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革”结束后不久,自小在北京长大的李贤良从遥远的澳大利亚回到北京,阔别故乡三十多年后,祖辈曾开钟表店的大栅栏,经过公私合营大改造,面目早已全非,不禁唏嘘。他仍记得民谣:“东四西单鼓楼前,王府井前门大栅栏,还有那小小门框胡同一线天。”旧时的门框胡同是京味小吃聚集地。找寻记忆的李贤良抱着希望提出了一个要求,希望能吃到童年时的爆肚。
北京的老派爆肚有13个品种之多,爆牛肚四个:牛百叶、牛肚仁、牛厚头、牛百叶尖;爆羊肚九个:羊肚仁、羊散丹、羊肚芯、羊肚领、羊菇头、羊肚板、羊食信、羊蘑菇、羊葫芦。爆肚的功夫全在于“爆”,有油爆、盐爆和汤爆。一盘上好的爆肚,必须根据不同的部位掌握好不同的火候和时间,脆嫩的口感方有保证,配以专用调料,口感鲜嫩,风味绝佳。
老北京吃爆肚,会吃的主儿,决不点牛百叶,只吃羊肚。牛百叶固然脆嫩,但无羊肚子特有的鲜味。吃完爆肚,用作料碗冲上爆肚汤,行家管着叫原汤化原食。再吃上一个烤得酥香的芝麻烧饼,吃爆肚就算齐活儿了。
北京作家史铁生爱吃爆肚,将吃爆肚跟登珠穆朗玛峰类比:“尽管在他人看来登山辛苦,不吃爆肚的人觉得很膻很脏,但对于本人来说,却是一种享受。”这是史铁生的“爆肚主义”——“运用什么方式达到自我满足的目的固然有审美趣味、价值观念的差别,但这种差别只有在特定的社会范畴里才具有道德的意义,而就人的意义来讲,任何选择都应该受到尊重,因为事实上它们是同等的。”
与史铁生的深沉迂回相比,另外一位京味作家汪曾祺老先生更为简单直接:“我自己的生活很清贫,在我看来,一碗爆肚要比一碗鲍鱼好吃得多。”有一回,他买回一个生牛肚,吭哧吭哧洗上半天,把牛肚里外都撕去一层,只留下中间部分。折腾两三个小时,只爆出一笊篱成品,还嚼不烂。汪朗回忆父亲这起往事:“他倒是吃得挺来劲,用假牙一个劲儿磨蹭,还一边自嘲:‘爆肚就是不能嚼得烂。’”
李贤良知道做爆肚是技术活,所以只能请人做。这不是为难人吗?陪同的侨办人员知道,经过公私合营后的饭馆,早已将“食不厌精脍不厌细”精神抛弃,粗放,大干快上的精神大行其道。“不对,不是门框胡同那家的味道……”试了几家,他都无奈地摇头。
李贤良提到的北京大栅栏爆肚,名为爆肚冯,光绪年间开始营业,选料精、刀口准、火候恰当、佐料齐全,非常受欢迎。选料要精,一定要用口外羊的羊胃,用清水反复洗泡,其间不停添加碱面、醋、花椒大料,腌渍,去味。根据不同的部位,裁切成散丹、葫芦、肚板儿、肚领儿……切是一份功夫活儿,需要徒弟跟着师傅长时间训练。
除却原料和刀工,火候也是一盘上好北京爆肚成败的关键,尤其肚仁儿,生熟的界限就在几秒之间——多一分则老,少一分则生,全凭经验,马虎不得。
不到十岁的冯广聚就开始跟着父亲学手艺,那时爆肚冯生意正好,唱戏的角儿、做买卖的老板还有写字的文人都是他们家的回头客,尤其是街坊同仁堂的少当家乐松生,见天儿就要过来吃俩烧饼,要碟儿爆肚仁(爆肚中最精华的一款)……冯广聚小心伺候着,靠着这一爿小店,全家二十一口人衣食无忧。
1955年,二十三岁的冯广聚在新闻电影里看到,同仁堂掌柜的乐松生在天安门向毛主席报喜,宣布北京全行业实行公私合营,影片解说:“私营的工厂和商店,在这一年全部都换上了公私合营的招牌。许多资本家在这一年变成了自食其力的光荣的劳动者。”冯广聚想,同仁堂这么大的买卖都先行一步了,自己的小买卖肯定没有别的选择。
1955年1月15日,张灯结彩的天安门城楼上,毛主席接过北京著名老字号同仁堂的经理乐松生送的喜报
爆肚冯与门框胡同一大批传承了数代的老字号被收归国有,其他一些门脸相继合并或关闭。爆肚冯的资产作价三百块钱,合并给公家,月息一元。“拔锅灭灶了,”冯广聚说,“我们家被合并到同益轩,可以有俩人去上班,父亲和大哥去了,每人每月工资三十元。”
公家不要“爆肚冯”牌匾,冯广聚把它取下来,放在了院子里的煤箱子下面。自己报名去了一机床,隐姓埋名,无人知道他有爆肚的绝活手艺儿。
公私合营后的同益轩饭馆节约成本,只做牛百叶,一大卷,大刀切,吃起来连着刀,老长老长,“这是不尊重客人啊!”冯广聚说得痛心疾首。
“文革”中,已经升为北京市副市长的乐松生挨整,红卫兵将一块写有“彭真的红人反动资本家”的牌子挂在他的头上进行批斗,他的母亲与妻子被活活打死,乐松生本人也被打得遍体鳞伤。1968年4月27日,乐松生受不住巨大的身心压力,主动结束了生命,终年六十岁。
看到同仁堂乐家后来悲惨的遭遇,冯家取了两个月的利息,再也不敢取了,吃利息,这是资本家剥削人民的黑恶手段,他敢?冯广聚不断告诫自己:“我就是一名车工,工农领导阶级中的光荣的一员,绝不跟小资本家有一点关联。”料想这辈子不会再和爆肚这门手艺有任何关系。
侨办人员四处打听,处心积虑来到冯广聚家中,希望他再显绝活儿,为爱国华侨李贤良先生做一份正宗的北京爆肚,好说歹说。“爆肚北京没人会,我这个手艺还能拿出来,给你们尝尝。”知音让冯广聚终于技痒,拿起羊肉店送来的五个羊肚,凭着多年前的经验,一眼看过去,扔掉了俩。“这俩不成,只能做杂碎汤。”老冯说。三个羊肚领也就出了九小块肚仁儿,下汤爆了,装盘,放在了客人李贤良面前。
李贤良吃,哭了。这是儿时记忆中的口感和滋味,也是他不忘的中国味。
离开前,李贤良掏出一百美元,冯广聚慌忙拒绝,说这份爆肚不值这个钱。李贤良说要给政府写信,恢复他们的老店,更吓坏了老冯:“不行,我可没你这海外关系,你们不知道我是真害怕呀。”
李贤良面对冯广聚的拒绝并不死心,继续努力,出资支持,冯广聚的儿子冯秋生动心了。两年后的1985年,他在前门大街租了店面,老爷子冯广聚知道儿子根本不会做爆肚,怕他砸了祖上的招牌爆肚冯,只能出山。彼时,距公私合营已近三十年。
曾经发誓与祖传手艺绝缘的冯广聚老爷子,现为官方指定的非遗传承人。生前回顾自己的一生,他说:“造化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