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4年,省作协组织省内外知名作家赴衡水市、唐山市、廊坊市等相关县区,重点围绕社会经济发展、特色农业、新兴产业和乡村振兴、生态环境、红色太行、非遗文化传承等重要河北场景,深入到企业、村庄、田间、社区等基层一线,多方位、多角度进行采访、采风创作。活动结束后,组织推介主题创作作品在国家级和省级报刊发表,为加快建设经济强省、美丽河北,奋力谱写中国式现代化建设河北篇章凝聚强大精神力量。
(原载《人民文学》2024年第11期)
塞罕坝大雷雨
塞罕坝大雷雨
陈应松
闪电劈开森林,蓝色的炽焰让白昼瞬间崩坍如黑夜。接着雷声呼啸而至,暴雨碎裂的锐响像群鹿惊跳。森林,冰凉、阴郁、深渊般的森林,在雨水的凶猛泼泻中颤抖。每一棵树,都互相激励和搀扶,任由雷电在挺立的树干上扒皮割噬。
河水在倾覆泛滥,天地倒旋,沉着的树脂香味却像潜火,冲出黑暗和雨箭的缝隙。闪电狰狞的妖影,霹雳无端的轰炸,让森林恐悚且激越,狂欢来临。大地在歌唱,并痛饮这如瀑的甘霖。
绿色的铁甲,浩荡的林涛。冲溅在茂密枝叶上的霸凌之水,雷电咆哮,携着蒙古高原的大雨,在塞罕坝上演着惊心动魄的一幕。而森林导演并制作了一切——激烈的冲动,无法按捺的毁灭之爱。
无论如何猛击,在大地上诞生的雨水,最后终将凝结成一声晶莹的虫吟,一颗静谧的水珠,挂在千娇百媚的枝叶上。这辽阔的水珠,是塞罕坝三代种树人的血汗。
他们战胜了荒漠和干旱,像是劳动者的炫耀,让雨水在天空澎湃。每一声林下的虫吟鸟叫,都裂变为电闪雷鸣。
北方的塞罕坝,是北方的风格。淋淋森绿的世界,因为雨水,步入史前般的黑暗,雷电鞭笞着沙漠瀚海的叛逆者,坚强的林海迫近和清理着风沙弥漫的废墟,用雨水填满饥渴的巨喉,滋润万物。大地印着树木和杂草的花纹,即使被暴力摧残,树木汹涌的清香依然浪漫地弥散在天际。
这片神秘湿润的林海之上,一会儿,将有神灵般的云烟飘浮在人类古老的乡愁里。种树人的血液,从一条条枝叶的茎脉中,流入地下,也托举到天上。雷电以隆重的仪式将森林之水抬上云端,然后,再次浇灌森林。这生命的轮回,让世代青葱。
暴雨无休无止,已经下了五六十毫米,为这场惊心动魄的雷暴之劫,大自然遽然掷下的伟力,谁又能知道,它源于森林的恩赐,源于森林的恩泽。大地的水,也是大地绿色的画笔。天空的雷电,因为与森林的际遇,才能产生滂沱的激情。这里,已经形成了塞罕坝的小气候,纵然天翻地覆,排山倒海,这威力也是塞罕坝一百万亩森林的加持。地底的水,天上的雨。
每平方公里的森林可贮存五至十吨水,天上落下的雨水,森林的树冠能截留三分之一,余下的雨水进入林地,除去林地表面蒸发外,百分之八十的雨水被森林的根部和腐殖质吸收,然后这些水分蒸发到天空,再迅速地成为雨水……云中的水至少有百分之五十是“树水”,这个生态循环在广阔的森林中可以重复多次。因而森林中的每一棵树都是一座喷泉,由根部从地下吸取水分,再通过叶片上的气孔喷射到大气中。数以亿万计的树木形成了空中的巨大水流,是这些水流形成了云层,再潇潇落下……
森林是增雨机,它用地底伸展延伸的庞大根系,搜集水分,森林的蒸腾使空气湿度增加,为降水提供了发射率。因其蒸腾上升,森林通过高大的树冠,搅动大气的湍流,将气流抬升,降低了雨水的凝结高度,增加了水汽的饱和,降雨成为森林的必然。还有积雪,还有霜露雾淞,还有霰雹、雨淞,被称之为垂直降水。假如地球的水分循环停止,我们将再也看不到电闪雷鸣、雨雪霜雹,再也没有晴雨阴云的气候变化,再也看不到江河湖沼,也再见不到森林和草原、动物与人类,也就没有了塞罕坝这样驰魂夺魄、撼天动地,令人惊喜若狂的大雷雨。
在地球的荒漠化极其严重的今天,塞罕坝人创造了人工绿化地球的奇迹,一百多万亩森林,简直太大太大,它们像坚强的卫士,扼守着内蒙古浑善达克沙地的南缘,替京津冀挡住了风沙,保护了水源。
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雨终于停了,我们进入雨后的塞罕坝森林中。往前走,两边的树木更加蓊翳,仿佛置身翡翠编织的宫殿,连每个人的衣裳也泛着绿英英的光。浓暮中的感觉,苍松翠杉,在寂静中恢复生机的林子里,虫子的鸣声格外响亮,它们在清理嗓子,亮翅抖羽,用悦耳的声音替森林画着波浪般的曲线。一排排落叶松站得更加笔直,一眼望不到边,像一场大战的排兵布阵,这就是人工造林所产生的美感和韵律感。林下的植被,灌丛、野花、野草都已经卸下了沉重的雨水,抖擞精神,再次发出浓绿的光芒,更加洁净挺拔。它们的植被,除了大树,已经是自然生态群落,所有曾经在这片土地上生活过的动植物,都将归来,在森林里重建它们的传说、秩序和荣光。这片梦幻般迷人的森林,这片训练有素的森林,是人类战胜自然的绿色传奇。
我们沿着螺旋楼梯登上瞭望塔顶,四围是无边无际的樟子松林、落叶松林、云杉林、白桦林。清冽的凉意从潮湿的森林里漫来,森林在涌动或凝思,天空晴朗,絮云密集,所有的树木都在向上爬升,好像大雨丰满了翅羽。烟岚出现了,这是江南丝竹中的词牌,正在北方遥远的林海里徘徊、浮动和弹拨。
不远处,粼粼波光闪烁的吐力根河——也是滦河的源头,同时是内蒙与河北的界河,在蜿蜒流淌。河的北岸是内蒙克什克腾旗乌兰布统,乌兰布统即蒙语红色的坛形山,也曾是清朝皇家猎苑木兰围场的一部分。显然,因为没有塞罕坝六十年前兴起的人工造林,所以,那边树木稀疏,毕竟,塞罕坝的所有树龄少说也有四十年了。
现在的塞罕坝森林,特别是白桦林,已经开始自然的混交,有大量的灌木,天然萌生,没有人为的干预。主要是阔叶和针叶的混交,慢慢成为了自然生态林。因为混交,病虫害也少了,单一的树种极易生病。通过针阔混交,增强了生态系统的稳定性,樟子松林、落叶松林,一旦发生病害,没有什么生物防治好办法。这里的虫害主要是松毛虫,有一年,松毛虫大举来袭,塞罕坝林场四十多万亩林地受灾,一棵树有上万只虫子,整个受害森林里,是一片虫吃树叶的嘎吱嘎吱声,十分恐怖。四十多天的人虫大战,是那个时候的记忆。现在,通过混交,森林的生命抵抗力增强,这种大面积发生病虫害的事情,已经不复存在,森林生机勃勃。
我们在瞭望塔下,掐着酸模的嫩茎,剥皮生吃,这也曾经是我们儿时的零食,在这片森林里遍地都是。林下草丛中,有大量黄艳艳的萱草、到处缠绕的野豌豆,有大片紫色的宿根亚麻,有紫色的花荵,有高挑的长尾婆婆纳,有淡紫的缬草花,有躲在草丛中的蕨麻,有美丽的球形蓝刺头花,有俏雅的翠雀花,有飘逸的银莲花、橙色的金莲花、蓝色的风信子。几朵白蘑从雨后的腐草间钻了出来,在塞罕坝,除了白蘑,还有肉蘑(学名血红铆钉菇)、鸡爪蘑、松蘑、云盘蘑、榛蘑。在塞罕坝的两天,我们吃到了白蘑,吃到了肉蘑炖小鸡,还吃到了林场工人为我们采摘的许多野菜,有凉拌升麻、清炒蕨尖、清炒黄花菜、凉拌红梗菜——这种菜入口甜酸兼备,滑嫩绵软,当地人称为待黄,是待皇的谐音,听说是当年乾隆在此打猎后吃过的;凉拌的升麻茎叶脆嫩爽口,一盘被我消灭了一半。还有许多没记住名字的野菜山珍,这些塞罕坝森林的美味植物,它们美妙妖冶的口感,被我们悉数收入胃囊。
在塞罕坝马蹄坑最早的人工森林里,这里的绿色格外艳丽,所有林下的灌木和野草仿佛是被葱汁泼过一般,落叶松仿佛绿成了夏日的阔叶树,森林肥厚、健硕、高大,精神焕发,正当壮年,志气盎然,人走进去,整个身心全浸泡在绿汁中,像一杯明前的芽茶。我走过太多的森林,如此葱茏鲜绿的森林并不多见。
夜晚,我在手机上写了几句当年皇家猎苑木兰围场的话:“朔漠北望,京城南眺,塞罕坝上,美丽高岭。弯弓射月,历史烟尘梦里;荒原逐鹿,英雄立马风中。号角颦鼓撼野,惊破百兽之胆,万乘千骑卷地,直捣虎狼之巢。森林浩浩没天际,碧山涛涛掩黄日……”忽然,晴朗的夜空,又是风云兀变,又一场大雷雨降临在塞罕坝森林。悍厉的雷声紧叩着森林,金色的闪电在天空奔突,接着暴雨如注。窗外不远的森林在闪电中雪亮跃动,密密匝匝的树木,在汹涌的雨瀑里岿然昂立,伸着它们绿色的芒戟,这黑暗中偶露峥嵘的群树,饱满、严谨,承受着黑雨和雷电恣意的暴凌,也接受着狂野的灌溉。夜晚因雷雨而深邃神秘,我体验这遥远厚实的温暖,以及在淌着树脂清香的空气中,漫卷上来的深沉睡眠。
森林是我们人类最早的故乡,七百万年前,人类从森林中走出来,成了沙赫人。没有走出来的灵长类动物,继续在森林中生活,成了至今没有进化的大猩猩和黑猩猩。走出来的沙赫人,他们有了各种各样的机遇,他们沿着空旷的平原行走,成为了会使用火的现代智人,他们的脑容量从走出来时的几百毫升达到了一千多毫升。他们变得无比的聪明,认识到了这个地球上许许多多肉眼看不见的东西,质子、中子、电子、光子,认识到了细菌、病毒、真菌、芽孢,并能把地球上的人送上月球。在茫茫的宇宙中,他们掌握了飞翔的技巧,他们比鹰飞得更高,比鱼潜得更深,他们钻入地底一万多米,抽出地球的血液——石油,他们砍伐森林,制造荒原。人类在飞速的进化中慢慢毁灭自己,也毁灭他们赖以生存的地球。当人类要到其他星球寻找新的家乡,但是人类不应该忘记,地球的森林才是他们最初的家乡,是他们远古的故土,遗憾的是,森林正在急剧地减少。
早晨,清蓝的黎明被二声杜鹃的叫声牵来,馨烈的树脂香气在雨住之后淌漫,森林的汁液愈来愈清澈纯净,一弯残月最后寂灭在湖水的微波里。山雀混音,五色羽翼惊起,鸟鸣如又一场急雨,缠绕在邈远的森林之上。耀眼的白昼被洗濯得透明无瑕,露水滴落的澄澈之香,在新鲜萌发的草叶上,在土壤湿润的梦里渗窜。
我徜徉在清晨的森林中,所有的云杉、樟子松、落叶松、白桦,还有矮小的灌丛、地上的青草,都挂满了露珠。在初升的阳光下,静静地闪烁着。喜鹊在群聚聒噪,云雀在比赛歌唱,乌鸫在高枝炫嗓,他们用的是鸟们通用的语言,没有南方北方的口音,没有难懂的方言,他们用统一的黄金嗓子,歌唱着森林和太阳。在这片雨水充沛的北方森林里,它们的嗓子里含着湿漉漉的水雾,仿佛是江南软语。这仙境草木,是人类所植。这片林海,是血汗之海。一路上,紫色的缬草花、高山紫菀、光叶忍冬、叉分蓼、歪头菜、黄色的蕨麻、小花糖芥、蒲公英、萱草花、欧乌头、白花草木樨、硬毛南芥、梁子菜、土大黄、两栖蔊菜、沙棘和丝毛飞廉在我的身旁。这就是森林,有丰富的植被,有各种各样的花朵,五颜六色,姹紫嫣红。
大光顶子山,月亮湾的望海楼,这里海拔近两千米,天空朝霞缱绻,森林在云端滑翔。花朵铺展在坡地,坝上的地形高低起伏,我们似乎在经历着一个沧海桑田的纪年。北方的绿色,深沉、大气、慷慨悲歌,这是燕赵的大地,亿万株树木豪杰在这片坝上无声呐喊,他们的声音摩擦着历史的火花。起伏连绵,丰满茁壮的塞罕坝森林,在这清凉的夏季显得如此柔软优美。当地领导指给我看,东南西北每一个方向,这片人工林海似乎没有尽头,天边是森林,天边之外还是塞罕坝林场的森林,还是人工栽种的森林。坡度在六七十度的山上,依然种满了树,没有一寸地方有裸露之处,没有沙漠的黄色,也没有草场的低矮。当年,林场工人们将树苗用骡子驮上山,人都难爬上去,有驮树苗的骡子从山坡上滚下摔死了。我问浇水怎么办?他说他们采取大雪整地,然后用十字镐把石头弄出来,用骡子再往山上拖山下的土,把挖的树坑填满,栽下树苗后,为了保水,就用地膜,防止蒸发,保证它成活,这种方法成活率很高。
林场领导指着东边山谷的远处有个断层,可以看到栽树后,最上头是一层薄薄的土层,就是森林落叶形成的腐殖质,而下面全是沙子和石头。就靠了这层经年累月才养育出的腐殖质,改善了塞罕坝的土壤和气候。
塞罕坝林场,由一棵松到一百一十多万亩人工林海,他们无愧于联合国颁发的最高荣誉“地球卫士奖”,也无愧于联合国防治荒漠化领域最高荣誉“土地生命奖”。绿化千疮百孔、风沙漫漫的地球,重新给废墟般的土地以蓬勃的生命,使我们人类远古的故乡重获新生,从被遗弃的状态进入活色生香的年代,为这一刻,塞罕坝三代人的劳动,造就了这片无法用言辞描绘的伟大林海。
刺破荒漠和死寂的生命眠床,辽阔浩荡的磅礴绿潮,正在我们的眼前像烟水蜃景久久波动。
陈应松,江西余干人,生于湖北公安县,武汉大学中文系毕业。出版有长篇小说《豹》《天露湾》《森林沉默》《还魂记》《猎人峰》《到天边收割》《魂不守舍》《失语的村庄》,小说集、散文集、诗歌集等一百四十余部,《陈应松文集》四十卷,《陈应松神农架系列小说选》三卷。小说曾获鲁迅文学奖、中国小说学会大奖、全国环境文学奖、小说选刊排行榜奖、小说月报百花奖、中篇小说选刊小说奖、上海中长篇小说大奖、人民文学奖、十月文学奖、北京文学奖、十月生态文学奖、中国好书奖等。作品被翻译成英、法、俄、西班牙、波兰、罗马尼亚、日、韩等文字到国外。长、中篇小说曾八年进入中国小说学会“中国小说排行榜”。曾任湖北省作协副主席、文学院院长,湖北省政协文史委副主任,文学创作一级。
河北省作家协会是中共河北省委领导下的全省各民族作家组成的专业性人民团体,是党和政府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是繁荣文学事业、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社会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