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用餐的场所,陈晓卿喜欢“抛除了一切和食物没有关联的环境、交谈、面子等等前戏,直奔食物的高潮而去”。吃东西,对他而言,“能大厅绝不包间,能路边绝不酒楼,能露天绝不室内,能站着绝不坐下。”
陈晓卿“对官府、商人不感兴趣”,繁文缛节,过于形式主义,认为美食的终极目的,是让人在进食过程中感受到生理和心理的幸福。
年关时分,总有朋友问陈晓卿年夜饭去哪里吃。当红美食纪录片大导演,大名鼎鼎的吃货,怎能露怯?他“只能假模假式报上饭馆的名称电话地址行车路线什么的”。若遇上较真的人,非得找到“味道好”的年夜饭佳处,陈晓卿回答永远是:家里。
年过半百,陈晓卿认为,“结婚是仪式,过年也是。”
陈晓卿的父母皆为教师,放了寒假,他们就为年夜饭开始准备了。
皖北过年讲究七个盘子八个碗。除夕夜,即使双职工的家庭,父母依然很难凑齐十五个菜品。陈晓卿认为父亲是一个乐观的形式主义者,“会把一些糕点放在盘子里充数,然后一二三四地数过去,如果还不够的话,他就会返身去厨房,又端来一盘”,那是年少的陈晓卿刚炒好的花生。
在陈晓卿的少年时代,凑盘子这事一直是全家人奚落父亲形式主义的经典段子。然而随着年龄的增长,已为人父多年的陈晓卿渐渐体会父亲当年的心境——“作为男主人,他在暗示自己,同时也希望所有的家庭成员感受到,生活在这个家庭里还不是太寒碜。”
厨艺一般的父母没能让陈晓卿留下年夜饭美好的味觉记忆,他只记得,“一个个寒冷冬夜里,外面噼噼啪啪的鞭炮,屋内一家五口人围坐在一起的情景”,陈晓卿感慨,“我们全家住在北京的不同角落,兄妹三人工作都忙,也都有了自己的孩子,已经是很多年没有吃一个真正意义上的团圆饭了,所谓聚一下也只能在饭店里象征性地举举杯,然后就各自散去了。一家人团年守夜的场面也永远留在了记忆的深处。今天再也难以找到。”
二〇一〇年冬天,同小妹妹一家生活的父母让他来一起过年。陈晓卿在电话里建议:“要么全家去天下盐吧,那家儿有川东农村的‘八大碗’,非常正宗,土气十足,很有年节气氛……”
“能在家还是在家吧,我和你妈妈已经准备了好多天了,保证七个盘子八个碗。”没等陈晓卿说完,父亲就打断了他。父亲知道别人笑自己过年的形式主义,也开始揶揄自己,笑得非常自信。
到妹妹家,陈晓卿的父亲在厨房和餐桌之间来回跑。上桌时,陈晓卿看到,父亲兑现了诺言——保证七个盘子八个碗。包括干果点心在内的一大桌子“菜”准备好了,母亲在一二三四地数着盘子和碗的数量。在父亲张罗的仪式中,深冬的北京暖意浓浓,一家人就像回到了从前。
十年后,父亲突发心肌梗死。陈晓卿“腿都软了,忙不迭往医院奔”。好在发现及时,父亲做了支架手术,送进病房观察。
三年前,陈晓卿母亲中风,行走不便,一直由父亲照顾。那时,《风味人间》系列纪录片正紧锣密鼓制作中,他忙得抽不开身。陈晓卿“抽空去了一次看了一次母亲,在市场上买了萝卜和肉,还买了海南的白胡椒,只用了半小时,做了一锅萝卜丝汆丸子”。那时,他刚刚从大董师傅那里学会了这道时令菜。母亲吃了很满意:“很好吃,等你爸爸出院,你要再做一次,他应该喜欢。”
陈晓卿父亲出院那天,他在按照母亲的意思张罗饭菜。他再做一次萝卜丝汆丸子,轻轻地给父亲盛了一碗,对父亲说:“这东西很好消化,最适合这个季节吃。”
“父亲用调羹舀了一个肉丸,放进嘴里,慢慢咀嚼几下,然后抬头看着天花板,他轻轻叹了一口气:‘哎呀,我差点吃不到这口了。’”
全家人突然静了下来。大家已经多年没有坐到一起了。
陈晓卿的母亲把手放到老伴肩上,轻声说:“不会的,我们不是约好了活到三位数的年纪吗?”
有人说,形式主义是对抗官僚主义最有效的手段,不过,有时也是治愈人心的最佳途径,按照母亲的指示,像儿时父亲特意坚持七个盘子八个碗一样,陈晓卿特意为父亲再做一锅萝卜丝汆丸子。老父亲感到,活着,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