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天与地
2024台北艺术周和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
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开幕现场.
10月底的台北迎来了它的首届艺术周和快要与我同龄的艺博会,但这座城市的节律并未受此影响。与上海或香港每年艺术周短暂而轰然的声量相比,这里似乎并没有那么多人在这几天特意为艺术奔走,除了因为艺术或早以多样的路径和面貌持续地渗入这座城市的纹理之中,并不需要这样一场特别的盛会来标榜存在。也可能因为,虽然有艺术周这一串联全城的策划,但多数画廊和机构并未因此调整展览周期,仍在以各自的步调运作。而综观这段时期台北的展览和艺术活动,虽然此地一直引以为豪的多元性激活并丰富着策展叙述,不至于流于虚妄,但贯穿其中的两大线索——未来想象与本地耕织——似乎让这座城市在拥有独特艺术景观的同时,也面临着这个时代共有的症结。
作为亚洲资历最老的艺博会之一,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ART TAIPEI)已经迈入三字头。和所有步入中年的状态类似,每年由台湾画廊协会主办的这场博览会今年强调了年轻化、品牌重塑和永续经营。放到展场来看,这几个词意味着ART TAIPEI与其他主流艺博会相比,更加看重本地需求而非追随国际市场趋势。整个艺博会的规模不大,虽名为国际艺博会,但参展单位以本地画廊为主,包括诸多中小型和年轻画廊,约4成的国际画廊多来自日韩,亚洲之外的蓝筹画廊仅有贝浩登一家。肉眼可见的是,展场内的作品呈现出近乎两极分化的差别,一众老牌本地画廊带来的作品仍多以水墨、传统技法的架上作品为主,而另一半则被颜色鲜艳的卡通平面二次元化作品占领。这也意味着这是一场无论从价格还是规格都更亲民的博览会,画廊有固定的本地藏家客群,年轻买家也能有所收获。虽然少了很多国际和大陆买家,但相比于巴塞尔021等展会上的竞争和焦虑,这场艺博会给人一种少见的chill感,轻松平和但也相当热闹。作为观众也逛得相当舒适,展位和走廊都很宽敞,不同品类还带座位区的酒吧和中西餐饮,随处可见的休息区和儿童游乐区,从不排队的厕所,完全符合台湾对于服务体验至上的追求。
武玉玲, 《烟(cevulj)一家的路径》,2023,台北国际艺术博览会展览现场.
虽然下单与否才是艺博会的重点,但展会给了相当大一部分区域予“台湾原住民族艺术特区”和“MIT新人推荐特区”。前者已经办到了第五届,每年都会与一间有代理原住民艺术家的画廊合作,今年亚洲艺术中心带来的四位艺术家——伊诞·巴瓦瓦隆(Etan Pavavalung,亚洲艺术中心同期呈现其个展)、玛籁·玛卡卡如万(Malay Makakazuwan)、林安琪(Ciwas Tahos)和鲁碧·司瓦娜(Ruby Swana)——呈现了在这场展会上难得一见的媒材层次和情感强度。如卑南族艺术家玛卡卡如万用羊毛毡制作出一颗颗槟榔,通过垂直悬挂组合成耶稣/圣母图像,影射殖民原民过程中的外来宗教和族群信仰的冲突。林安琪的行为录像作品在这个交易场上实属罕见,全身盖满象征强势文化印章的她全身通红,匍匐在地,同时以原住民和酷儿身体在此拷问官僚刻印文化对边缘群体带来的隐形伤害。除了这块专门划分的展区,在展场中央人潮汇集的位置,尊彩艺术中心带来了排湾族艺术家武玉玲(Aluaiy Kaumakan)的大型公共艺术装置《烟(cevulj)一家的路径》(2023),引得步速甚快的观众纷纷停下脚步。她以拓印、编织、缝纫等技法,回望因2009年八八风灾而被迫迁移的部落,构建了一个抚慰失落的象征性场域。
艺术家林安琪在作品前.
相比之下,自2008年起每年通过公开征选为年轻艺术家提供职业发展机会的“MIT新人推荐特区”今年展示了8位(组)艺术家的新作,并分配了独立展位,虽然其中半数以上仍以架上作品和陶瓷雕塑为主,但两位Z世代艺术家以虚拟技术映射身份和现实的路径反映了台湾当下艺术生态的一个最新最热的面向。宁文的创作身份本就不限于“艺术家”,ta利用媒介的流动性(包括AI生成技术)对应自己对身份认同和性别的去定义。第一次以组合形式入围该单元的“2ENTER贰進”近年来已活跃在各大跨领域和新媒体艺术活动中,他们利用程序语言、游戏引擎、虚拟技术等手法,将生活数据转译为当代符号,在游戏系统中构建与现实平行又错开的生态系统。用他们的话说,作为“数位原住民”一代,他们与时间和空间之间的关系已经在身体层面有了新的配装,不禁让人好奇,他们对艺术创作、知识生产和知觉表征的理解会如何推倒最后的模拟一代的典范与传统。
“未来媒体艺术节”,C-LAB展览现场.
此次台北之行,“2ENTER贰進”的作品不仅出现在艺博会语境中,在台北市中心寸土寸金的地段、承接前日治时期工业研究所与战后空军总司令部原址的台湾当代文化实验场(C-LAB)正在举办的“2024未来媒体艺术节:奇异点”群展中,该小组的《虚拟寻根-台湾》(2024)也作为展览最后一章节“未完的篇章”(AI ongoing)的重点作品出现,雄心勃勃地梳理了自电脑诞生至区块链技术的技术发展史,甚至尝试以AI对话记录的方法捕捉这个平行/镜像世界的“口述史”。整个展览更像AI科技产业的发展史梳理,加上各种AI特效做满的影像作品。虽然展览想要讨论AI对艺术生产的影响以及是否能取代艺术创作等棘手问题,但展览似乎并没有提出开创性的见解,反而进一步加强了当代艺术尚未能驾驭技术的印象。
而智能科技产业作为台湾的一个国际卖点,台北当代艺术馆(MoCA Taipei)目前的主展览“Beta+”和“热影像”也在探讨数位技术和新媒体的迅速发展所带来的视觉文化的短暂性和有效性问题。林育正的《箱构3.0: 巴斯卡箱/演算之所I》以极繁的空间构造和物件堆积,持续且流动性的创作过程,以及身体性的组装、移动、选取等动作来物理性地回应不断变化的空间经验,将“即时性”现场化。在“热影像”中,曾从事环保稽查员工作的李勇志通过工作时拍摄和记录的大量关于资源回收的素材来质疑感知与真实之间的微妙关系,垃圾所代表的循环时间性似乎在隐喻,当下的变化速度似乎只是幻象,现实和物件本身其实并未改变。对技术的关注和数位艺术在台湾的风潮远不止于此,台北艺术周期间,尊彩艺术中心的许家维个展“矽晶小夜曲”几乎将画廊空间二楼转变成虚拟现实体验厅,荧幕的重叠和配备充足的VR眼镜似乎拉近了与观众的互动关系,但艺术家想要通过这些作品传递的对社会政治配置的重新想象,以及技术转换背后的宇宙观,是否会隐身在沉浸式的感官体验中,似乎也并不一定是个必须抛出的问题。而在我离开台北之际,第19届台北数位艺术节“铠美拉之岛”(Chimera Island)于11月2日在C-LAB开幕,将主题范围延伸至包括精神性、社会集体意识、非人类关系等更加广泛的追问上。
许家维在尊彩艺术中心个展“矽晶小夜曲”展览现场.
林育正,《箱构3.0: 巴斯卡箱/演算之所I》,2024,台北当代艺术馆“beta+”展览现场.
在台北当代艺术馆,与“Beta+”和“热影像”同期呈现的另一个群展“反复演练Re-her-sal: 预演”体现了台湾艺术界的另一个关注重点。展览提取“rehearsal”一词中的“re”和“her”,强调性别的重新展演。五位女性艺术家各自通过极具身体性和私人经验的作品,松动展览作为表现形式常常暗指的既定边界与理性框架。对女性生命经验和当代艺术内在情状的探索同样在台北市立美术馆(以下简称北美馆)的馆藏新展“飞地:一部自传的诞生”中有所展现。不论是“飞地”还是“演练”都指向一种非正式、充满变量,但允许其中的主体争取自主意识的概念空间。“飞地”聚焦北美馆馆藏中的女性艺术家作品,关注她们在不同历史波动时期为实现自我而采取的逃逸策略,虽面向多样,但其中的挣扎似曾相似。如出生于50年代的艺术家李锦绣通过对“真实与非真实”的居家空间的描绘,传达了身为女性和母亲在面对艺术创作时的困境。
李锦绣,《任遨遊》,1993,布面丙烯,台北市立美术馆“飞地:一部自传的诞生”展览现场.
“反复演练Re-her-sal: 预演”展览现场,台北当代艺术馆.
北美馆同期展出的“喧嚣的孤独:台湾胶彩百年寻道”以庞大的展览体量,让作品本身诉说对大陆观众来说可能较为陌生,但与台湾殖民史和艺术史发展紧密交缠的“胶彩画”。通过对一段媒介史和当地美展及教育体制的梳理,不难看出台湾艺文界对本地历史重叙和传承的投入,也许此行中不断听到的“永续”说的就是台湾艺术在不断的社会变革中所传承的耐心和对本地的不离不弃。在稍远离市中心的北投,以创办“台湾国际录像艺术展”为当代艺术界所知的凤甲美术馆此次通过李贤文个展“行走的山”聚焦台湾美术史中的关怀力量。创建《雄狮美术》杂志(1971-1996)的李贤文曾通过杂志汇集了台湾70-90年代艺文界的中坚力量,并致力推广台湾的美育发展。“行走的山”通过水墨描绘曾遭受九二一大地震破坏的南投九九峰,借此隐喻台湾艺术史在创伤与修复的不断轮回中的韧性。
“行走的山”,凤甲美术馆展览现场.
在台北的倒数第二天,我偶遇了一年一度的“白昼之夜”,这是台北每年11月第一个周末为公众免费开放的表演艺术活动,傍晚开始,一直持续至深夜。今年的“白昼之夜”在大安森林公园举办,这里是蔡明亮《爱情万岁》中杨贵媚哭了将近十分钟的拍摄地,当我走过那张长椅附近,“2ENTER贰進”的巨幅影像虚拟作品又一次出现在附近的草地上,周围是人山人海的年轻人和戴着动物面具(呼应今年活动主题)的表演者,也许这是台北独特的层次感,无论内与外、天与地都能在此或多或少找到栖身之所。
文/ 冯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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