都行。”
她们家姑娘啊,是谢家的明珠,受尽宠爱长大,谁会忍心违了她的心意,叫她不开心呢。
京城谢氏,祖籍襄州,往上数几个朝代便是贵族门阀,出了不知多少名人雅士,这一脉又为本朝高祖争霸天下添了一份力,便跟着高祖迁居京中,已经传承百年有余,乃世袭罔替的侯爵府。
第三章
谢晚凝祖父谢明德生前官拜刑部尚书,生有二嫡一庶三子。
长子谢文继承爵位,如今在朝为官,任正三品光禄寺卿,谢晚凝便是他的长女。
次子谢书任国子监祭酒,庶出第三子谢广仁外放宣州任知州。
兄弟三人在朝官职都不低,宫里的淑妃娘娘又是谢晚凝的嫡亲姑母,放眼整个京城,宣平侯府也能称得上煊赫高门。
到了锦绣堂,门口的李妈妈见了谢晚凝,微微福身笑着行礼后,挑起垂帘,迎了她入内。
郑氏坐于软椅上,见女儿进来,略微讶异道:“今日怎么这般早。”
谢晚凝屈膝行了个礼,笑道:“阿娘还没用早膳吧,我想来同您一块儿用膳呢。”
“昨儿也不说一声,娘这儿可没准备你爱吃的甜食。”说是这么说,郑氏转头就吩咐身侧的婢女叫小厨房临时备上几样不费功夫的甜口吃食。
又拉过女儿的手,上下瞧了几眼道:“今日可是又要去武原侯府?为娘也不是拘着你,只是我儿婚期将近,成日往未来婆家跑也不是个事儿啊。”
谁家待嫁女郎,不在房中绣嫁衣,还成日不着家的。
“这不是陆子宴去汴州前,我答应了他多去陆家陪陪他家长辈吗?”谢晚凝小声道:“总不好食言吧。”
提及未来女婿,郑氏面上微微一动,问:“算算日子,子宴去剿匪已经两月有余了吧,临近婚期,他可有给你来信,道何时回来?”
……来信?
谢晚凝心中苦笑,面上却道:“来过了的,这两日就该回京了。”
其实,陆子宴哪里会给她来信。
他们一起长大,从小就定下婚约,早些年他还会极为耐心的哄她,自他十二岁父兄、叔伯接连战死起,那一年间他迅速成长起来,从一个鲜衣怒马的张扬少年,转变成如今这副冷傲沉默的性子。
他为陆家的女眷们,撑起一片天,就再也不会是那个写信来哄她的小竹马了。
从此,只有谢晚凝追逐他的份,无论陆子宴去哪里办差,离京再久,都没有给她来过信。
她怜惜他扛起陆家压力大,从来不曾跟他抱怨,更没有朝他耍过性子。
她总想着他们会是相伴一生的夫妻,她要懂他,爱他,不能一昧的娇气要他来哄。
现在想想,真的对吗?
母女俩一同用过早膳,郑氏一手轻摇手中团扇,一手点了点女儿的额头,笑道:“快去吧,别叫你未来婆家久等了,记着早些回来,那嫁衣你不愿意动针线,好歹在盖头上绣上几针。”
“知道啦。”谢晚凝并不害臊,随口应了声后,抬步就往门外走。
本朝风气开放,贵女们出门并没有太多规矩,谢家教养女儿也不一昧古板,谢晚凝自幼不但学习诗书礼仪,骑射马术也没有落下,她抬头望向万里晴空,放弃了乘坐马车的想法,连帷帽也不戴,直接骑马出门。
路过朱雀街一家老字号糕点铺,谢晚凝略微迟疑几息,还是翻身下马,亲自去里头买了几包陆家几位夫人喜爱的吃食。
无论如何,现如今的陆家人待她还是极好的。
主仆二人拎着食盒从糕点铺里出来,谢晚凝正欲解了缰绳上马,一抬头便瞧见兄长谢衍誉在对面茶楼门口同友人交谈,神情微微一怔。
她家长兄生的面如冠玉,风姿不俗,就算放眼整个京城世家子弟里都是少有的俊秀,陆子宴那张脸摆在面前,都不一定比得过,可这又从哪儿结交了个隐约能压他一筹的友人?
只远远瞧上一眼,都有惊艳之感扑面而来。
谢晚凝一贯认为自己不是肤浅之人,对陆子宴专一也只是因为青梅竹马的感情,跟他那张近些年愈发似冰山的俊脸毫无关系,可这会儿见到这人,却真是愣了好几息。
……京城何时有这么个人。
她心中暗自嘟囔几句,快速收回视线,一点也不想过去打扰,正欲上马离开时,却见谢衍誉携友人已经朝着她这方向而来,显然是看见了她。
谢晚凝握着缰绳的动作一顿,神情有些僵硬。
谢衍誉是谢家这代嫡长子,自幼敏而好学,出身世家却没有倚靠家里余荫举官入仕,而是走科举之路,在十七岁时金殿之上,被当今圣上钦点为探花郎,寄予厚望。
如今双十之龄尚未议亲,真是高门夫人眼里行走的香饽饽,做梦都恨不得将人拐回去做自家乘龙快婿。
可谢晚凝却对这位兄长有些头疼,实在是谢衍誉在外对谁都冷淡疏离,极有距离感,对她这个妹妹却是十足的老父亲心态,管她管的甚至比亲爹还严苛,她都要被念叨出阴影了。
看着已经走到近前来的人,谢晚凝微微福了福身,面上挤了个干巴巴的笑,道:“好巧啊,兄长不用当值吗,竟得空来茶楼闲逛。”
“今日是十五。”
本朝官员初一、十五都是休沐日。
谢衍誉瞥妹妹一眼,目光落在她身后婢女手上拎着的食盒上,面色微缓道:“专程来给阿娘买的?你倒是有心了。”
“……”谢晚凝一噎,有些怀疑他是故意的,又不敢说这是给陆家人的。
估计没有哪个做兄长的会喜欢自己未出嫁的妹妹,成日往未来夫家跑,还提着糕点给婆家献殷勤,更何况谢衍誉把她看的极重,从小就护着她。
他甚至对陆子宴这个妹婿都有所不满。
虽然两家门当户对,但陆子宴总冰着张脸,根本让人瞧不出他的情意,任谁看,都只看得出谢晚凝对这桩婚事更热切些。
……事实似乎也是如此。
她呐呐不肯做声,谢衍誉还有什么不知道的,目光顿时就沉了下来,张口想说妹妹几句,又顾忌旁边有外人,最终只摇头道:“以后骑马出门,记得戴上帷帽。”
“为什么?”谢晚凝眉头蹙起,惊讶道:“阿兄你真的读书读迂腐了不成,平日里念叨我这不许那不许就算了,现在连脸都要遮着吗?”
第四章
她的话音方落下,就听见侧旁响起一声轻笑。
是那位随同谢衍誉一起来的男子,见她视线望来,这人笑意微顿,微微颔首致意道:“姑娘莫怪,在下失礼了。”
他身穿一袭青色长袍,身量极高,风姿秀逸,只站在那儿,就足以吸引所有人的视线。
此刻却微微垂着头,眼含笑意向她致歉,周身气度不似凡人。
声音温和轻缓,让人听了只觉如沐春风。
谢晚凝只同他对视一瞬,便匆忙移开了视线。
她胆子素来大的很,此刻却有些难得的不自在,待别开眼才定下心神,就又听这人又道:“不过我猜你兄长并不是读书读迂腐……”
他停了停,目光着看向车水马龙的朱雀街,笑道:“而是姑娘容色太盛,过于惹人眼了。”
谢晚凝听的微怔,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终于注意到来往的行人们,都会若有似无的瞧向这边。
“……”她默了默,收回视线,瞧他一眼,似笑非笑:“公子往日里是不照镜子的吗?”
怎么就能说出她惹眼的话来。
“晚晚,”一旁的谢衍誉打断他们交流,无奈道:“这位是沛国公府世子爷,不可无礼。”
谢晚凝一愣。
沛国公府的世子爷?
她想了想,终于在记忆里翻找到关于这位世子的信息。
端阳长公主之子,出生时早产,从胎里出来就带了弱症,被御医断言活不过三十岁。
公主乃当今圣上的胞姐,身份尊贵,这位世子爷不仅是她的长子,还是唯一的儿子,哪怕体带弱疾,早夭之相,在三周岁时依旧被请封为世子,地位不容撼动。
听说这位世子爷身子不好,不喜出门见客,也无心于宦海夺权,只寄情山水间,过着闲云野鹤般的生活。
打他十七岁起,选世子妇一事就被提上了日程,就算身子不好,可毕竟身份贵重,只要他愿意开口娶妻,京中闺秀们都任他挑选。
偏偏他对娶妻生子没有半点想法。
据坊间传闻,这位爷亲口说自己是活不了几年的人,还是不要娶妻祸害别人家姑娘了。
急煞了一心想让他留个后的爹娘……
算是京城世家门阀中的另类。
谢晚凝心里恍然,难怪她从没见过,这位世子爷低调的很,鲜少露面,她能见过才怪了。
……生的这么好看,但凡多出来走上一圈,也不至于籍籍无名吧。
谢晚凝没忍住,再次抬眼瞧了瞧,或许是先入为主,这回终于看出面前男子清俊的面上,泛着不正常的白皙。
是久病体虚之色……
裴钰清正好垂眸视线同她撞在一起,微微一怔,笑道:“令妹天真可爱,童言无忌,不必多礼。”
谢晚凝听的眨了眨眼睫。
……童言无忌?
她目光同他对视,开口问:“不知世子您贵庚?”
看着年纪也不大,怎么就能这么自然的用长辈的语气说她呢。
小姑娘眸光忽闪,似有秋波流转,裴钰清目光微顿,率先移开了视线,温声道:“我长你许多。”
谢晚凝面露好奇之色,追问道:“许多是多少?”
谢衍誉听的脸色微沉,蹙眉道:“晚晚!”
“……”谢晚凝无言。
怎么就忘了旁边还有个爱说教的哥哥。
她当即收回视线,垂头做出乖巧听训之状,道:“我错了,阿兄你不要凶我。”
谢衍誉对妹妹素来疼宠,哪里舍得真训她,心中叹了口气,伸手解下缰绳,递到妹妹手里,口中交代道:“记得早些回家。”
“知道了,知道了,”谢晚凝笑嘻嘻接过缰绳,动作利落的翻身上马,“我会很快回家的。”
等那主仆两人扬鞭离开,谢衍誉收回视线,却见身旁好友神思不属,同往日里云淡风轻之态截然不同,不知在想些什么。
谢衍誉心里‘咯噔’一下,他略顿了顿,道:“长卿不要见怪,我家小妹就是这么个性子,没有捉弄你的意思。”
“无妨,”裴钰清侧身看他,笑道:“姑娘家鲜活可爱,我只会觉得是真性情,怎会见怪。”
“……”谢衍誉莫名觉得哪里不对,但见好友已经转身朝茶楼走去,也只能收回思绪跟上。
…………
谢晚凝自幼同陆子宴定下婚事,来陆家就跟回自己家似得,可这次踏进武原侯府大门,心里却有些沉闷。
梦中的画面,在脑中一点一点细细展开,难以忽视。
她照旧往正院而去,行走间裙裾摆动,仪态万千,光彩绚丽,眉头却微微蹙起,似有忧虑。
陆老夫人歪倚在软榻上,正同两位儿媳聊着什么,见她进来,面上浮现一抹笑意,“晚晚来了?刚刚还念叨着你呢。”
谢晚凝见了礼,手里拎着带来的糕点,也微露笑意道:“来时路过林记糕点铺子,记起您爱吃里头的板栗糕,就买了几包带来。”
老人家年纪大了,牙口不好,只能用软烂好克化的吃食,侯府虽不缺这两块糕点,但林记糕点铺子生意极好,能亲自前去买来,也是一份心意。
“晚晚是个孝顺的孩子,”陆老夫人握住她的手拍了拍,欣然道:“还有不到两月就是婚期了,老身等了这么些年,总算要等到你跟晏儿成婚。”
“可不是吗,”一旁的陆大夫人满脸慈爱的看着谢晚凝,笑着附和道:“我等晚晚的媳妇茶,也等了好些年呢。”
她是陆子宴生母,生有三子,夫君和长子次子皆战死沙场,重大打击之下,华发早生,跟京城里同龄贵妇比起来,十分显老,身体也不算好。
谢晚凝对这位丧夫又丧子的未来婆母素来敬重怜惜,可此刻,她却呆住了。
眼下这个场景,在她的梦里出现过,就在陆子宴汴州剿匪回来的那天。
包括陆老夫人和陆大夫人说的话,都一字不差复述了一遍。
她久没反应,另外一侧的陆二夫人注意到她面色不对,不由问道:“晚晚怎么了?”
说着,似想到什么,关切道:“婚前近在眼前,子宴却一走就是两月,晚晚心中可有不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