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见所闻
在顺德
“浮土志”艺术家驻地计划展览观察
位于黄龙村的展览现场. 除注明外,全文摄影:张子木.
听说我想来看在顺德组织的首次“和地在创”艺术家驻地计划“浮土志”成果展览“排筏,女神,牛乳,马赛克” ,计划的策展团队社实SPL的张涵露提醒我,可以从香港直接坐船来。两个小时的船程,从香港尖沙咀中港码头出发,经过若干岛屿和跨海大桥,涌浪的青蓝色海水在珠江入海口处渐变为黄绿色调的江水,看着地图上细密交织的河网水道,真是切身体会到了“浮土”的意涵。在接下来两天的展览开幕筹备和导览活动中,我和一众同来探访的艺术从业者们密集的走访了四个社区艺术空间,了解驻地艺术家的工作。此次艺术驻地计划由顺德本地的民间慈善基金会资助和策划,长期深耕于社会参与式艺术项目的社实SPL团队进行调研和策展,接通基层社区部门、本地社工机构与地方文化艺术商业空间,项目架构本身就很有挑战性。
顺德港,码头周边有滴滴司机按照船班次在提前等待来客.
驻地提供一个月到两个月左右的驻留支持和艺术创作资金,让艺术家与社区和社区艺术空间匹配,进入特定社区生活,展开面向公众的创作活动。招募发出后共有八十多组艺术家/小组报名,经过两轮评选,最终有四位艺术家入选,分别是盖琦正(在龙江镇左滩渔业村驻地,关注家族迁徙史与漂浮物,学习实践当地做筏子的技术)、王滢露(在北滘镇黄龙村驻地,关注乡村女性和儿童叙事,延续她长期在不同农村地区开展的“女神志”项目)、谢宗秀(在大良街道升平社区驻地,关注生态女性主义和动物权益,探讨水牛奶、乳汁与母亲的跨物种交叉性),和袁琛玥(在容桂街道东风社区驻地,关注城市变迁和地方社会历史,开展城市考古和未来都市想象)。每个驻地项目的详情在此不单另展开。
四位艺术家的项目提案均延续了ta们长期关注的议题,也各自倾注了自己的人生探索与关怀。袁琛玥在不同阶段的工业城市中生活、工作(东莞、伦敦),长期着手于档案、批判性城市研究和日常生活速写;谢宗秀有在内蒙牧区成长的经验和动物关怀实践;王滢露之前在新疆的柯尔克孜族农村已经开展了“女神志”项目,作为她的博士研究课题;盖琦正成长于濒海的青岛,也做过自己家族迁徙史和漂浮物的研究创作。专业训练和经验让四位艺术家在短期内可以达成比较完整的展览方案和视听传达,但ta们在分享与讨论中所透露的过程中的犹疑、工作方法的探索、作品的弦外之音与社区在中国当代社会的微妙复杂肌理,反而是更生动有趣的。
“不断行动”与“自信被磨灭的时刻”
在被问及进入社区的方法时,盖琦正提到一个很朴素的经验:不断行动,不断和社区中碰到的人聊天,参加社区已有的活动,往往就会打开很多路径。他就是在参加社区空间主理人二高的一个舞蹈工作坊时认识了本地左滩村对于社区历史和文化都颇有了解的居民宝怡,后者帮助他缓解了进入社区时的语言隔阂。盖琦正的行动也包括不断在左滩村寻找制作漂浮物的物料,包括塑料建材废料等等,这也使得他成为村民口中戏称的“捡垃圾的北方仔”。但行动往往也伴随着犯错和风险,有一次村长找到他,说他刚捡拾的木板其实是村里过世老人的床板,村民把床板放到街上要妥善处理的,不料被他手疾眼快捡走了,语言不通加上忌讳,村民只有去和村长“告状”。
和盖琦正行走在左滩村,村子濒临珠江的主要干流之一西江.
对袁琛玥而言,一开始进入东风社区,她对当地以网红消费模式为主的城市文化遗产建设非常不满,希望能够运用批判性理论去开展工作。但和居民交谈后才意识到,此类商业化模式在本地是受到欢迎的,也给商贩居民带来实际收益。她在接下来持续的社区街巷行走、观察路人神情、聆听日常对话中,渐渐捕捉到在同质化城市建设下,社区所展现的具体生活和老城痕迹。她在速写中记录了一个街坊失而复得宠物狗的故事,但不同于想象中的社区温情,街坊其实是被敲诈了一笔。社区生活的变迁不仅体现在具象的新旧建筑对比和突然被夷平的墙上,也在于这些人情冷暖的细节中。王滢露原本设想的驻地村落是传统意义上的农村,但顺德的黄龙村其实是一个城中村,人口构成也更加多元和流动,如何定义本地性是一个挑战。袁琛玥与王滢露都来自粤语使用地区,但她们都表示,恰恰是自认为共通的语言,让她们经历了自信被磨灭的时刻。王滢露用粤语和黄龙村本地能听说粤语的小朋友打交道,小朋友很积极的回应,想要分享有关她正在寻找的“谈月色”的故事(上世纪本村一位传奇女性)。但开始录制后才发现,小朋友讲的根本是“日月潭”的传说。她才意识到,村里孩子们的粤语水平可能不足以听懂她口中的女性名字,ta们也并不认识这位本村女性前辈。究其原因,可能是孩子们的父母都需要长时间工作,缺少与孩子们的日常方言交谈,教育系统和媒体环境中粤语的使用也愈加边缘化。原以为可以无缝对接的粤方言,在当下的时地人环境中已然是不可靠的。袁琛玥也并不总是明白街坊的顺德话,更多时候是因为社会性表达方式的差异,比如她与当地驻地工作人员沟通时,对方花了很长时间才委婉地告知她一个采访对象的不可能性,因为对方应该已经“老走了”(过世了)。
自信被磨灭的时刻还在于自己的身体感知和经验都被极大挑战的当下。水性很好的盖琦正在西江湍急的水流中败下阵来,眼见本村的朋友宝怡却可以轻松畅游。谢宗秀感叹在顺德的人与动物关系的可见性和不可见性都非常极端,大街小巷都有水牛奶,却看不到关于水牛的形象。不断行动与自信被磨灭再磨炼的循环或许是艺术驻地与社会参与式艺术过程中艺术家和项目发起方的常态,而对于驻地社区的公众和外来参访者来说,这一过程大多是不可见的,这次走访交谈,加上创作团队的公共讨论,恰好补充了对这些作品的社区语境之外的创作语境的理解。
身体性,功能性,搅动性
如何去描述与衡量驻地艺术创作的价值?想必不同群体会有非常不同的方法与标准,我在短暂的访问和后续的品咂中想到了这三个关键词,用来锚定这些作品对我理解当地社区以及艺术创作的独特效用。艺术参与过程中的身体性经验在相对短期的驻留和展览制作中,也会打破社区生活的某种惯性。比如“漂浮”是左摊村渔业社群习以为常的一种身体性,但对于艺术家和大部分其他社区的人来说是相对陌生,甚至是危险的。制作漂浮物的过程不仅是理解传统水系生活丰富物质性和知识经验的过程,更能通过一种朴素的互惠互利向本社区的居民传达艺术家工作的价值。盖琦正在筏子工作坊中传授的建造方法源自对左摊村各式筏子的观察,在实践中,本地村民也以天然技术高手的身份加入,感受本地知识经验对外来年轻人的吸引(参加工作坊的多为周边社区和其他城市的青年)。制造出来的筏子也真的被村民用于日常捕捞,越好用的筏子会漂浮的越远。
左滩村江边漂浮着不同材质的筏子,村民们喜欢用pvc管、木板等简易物料,蓝白色塑料栈道是地方村委会新修建的,造价不菲. 盖琦正指出不同筏子的身体漂浮感也不一样.
在王滢露的项目中,身体性、功能性和女性身份与关怀紧密地嵌合。她在宽敞的旧书院的过道铺满白纸,好奇进来的孩子和家长就可以直接坐在地上涂涂画画。城中村的家长工时都很长,暑期小朋友基本都自己在社区里玩耍,因此这个开放式工作室为孩童提供了可以随意进出玩耍的空间。展览中的大幅拼贴画和录像就是在与孩子们一起席地而坐的绘画游戏中完成的。“坐在地上的感觉是非常不一样的, 坐下你就不愿起来了……招募式工作坊和开放式客厅也完全不一样……”,王在介绍自己的创作时对空间和参与者的身体感受是异常敏感的。在另一件作品中,她将自己的身体更多的交付出去,去村里面集中的发型屋小店体验洗剪吹,与工作中的女性互动(很多也是流动到本地社区的外籍务工者),在帮衬生意中让“女神”的形象符号具象化且不断生成。王和袁的工作方法也包括非常明确的参与式伦理。王在体验洗剪吹时和女性发型师聊天,告知对方她在收集故事,后续通过写作加声音演绎的方式,将社区女性的故事串联起来,强调在体验和情感层面的真实性,而不窠臼于可能会冒犯隐私的纪录方式。袁在绘画社区故事和创意写作中,让居民有意识地参与和讲述。她强调尽量避免去改动和加工居民原本的话语,让ta们自我言说,把日常的语言放进作品中。
王滢露在驻地展览现场,展示铺在过道的画纸和孩子们的画.
此次驻地一个具有搅动性的现场,是谢宗秀在大良升平社区的驻留和展览《乳之涟漪》。谢基于自己在内蒙牧区的成长经验以及生态女性主义的关怀,提出水牛奶产品和女性哺乳的交叉性议题,但在实行过程中却发现水牛奶制品是大良街道另一个社区宣传的典型文化元素,她所在的社区文创重点不在此。相比于顺德本地社区的文化环境,她的议题也显得较为激进。但最终艺术家仍坚持原本的议题,并获得了社区不同形态的参与,包括与驻地附近婴幼保健院的联络、与地方新手妈妈们的聊天、制作手工乳之书、与旗袍队的阿姨们一起缝制可穿戴的充气水牛物件,以及加入本地传统鱼灯会的巡游。通过工作坊,宗秀和社区的不同代际女性一起回忆、想象水牛,同时讨论女性哺乳与动物乳制品之间的物质情感连接,将性别劳动和跨物种的性别化社会再生产链条变得可见可感。在展览现场,艺术家也将驻地期间的在地联络过程展示出来,包括一份长达五十多人的联络名单(驻地计划相关的机构和社区工作人员有三十多位)。在工作坊里,社区阿姨们回忆起童年玩鞭炮炸牛屎的趣事,水牛确曾鲜活的参与社区生活的日常,但如今水牛被集中养殖在牛场,与食用其乳汁的人类生活完全隔绝。艺术家最终也未能访问到水牛养殖公司,因此选择在现场摆上一只会叫的奶牛公仔(找不到水牛形象的公仔),以牛的叫声传达广大的不在场与未言说。
观众在参观谢宗秀的《乳之涟漪》展览.
姓社的艺术与合作的诱惑
社会、社区、社群,这三个社字打头的概念是讨论社会参与式艺术无法绕开的要素,也是此次展览驻地项目讨论中经常交替出现的话题,其中一个原因是主办的各种机构都有社字牵头。
浮土志首先落地于一个极具典型性的中国南方社会:广东顺德。这里河道纵横,沙地鱼塘星罗棋布,形成村落市镇,有源远流长、融会贯通的岭南文化,也有工业城市化发展冲击之下的杂糅和断裂。相比广深,顺德本地的当代艺术创作与社群方兴未艾,从外部来看是一个适合艺术项目进入的绝佳社会场域。此次艺术驻地也是依托于已经先行一步启动的四个顺德社区艺术活化空间,分别是蚝宅艺文空间(位于大良升平社区,将老城区传统蚝壳宅建筑活化为艺文空间,由本地启创社工组织和广州的黄边站运营)、文化锚地(位于容桂东风社区,顺德头号商业文旅地标渔人码头,由广州的博尔赫斯书店运营)、北滘龙溪艺社(传统的书院建筑,现为关注儿童教育的一心社工入驻,周围的黄龙村是外来人口较多的城中村),以及南方舞馆(位于渔业自然村左摊村,原为蚕房建筑,由二高表演团体运营)。这些社区艺术场地即驻地艺术家工作的场所、联络点和展览场地,它们本身的存在也代表了民间文化艺术资金(本地慈善基金会)、当代艺术策划(涵盖美术学院、艺术机构和独立艺术策划团队)和当地不同层级的行政管理机构(社创中心、社工机构、区镇部门、基层村委和党委等)磨合后的成果。
袁琛玥在东风社区的小广场陈列她设计的马赛克砖城市建造桌游.
艺术家进入社区后,除了与社实SPL(最接近艺术家工作方式的独立艺术策展团队)、社创(全称顺德区社会创新中心,承担了联通基层管理方和联动居民自组织的角色)以及社区空间主理人团队合作,也不可避免的要与社区基层管理组织打交道,比如基层两委(村/居委和党委)、社工、宣传部门等等。这些社区和社区空间的名目繁多,想必对艺术家来说也是不小的挑战,一位艺术家在分享会时自嘲,直到昨天才搞清楚“社实”和“社创”不是一拨人,另一位艺术家直言一开始还会在微信小群里提出不同针对性的诉求,后来直接在大群里面发问了。
9月13号晚上的项目讨论会以“合作的诱惑”为题,四位艺术家分享各自在社区驻地中展开的合作与挑战,这也是艺术家们在一个半月的驻留中首次线下集体碰头深度交流。四个社区彼此距离都超过半小时车程,公共交通更需用时两到三倍,每个社区的地理历史和文化景观也有极大的区分,每位艺术家在社区中遇到的棘手的问题也各不相同。是次交流也是一种迟到的经验互换和合作方法的讨论。有艺术家提出,因为驻地时间紧迫,促使ta必须去与人合作。合作共创式的工作坊形式,也是四位艺术家都采取的一种参与性的工作方法。他们通过在线发布公共邀请,征集公众参与者,在工作坊中直接生成部分创作的原材料和展示成果。工作坊内容包括一起从头开始制作筏子并尝试漂流(盖琦正);在桌游中扮演社区建设中的不同持份者,建设理想城市(袁琛玥);邀请女性共同探讨母亲、乳汁在人牛之中的共通性和“母系传承”(谢宗秀);与村子里的女童一起追溯与想象一位社区里的传奇女性,打造与拆解女神(王滢露)。工作坊的形式和产出确保了过程和最终展示的社区参与度,但当其成为一种标准化的操作,也不免减少了艺术家的个性和在社区内与个体村民更深度合作的可能。
9月13号晚上的讨论会现场,左起为艺术家谢宗秀、袁琛玥、王滢露、盖琦正,策展人张涵露.
在社区组织机构非常完善的地方,合作的诱惑也包含既定的社区叙事及其支持网络。13号下午,作为媒体参访者,在参观完谢宗秀的《乳之涟漪》后,我们由当地社区的党委书记亲自导览,在短短一条老巷子里出入不同文化故宅和红基石党群服务中心暨居民活动中心,了解本社区的广绣和鱼灯非遗项目,与广美师生合作的艺术美育展览等等。在此,艺术进入社区已经成为基层文化整合中熟稔的一环。这一似乎平行与艺术家驻地项目的社区文化导览,也与艺术家的项目选择形成有趣的互文。书记和他的工作团队也是当天来看展的唯一本社区群体了,甚至书记本人也贡献了唯一的男性观众占比(严谨来说书记也应该算是项目工作团队成员,参与了过程中的讨论与建议;其他在场的少量男性观众包括基金会工作人员以及摄影师)。在场一众艺术从业女性观众对于项目提出的乳汁话题,甚至是某种“神秘奶”的品尝是高度接受的,观展群体中的本地参与和想象中的参差多态,在当天的开幕活动中并无体现。
大良升平社区的党委书记导览社区非遗项目大良鱼灯.
尾声
艺术驻地看似是艺术家来到一个相对稳定、具有统一性和异质性的文化场域进行文化艺术符号生产的过程。但真正进入社区之后,其物质性和流动性是非常丰富的。驻地的奇妙之处也在于让具有独特敏感性的艺术家身临其境感受社区的节奏,将其中的摩擦、共振以及冲撞转化成一个可感的场域。从“浮土志”这一系列首期驻地计划中,或许我们还可以继续观察,中国南方作为一种议题同时也是资源和资金的汇集地,是如何吸引当代艺术与文化实践者的流动与驻足的?社区作为中国社会基层管理与自治的政治文化节点,如何吸纳各方力量来形塑地方文化符号、身份认同和多元表述?社会参与性艺术作为共同生活的实验场,又是如何容纳不同的声音、节奏、理念,并找到跨越身体和物种的情感共鸣,向社群、社区,社会展示更多的可能性与可持续性。
文/张子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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