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agus 码古事
不定期推送关于古希腊罗马哲学的
有趣思考、入门干货和资源引介
热烈欢迎关注/投稿
(投稿请先添加微信 litang6201 沟通稿件内容噢)
人总是难免活在她人的目光之中。对称赞与认可的寻求,对轻视与谴责的恐惧,构成了我们行事动机的一大部分。社会称赞怎样的行为,以及这些行为背后怎样的人格,都密切地影响着人们的选择。
具体一点,如果小蘑菇想成为“好孩子”,她都需要做些什么、有什么品质呢?
从我们所处的社会环境出发,第一个要求可能是“成绩好”。但如果小蘑菇实在不擅长学习,七大姑八大姨来安慰蘑菇妈妈的时候就会说,“虽然小蘑菇成绩差,但是她很讲礼貌,听妈妈的话,也是个好孩子。”这样看来,“讲礼貌”和“听妈妈的话”虽然不如成绩好重要,但也是“好孩子”的相关条件。
随着小蘑菇慢慢长大,这些条件又会进化:薪资水平、社会地位、工作能力、社交技巧,都会成为新的“好蘑菇”标准。
上述这些“好”的标准大都蕴含着某种程度的比较。其中有些标准更看重竞争:比如“成绩好”的直接甚至唯一体现,就是你击败了同年级xxx%的其他考生。今天我们讲的“内卷”,可以粗糙地理解成一种竞争性德性被过分强调了的社会环境。
另一类标准似乎是靠改变自己的行为就能达到的,比如“讲礼貌”,“为朋友两肋插刀”,等等。这类标准往往更具合作性。它们更多地是在描述一个人是否能在社会生活中为她人做贡献,或者至少,不给她人添很多麻烦。
在这里承认,这篇文章有点标题党了——合作性德性不仅仅是指“爱”的能力(很遗憾,我们现在很少强调“爱”作为一种德性),德性也不能被严格地分成这两类。比如“工作能力强”,似乎同时体现了竞争和合作的特征。当我们想观察和描述社会上存在的各种伦理价值,分类总都是会有些“拖泥带水”的。
那么,这期“码古事”借助一种大致的划分:“竞争性德性”,即,一个人的“好”,体现在她有多成功,或者比起她周围的其他人有多优秀。与此相对的是“合作性德性”,即,一个人的“好”,体现在她对她人和共同体有怎样的贡献。
本文上篇主要转述阿特金斯(Atkins. Merit and Responsibility)对于古希腊人竞争性/合作性德性的描述。他的分析兼具哲学和历史学者的视角,呈现了他眼中古希腊社会价值变化的原因。而当我们把他的分析和我们今日社会中的“内卷”、“慕强”、“优绩主义”等现象或观念拿来对比,会发现有可互通解释之处,也有很多不同处。从这些观察出发,也许会迸发有价值的反思。
从《荷马史诗》中,我们得以窥见荷马时代(约公元前1200-600年)的社会价值,作为这次探究的起点。此时,德性(aretē,本义接近于“excellence”/“卓越”,并非今日道德意义上的)几乎完全是竞争性的。有德性的人是身体素质出众的人、在战争中整体能力出众的人、社会地位高的人。
而这种竞争性的德性,甚至常常表现为扰乱共同体的和谐,打破寻常规范的行为。
比如,在伊利亚特一开头,小农(阿伽门农)要抢走小琉(阿基琉斯)的女奴,同阵营里的智慧老爷爷涅斯托尔知道这样一来肯定要生出祸事,于是劝小农:“就算你德性出众,也不要把那个女孩从他那抢走”(1.275)——就算小农抢了女孩,扰乱了阵营的和谐,他也仍然“德性出众”。
小琉自己就更是荷马“德性”的典例:杀死对手小赫(赫克托尔)之后,他非要把对方的尸体绑在马车后面,拖着绕特洛伊的城墙跑圈,以此报仇雪恨、凌辱对手。阿波罗于是说:“尽管他德性出众,我们神明仍该对他感到愤怒。”(24.53)
阿基琉斯拖着赫克托耳的尸体绕特洛伊城墙
(Domenico Cunego, Italian, 1727–1803)
在这两个例子里,“德性”都被放在了某种得体与审慎的反面。有德性的人情感和私欲迸发、肆意妄为,神明或审慎者前来劝诫,但并不是带着“你这个坏小孩,让我来纠正你”的态度,而是首先必须对他们的强力,即德性,有充分的认可和尊重,再提出另外的考虑。
另一个与竞争性联系紧密的方面是对结果的注重。荷马很少强调动机、意向和普遍意义上的心理状态在德性中的作用(这一点上,与当代道德哲学截然不同),而只关注成功的结果。打败仗是可耻的,是有德性的反面——不管你是否做足了万全的准备,不管你是否只是当天运气不好。
对竞争性如此强调的背后是动荡的社会结构。在战争频发的时代,打败仗就意味着自己与战友的死亡或沦为奴隶。因此,胜利自然是最重要的。而判断战斗力或权力也当然不像判断道德责任那样,需要精细地考量一系列心理因素,结果便是最直接的证据。
荷马之后直至前5世纪,更加稳定的城邦政治开始产生。除了对外战争,一些城邦也陷入内战。在这时候的希腊社会价值渐渐转变,合作性价值也得到了一些关注。但是,原先以竞争性为主的德性观念始终没有颠覆。
在被归为来自麦加拉的诗人忒奥格尼斯(Theognis of Megara)的一系列残篇里面(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其中很多被认为不是他自己写的),更是有一些在当时颇激进的、但也是相互矛盾的关于德性的观点,比如:“德性就是正义”(哀歌集, 卷一,147),“对大多数人来说,德性就是有钱”(同上,699)。
也有一些直截了当地描述了社会变化中传统德性标准的松动。对把出身当作“好”的标准的人来说,财富扰乱了他们原本的评价方式:
“而他们重视财产;一个(出身)好的人娶了坏血统的人,而一个(出身)坏的人娶了好血统的;财富和世系混淆在一起。” (同上,189-90)
忒奥格尼斯的诗歌远不能代表传统竞争性德性的瓦解,但它至少反映了原本根深蒂固的价值标准已经被扰乱。此后,来到柏拉图,我们将看到对竞争性德性作为传统社会价值的系统性反驳。
大家或许听说过苏格拉底的审判。公元前399年,苏格拉底被以“不信旧神、另奉新神、腐化青年”三项罪名,被雅典公民处以死刑。他拒绝接受缴纳罚金,拒绝在朋友们的保护下逃出城邦,在狱中喝毒酒而亡。他说,不逃离是因为神明的旨意,也是因为对雅典法律的忠诚。被法律背叛的苏格拉底,最终没有选择背叛法律。
苏格拉底之死(截取部分)
(Jacques Louis David,1787)
在今天的读者看来,苏格拉底的选择可能代表了一种英雄主义。但根据Atkins,在当时的社会价值体系之下,苏格拉底会被看成一个愚蠢的笑料——他过了贫穷的一生,四处挑事,被人控告之后又在法庭上无以自保,落败后在监狱中死去。在看重权力与结果的价值体系下,苏格拉底的人生是全然失败的。
这件事给他的学生柏拉图带来很沉重的打击。所以,当柏拉图在对话录中直面和反抗旧有的价值体系,尝试另辟蹊径的时候,也许正是希望藉此为老师挽回其身后应得的荣誉吧。
作者 LT
编辑 大千 够用了 执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