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夏末，我踏上了一场寻访小亚细亚古城之旅。从爱琴海东岸的密西亚、吕底亚和伊奥尼亚开始，一路进入卡里亚的腹地，穿过瑰丽奇谲的吕基亚，短暂进入险峻的皮西底亚，最后到达美丽的潘菲利亚平原，一路寻访了二十多个古城遗址。我为这段旅程选择的起点，是密西亚的帕加蒙（Pergamum/Πέργαμον），希腊化晚期小亚细亚的霸主。
我走的线路
帕加蒙的兴起源于一场背叛。
亚历山大的继业者中，称王于色雷斯的吕西马库斯(Lysimachus)一度实力雄厚，势力跨过赫勒斯滂海峡，延伸到了大半个小亚细亚。他在山势险峻的帕加蒙储存了九千塔连特的资金——如果不换算不同年代购买力的话，这一数字足够修建十八座雅典帕特农神庙，或者从海盗手里赎一百八十次凯撒。这笔钱的保管者叫作菲勒泰罗斯（Philetaerus），他小时候被女佣带去看热闹时挤坏了身子，成了一个阉人，长大后得到了吕西马库斯的信任。菲勒泰罗斯与吕西马库斯的后妻阿尔西诺伊(Arsinoe，托勒密的长女）有隙，于是伺机发动叛乱，占据了帕加蒙和那里的巨款。吕西马库斯当时内外交困，在后妻的压力下杀死了自己的长子阿伽托克勒斯，一时舆论哗然，遭到了小亚细亚一众城市的叛乱与塞琉古的讨伐，不久便兵败身死。菲勒泰罗斯则与各方势力修好，成为了帕加蒙的统治者。菲勒泰罗斯死后，权力相继传给了他的两个侄子，欧迈尼斯(Eumenes I)与阿塔卢斯(Attalus I)。阿塔卢斯正式称王，从此开启了帕加蒙的阿塔卢斯王朝。
菲勒泰罗斯的银币，正面为他的头像，反面是雅典娜
帕加蒙控制着富饶的凯库斯河（Caicus/Κάϊκος）谷地，建于一块巨型山岩之上，凯库斯河的两条支流赛利努斯河（Selinus）与凯提乌斯河(Ketios)绕城而过。帕加蒙早在希腊化以前就是一座颇具规模的山城，由希腊移民与安纳托利亚本地民族杂居。色诺芬的远征便是于帕加蒙结束，他在那里受到了波斯扶植的希腊王公贡吉罗斯（Gongylus）之妻赫拉斯的招待。菲勒泰罗斯在原先山城的基础上修建了一座崭新的城市: 他用方石修建了城墙，还重新规划了道路，好让大车直达他位于山顶的宫殿。
进入卫城的道路
从曾经宫殿的位置看凯提乌斯河，当然如今看到的是1992年修的水库
阿塔卢斯一世是一位大有作为的君主，他结束了堂兄欧迈尼斯一世向伽拉提亚人的纳贡，并在凯库斯河一战中大破伽拉提亚人。这次对抗“高卢蛮族”的胜利使他闻名于希腊世界，获得了“拯救者”（Soter）的绰号。他还赞助了大量艺术品的创作，以纪念自己的功勋，其中就有著名的雕塑“将死的高卢人”。
虽然阿塔卢斯趁塞琉古内乱扩张领土的努力以失败告终，但他优秀的外交手段还是使帕加蒙成为了希腊世界一股重要的势力。他向雅典捐赠了大量描绘“对抗蛮族”主题的艺术品，雅典人则以他的名字命名了雅典的第十二个部落，给予他神话英雄才有的待遇。他还在德尔斐捐建了柱廊，与埃托利亚人交好，甚至被选举为他们的将军，在第一次马其顿战争中与埃托利亚人和罗马人并肩作战，由此又结交了罗马这一盟友。也是在阿塔卢斯的热情招待与亲自陪同下，罗马人从弗里吉亚迎回了库贝勒大地母。
第二次马其顿战争中，阿塔卢斯叫上了盟友罗得岛和罗马一同对抗马其顿的腓力五世，并且用灵活的外交手腕拉拢了雅典、斯巴达和亚该亚人加入反马其顿阵营。在与罗马执政官弗拉米尼努斯一起在忒拜游说彼奥提亚人时，阿塔卢斯在演说时中风倒地，被接回帕加蒙后不久死亡，结束了他传奇的一生。
“将死的高卢人”罗马时代的复制品，现藏于罗马卡皮托林博物馆
帕加蒙的势力扩张过程 图源New Pauly
帕加蒙的势力在阿塔卢斯一世的两个儿子欧迈尼斯二世（Eumenes II）与阿塔卢斯二世“爱兄者”(Attalus II Philedelphus) 时期达到了顶峰，尤其是在《阿帕梅亚协定》后，罗马将小亚细亚的大部分都交给了帕加蒙和罗得岛管辖，让帕加蒙一跃成为了亚细亚霸主。在这两位君主执政时期，帕加蒙得到了大规模的扩建，城市进一步往山脚下延伸，下城区域建起了市场、大母神庙与新的街道网络。
帕加蒙全图
这一时期卫城区域也兴建了大量公共建筑，其中就有卫城西侧陡坡上恢宏的剧院，剧院下方的柱廊大街，以及大街一端的狄奥尼索斯神庙。卫城南侧还依据山势修起了一连串层次鲜明的方形平台，由阶梯连接，承载了雅典娜圣所、宙斯祭坛和上城市场等建筑。虽然文献中常常声称这一时期的帕加蒙卫城仿照雅典卫城而建，但其实这种凿山铺台的设计更多体现了安纳托利亚山城的特色，反倒与萨尔迪斯类似。
剧院与柱廊大街
柱廊大街一头的狄奥尼索斯神庙
狄奥尼索斯神庙台阶
东侧浮雕，雅典娜和尼刻对战一位泰坦，盖亚从大地中升起，网图
欧迈尼斯二世还四处搜寻藏书，建成了有名的帕加蒙图书馆，规模可与亚历山德里亚的大图书馆媲美。亚里士多德及逍遥学派作品的雪藏与流失，也与躲避帕加蒙统治者搜刮书籍有关。这一时期大量的学者汇聚于帕加蒙的宫廷，与亚历山德里亚的学者分庭抗礼，比如马卢斯的克拉特斯（Crates of Mallus）就自诩为水平更高的“批评家”（Kritikos），区别于亚历山德里亚的“语法学家”（Grammatikos）；克拉特斯还造出了最早的“地球仪”，认为热带是一片大洋，大洋的两头都有埃塞俄比亚人居住 。为了绕过埃及对莎草纸的垄断，帕加蒙人使用小亚细亚流行的羊皮卷作为替代，今天的羊皮卷（英parchment；希περγαμένα, 拉membrana Pergami, 德Pergament ； 西pergamino）一词，也是来自于帕加蒙这座城市的名字。
不过，这场竞争还是以亚历山德里亚的胜利告终——罗马共和国末年，安东尼为了取悦克利奥帕特拉，将帕加蒙的二十万卷藏书迁到了亚历山德里亚，此后帕加蒙图书馆便逐渐没落。十九世纪时，德国考古学家在发掘时提出，雅典娜圣所北侧柱廊后面的四个房间很可能就是帕加蒙图书馆，其中一间房的中心位置曾被用于放雅典娜雕像，而墙上的洞则被用来安装木质书架，与后来有些罗马图书馆的陈设很像。但是，近几十年的一些学者认为，这处场所更有可能是某个小宴会厅，而传奇的图书馆则另在他处。由于这处遗址在圣所边上并不显眼，我当时没有拍照。
雅典娜圣所，早在阿塔卢斯王朝之前就存在，但欧迈尼斯二世时进行了大规模扩建
帕加蒙的末代统治者阿塔卢斯三世没有子嗣，死后将王国献给了罗马共和国，对于他国库内巨额资金的处理问题也引发了提比略·格拉古与罗马元老院的争执。当然，罗马对帕加蒙的接管并非一帆风顺，有一位叫阿里斯托尼库斯（Aristonicus）的人自称是出身阿塔卢斯家族的欧迈尼斯三世，带领帕加蒙人反抗罗马的统治，但没过几年就被镇压了。如今，卫城脚下的一处路口上就树立着阿里斯托尼库斯的铜像，纪念这位反叛者。
当地人为阿里斯托尼库斯树立的铜像
帝国时期，帕加蒙在小亚细亚的首要地位被以弗所取代，但仍然是一座繁荣的大都市，被老普林尼称作“迄今为止亚细亚最有名的城市”（longeque clarissimum Asiae）。帕加蒙还成了皇室崇拜的中心，二世纪时卫城顶部铺设了一处新的平台，上面建起了图拉真神庙建筑群。平台延伸出山势之外的部分用了大量拱形结构支撑，从下方穿过拱廊可以到达剧院。
图拉真神庙
神庙地基的拱廊示意图
穿过拱廊可直达剧院
图拉真神庙远景
帕加蒙城外早在公元前四世纪时就有了医神阿斯克勒庇俄斯圣所，但是在罗马帝国时期，医神圣所的规模达到了鼎盛，成为了小亚细亚著名的医学中心。圣所周边也建起了温泉疗养池、罗马剧院和斗兽场。著名医学家盖伦（Galen）就出生在帕加蒙，少年时在阿斯克勒庇俄斯圣所学习，为日后传奇的一生打下了基础。因为时间原因，我没有去成医神圣所，算是一个小小的遗憾吧。
从医神圣所遥看帕加蒙卫城，网图
帕加蒙下城的平原地带还有一座巨型建筑“红庙”，有可能是哈德良时期兴建的埃及神庙，供奉伊西斯与赛拉皮斯等埃及神祇。神庙的特殊之处在于，其庭院建在赛利努斯河的一座宽两百米的桥上——当然，取决于看问题的方式，也可以将“桥洞”看作是一个长两百米的隧道。如今小镇中心的大量商店与民房都建在这座“桥”上。
红庙
红庙拜占庭时期曾是东正教教堂，左边的圆厅目前是清真寺
赛利努斯河上的宽桥（隧道）
桥（隧道）另一头
长桥与红庙建筑群的示意图
从现代城区遥看卫城
晚古典和拜占庭时期，帕加蒙遭受了哥特人、阿拉伯人和突厥人的反复劫掠。到了十三世纪，尼西亚帝国皇帝西奥多尔·拉斯卡里斯到访帕加蒙时，这座曾经的东方名都已经完全沦为了废墟，只有两千多人居住在下城残破的棚屋区里。他拜谒了盖伦故居，参观了各种古代遗迹，惊叹于古时候希腊人的天才与智慧。面对这黍离之景，这位希腊主义者感慨道：死去古人的那些遗迹远比活人居住的老鼠洞一般的棚屋要有吸引力，“如果这一比较对这里的居民来说也成立的话，那么活着是多么的不幸呀！”
如今的贝加马（Bergama）是一座安静的小镇，一切都透着慵懒的氛围，没有什么夜生活。我去的那天正好赶上月望，一轮圆月从红庙的残拱间升起。头顶的天鹅座北十字与夏季大三角悬挂在浩瀚的星空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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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完，下一期为吕底亚的萨尔迪斯，敬请期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