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大山:中秋节|书香中国

文化   2024-11-12 10:23   河北  

作家贾大山


中秋节


月亮从村东的树林里升起来,好像一盏又大又圆的天灯,吸引着满街的孩子们。


这时候,庄户人家的院子里,大都摆下一张饭桌,全家人坐在一起,吃着月饼、水果,谈论起今年的年景。男人们还要弄几样菜,痛痛快快地喝几盅。在乡下,中秋节是个大节,仅仅没有过年那样隆重。


冬冬跑回家,扯住妈妈的衣襟,蹦跳着说:“妈妈,月亮爷爷出来啦……”


“给你,馋猴儿。”淑贞笑着,从饭桌上的小盆里抓了一把红枣,拿了一个石榴,塞到冬冬手里。冬冬不满足地说:“妈妈,我要月饼!”


淑贞笑容一收,脸上显出一种作难的表情。他们队还不富裕,近两年才开始分红,俭省的人家,需要根据庄稼的成色,计划自己的每一项花销。今年棉花坐桃的时候,20天阴雨不晴,伏桃没有坐好。人们口中不说,心里都很明白,秋后分红肯定要受影响。所以今年的中秋节,淑贞只买了一斤月饼,送到婆婆院里去了。用来哄冬冬的,就指望院里的那棵枣树上的果实,和她从娘家摘来的几个石榴。冬冬不停地喊叫着,她怕被邻居听见,赶忙又拿了一个石榴,低声说:“乖乖,咱不要月饼。月饼太甜,小孩子吃了太甜的东西,牙上生虫虫。”


“怎么,你没买月饼?”


不知什么时候丈夫回来了,静静地站在淑贞身后。他叫春生,四方脸,大眼睛,眉眼间还保存着一点学生时代的文静。他是1971年回村的中学生,现在的生产队长。


“我没买。”淑贞笑笑说,“咱们小时候,煮一碗毛毛豆吃,不是一样过节吗?”


“咱队里几家没有买月饼?”


“好几家哩。”


“你们太省细了!”春生一皱眉,责怪地说,“咱队里就那么穷吗?一年一个中秋节,孩子跟着我们吃不上一块月饼,像话吗?”


“你别说了,供销社还没关门,我就去买。”淑贞说着,拉上冬冬朝街里走去。她是一个贤惠的女人,从不招惹丈夫生气。


淑贞从供销社回来,西院的严四老汉蹲在院里,正和春生说话。严四老汉是个戏迷,平日爱说爱唱,总是乐呵呵的。今天却沉着脸,满怀心事地说:“春生,我家老二过年要结婚了,你看我那房子……”


“不是种上麦子就盖吗?”


“唉,人有百算,天有一算。盖房子、办喜事,我还指望分一次红哩。可是咱那棉花……”


“不要紧。”春生笑着说,“今年的棉花是不如去年的好,可咱们的副业不少。拉沙子、搞运输、装卸火车,都是收入。再说棉花也不是全不行了,村南那40亩,一棵上还平均6个半桃哩。”


淑贞理解丈夫的心情,也说:“是呀,今天到结算,还有两个半月时间哩。只要把副业抓紧一点,我看也差不到哪儿去。”


“这么说,分红没问题?”


“没问题。”


“我那房子……”


“盖,种上麦子就盖!”春生庄重地说,“咱们国家在朝四个现代化走,咱的日子一年不如一年那还行?”


“好了,有你这句话,我请木匠了!”严四老汉站起来,哼着京戏“八月十五月光明喏”,乐呵呵地走了。


淑贞把买的月饼放在饭桌上,对春生说:“过节哩,你也尝尝吧。”


“我吃过了,甭结记我,嫂子。”


淑贞定睛一看,平常最爱和她开玩笑的作业组长腊月来了。淑贞笑骂道:“谁结记你,兔子小子!”

贾大山手迹


“春生哥,我这作业组长没法儿干了!”


“有什么问题,你就说吧!”春生简捷地说,好像有什么更紧急的事情等待他去做。


“我领导不了严老八。”腊月开始告状了,“今天耕地,严老八耕了4亩半,韩玉林也耕了4亩半。两人一样记工,他不干。他骂我浑蛋,骂你……”


“春生!”腊月还没说完,喂猪的二喜嫂一阵风似的来了,大嗓门说,“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猪吃青上膘快,上级号召搞储青,一个队里三个坑……”


“他骂我什么?”春生的心思还集中在腊月反映的问题上。


“他骂你也是浑蛋!”


春生望着渐渐升高的月亮,正在想什么,副队长双锁磨磨蹭蹭地来了。他扛着一把铁锨,灰着脸儿说:“春生,村西那片棉花,还浇不浇?”


双锁做工作好犯冷热病。村西的棉花长相不好,严重地打击了他的情绪。春生反问道:“你看呢?”


“我看,浇不浇一样。”


“胡说。”春生从衣袋里掏出一个日记本子,翻开说,“浇不浇怎么会一样呢?”


双锁接过日记本,按亮手电,只见那一页上有几行钢笔字,写得很清秀:


棉花后期浇与不浇对比试验:浇水的:百朵重569克,衣分39.4,品级129;不浇的:百朵重537克,衣分38.6,品级129。


双锁看罢,愣了一下,嘿嘿笑道:“你又把我战胜啦,我挪机子去吧?”


“你看着吧!”


双锁走了。二喜嫂赶忙说:“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猪吃青……”


“晓得了。”春生眼睛一亮,瞅定腊月,“你和老八大伯吵架来?”


“光吵没骂。”


“哎呀,难怪他骂咱们浑蛋哩。”春生反倒咯咯地笑了,“今天耕地,玉林大叔耕的是头遍,老八大伯耕的是二遍。耕二遍的要挑垄沟、摊山沟;耕头遍的不挑垄沟,不摊山沟。两人一样记工,是不合理。看来咱们的劳动定额还需要很好地研究一下哩。”


“几时研究?”


“明天黑夜。”春生说着,猛然抓住腊月胳膊,“腊月,吃了饭没?”


“没哩。”


“不要走了,就在这里吃吧,今夜有趟美差。”


《贾大山小说精选》(十周年纪念版),贾大山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9月


这时,淑贞端上两碗捞面条来。腊月也不客气,和春生一人拿起一根筷子,就往嘴里扒面条。淑贞说:“等一下。”又朝厨房里走去。不知是淑贞腿慢,还是春生、腊月嘴快,淑贞拿来筷子,两碗面条已经分别到了两人肚里。春生把嘴一抹,对淑贞说:“今夜里不要插街门。”拽上腊月就走。


“春生!我领回精神儿来了……”


“明天再细说吧!”


二喜嫂大脚一跺,噘嘴鼓腮地说:“哼,对俺们的工作一点也不关心!”


淑贞望着二喜嫂的背影,不由得笑了。她觉得,二喜嫂、腊月、严四老汉……他们活在世上,好像是故意给春生摆难题、添麻烦似的;可是她又觉得,正是因为有那么多难题、麻烦和抱怨,春生才生活得那么有劲,那么快活,那么有滋有味儿。


“嫂子,我那件事,你和春生哥说了没有?”


二喜嫂刚走,小俊来了。她是1974年回村的高中生,严四老汉的女儿。她打扮得花枝招展,身上飘着一股淡淡的香气。


“我没说。”淑贞对她有点冷淡,“我没听说剧团招人。”


小俊蹲下身,小声说:“剧团里我有熟人。”


“有熟人,你就去吧。”


“队长不同意,咱敢走吗?”


“他算老几。”


“咱走了,从哪里分粮食呀?”


淑贞扭过脸儿,偷偷地笑了,说:“小俊,嫂子又要说你了。你今年多大岁数啦?”


“他们说我才像个十八的!”小俊得意地说着,做了一个妩媚的笑容。


“你像个刚满月的!”淑贞不客气地说,“二十多的人啦,嗓子又直,身子又胖,还要学戏,演《凤还巢》里的大小姐?”


“那有什么法子?”小俊脸色一变,不平地说,“我恨死林彪、‘四人帮’了,他们耽误了多少人的青春,断送了多少人的前途呀!要不是他们,我该上大学了。可现在……”她叹了口气,用手托起圆润的下巴。


小俊的哀伤情绪引起了淑贞的同情。她也稀里糊涂地上过一年中学,晓得那滋味。但她并不支持小俊的做法,慢言细语地说:“一个人只有一次少年时代,好时候来了,咱们已经老大不小的啦,整天唉声叹气有什么用?你想上大学,可以好好温习温习功课嘛。”


“我没那个耐心儿!”


“那就好好劳动,好好过咱们的庄稼日子吧。你看春生、腊月、双锁他们,他们也是中学生,哪个像你?”


“我谁也不看!”小俊猛然站起来,尖刻地说,“各人有各人的理想,各人有各人的志向。有爱吃甜的,有爱吃酸的,有人吃月饼还怕牙上生虫虫哩!”说着,放声大笑起来,笑得前俯后仰,精神好像不大正常。


淑贞的脸一下子红了,心口怦怦乱跳。她哄冬冬的那些话,显然是被小俊听见了。她又一想,自己脸红什么呢?春生没有理想,没有志向,全队的人们却把他当作了过日子的依靠。每年改选的时候,就连那些和他拌过嘴、红过脸、半年不愿理睬他的人,也禁不住要说:“吃稀的,吃稠的,全凭着领头的,我选春生!”他有他的乐趣,他有他的追求。小俊你呢,你有理想,你有志向,为什么你爹盖房子的事情不去和你商量?淑贞真想好好批评小俊一顿,可惜她走了。


月亮升上枣树的梢头。冬冬吃足月饼,早已睡了。院里静静的,村东铁道上隆隆过往的火车声,在静夜里显得更近,更响。西院里,严四老汉还没有睡,咿咿呀呀地哼着京戏,快乐而悠闲。


淑贞把剩下的两个月饼刚刚收拾到篮子里,春生回来了。淑贞一见,不由得吃了一惊。他满面灰尘,走路仄仄晃晃,好像踩在棉花垛上一样。他朝枣树上一靠,两腿一软,身子顺着树干慢慢滑下去、滑下去,蹲在地上了。淑贞近前一看,又见他脊梁上湿漉漉的,散发着一股汗腥味儿。淑贞忙问:“你们又去装火车来?”


春生点点头,眼睛也懒得睁,微微一笑,说:“你猜,我们装了多少?”


“我猜不出。”


“我们卸了700包盐,装了700包粮食,给队里挣回……”他用手背掩着嘴角,打了个哈欠,“……56块钱……”


“几个人?”


“6个。”


淑贞眉毛一颤,呆呆地望着春生清瘦的脸。700包盐,700包粮食,那是2万8千斤的重量啊!她心疼地说:“吃个月饼吧,走时你吃得不多。”


“我不想吃,想睡。”


“尝尝吧,今年的月饼不错。”


“冬冬呢?”


“睡了。”


“他吃了吗?”


“吃了。”


“你呢?”


“我也吃了。”


春生这才伸手从篮子里拿了一个,慢慢地吃起来。淑贞问:“好吃吗?”


“好吃。”


“甜吗?”


“甜。”


“吃出桂花味儿来了没有?”


“吃出来了。”


“还有核桃仁儿、冰糖碴儿哩。”


“可不是,不错。”


春生吃完,仄仄晃晃地到屋里去了。淑贞收拾饭桌的时候,无意中朝篮子里一看,仍然有两个月饼;细一检查,篮子里少了一个昨天贴的玉黍饼子。她赶紧走到屋里,只见春生斜在炕上,已经响起均匀的鼻息。她把手搭在他的肩上,轻轻摇了几下,想叫醒他。他翻了个身,突然说道:“盖,种上麦子就盖!分红没有问题……”说罢,咯咯笑了两声,又响起均匀的鼻息。


淑贞不忍打断他的好梦,轻轻地走出来,坐在院里的蒲团上。院子里月光如水,格外安静,格外凉爽。西院里,严四老汉还没有睡,快乐的歌唱声里带了几分醉意:


“八月十五……月光明喏……”


(著名作家贾大山(1942年9月9日-1997年2月20日),河北省正定县人,中国当代作家,曾担任正定县文化局局长、政协副主席,河北省政协常委、河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本文摘自《贾大山小说精选》(十周年纪念版),贾大山著,作家出版社,2024年9月)


来源|文艺报

  河北省作家协会是中共河北省委领导下的全省各民族作家组成的专业性人民团体,是党和政府联系广大作家、文学工作者的桥梁和纽带,是繁荣文学事业、加强社会主义精神文明建设的重要社会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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