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母亲的病,我作为陪护,和她一起住进了精神病院。在里面,我结识了一帮没有名字的朋友,他们的故事像加了盐的酸甜苦辣,涩得我满嘴都是感慨,许久之后,又觉得多出几分回味的嚼头。
发现病症,是2014年冬天。我念高一,即将迎来期末考试。那段时间,我感到前所未有的焦虑,完全忍受不了一点儿声响,哪怕是母亲轻微的走动声,我都可以冲出卧室跟她吼几句,“我在复习,别打扰我行吗!”因为精神压力,我在吃过一次凉饭后拉了肚子,对饮食越发挑剔。母亲准备的晚饭,我时常因为没有食欲就坚决不吃,推搡过后,甚至会扔掉筷子离开饭桌。我把极度的不安与易怒,全部转嫁给家人,尤其是照顾我生活的母亲。那时,姥爷去世并不算久。姥爷生前腹痛的毛病一直跟随着他,经常窝在沙发上捂着肚子,满面愁容。母亲作为五兄妹中离娘家最近的,日常陪护姥爷的任务,自然做得最多。直到去世,姥爷腹痛的毛病一直没治好。母亲失去她的父亲,又是我情绪最大的承受者,但她对我表现出了极大的忍耐与包容。她格外小心,在我每次发完脾气后,总会找个安静的角落,坐着很久都不说话。偶尔,她会翻看姥爷的病例,问我们,区医院的技术水平是否耽误了姥爷的病情?现在想来,姥爷的腹痛很可能是情绪疾病导致的躯体反应,当然,这也是在陪母亲治病多年,我对精神类疾病稍有了解的后话。母亲当时的抑郁已初现端倪。原来几乎每天必看的电视《快乐向前冲》,变成一周看一次,发呆的时间越来越长。几个月后,因为长时间的失眠和厌食,母亲在我们市的精神卫生中心确诊了轻度抑郁。抑郁的成因绝不简单是我闹的几次脾气,围绝经期的激素异常分泌,加之或有可能的家族遗传,都促使了母亲抑郁情绪的滋长。市五医院是比较权威的精神病三甲,离我家距离三公里左右,我们去也算是方便。最初,母亲症状不严重,平时也不用住院,一个月去开几次药,都是她自己骑着电动车去了的,后来病情稍有反复,也断断续续住过几次院。2024年春节前,母亲因为药物不良反应导致乳头溢液,说来也巧,鬼使神差般,平时不太愿检查身体的母亲去挂了个乳腺外科的号。乳头溢液倒没什么问题,可偏偏这次检查,发现左乳的结节不太乐观,经过活检,竟确诊了乳腺癌。我们一家三口奔波在淄博到济南两个城市之间,因为齐鲁医院病人多,开的好几项检查都零散分布在几天里,所以来回赶路成了那个星期的常态。早上四点起床,五点出门,淄博出发,赶到齐鲁医院,排队检查,等待结果,排号住院,直到腊月二十五,总算做完手术了。如此一来,母亲九年的抑郁病史又加上了乳腺癌这一笔。癌症,让母亲精神崩溃。她虽嘴上说不害怕、不在意,但明显能体会到她情绪的波动。做完乳腺癌切除手术,母亲导管还没摘,就拉着我的手反复说,“我要是走了,你们爷俩好好过,千万别吵架。”我们自然是宽慰一番,反复给她讲乳腺癌的预后在众多癌症中算是好的,但母亲依旧重复着“离开”、“走了”这样的说辞。
母亲拆导管那天,我们早早驱车赶往济南,因此排了个早号,拆完导管才九点多。父亲便提议开车兜兜风,哪怕不下车,从车窗看看也算散心,驱散连日闷在家里的烦躁和压抑。路过淄川孝妇河时,母亲说起冬天的河,长满了冰渣,问我们水里冷不冷。车开出去好久,我才想起来,母亲的发小——邻居王姨,就是在多年前一个冬天的早晨,跳进了孝妇河。王姨住的离我家只隔两条街,印象里一直是很温柔腼腆的,说话细声细语。后来,王姨的丈夫因为赌博欠了十几万,她便失去了生存的意志。回家后,我引导母亲给五院的主治大夫打电话,大夫的简单询问,让母亲情绪顺着发泄口喷薄而出,大夫也从聊天中听出异常,最后问她“是否有自杀倾向”,我清晰听到母亲回答:“有”。我们去省精神卫生中心做了检查,母亲的轻度抑郁,在这些年已经发展为“中度抑郁并伴随中度狂躁。”病房男女分离,精神病人很多时候“隐私”意识没有普通病人强,所以医院明文规定,只准同性成年亲属陪护。我是家里的独生女,在向单位请好假后,作为陪护(母亲乳腺癌加自杀倾向严重,属于特殊病例),也住进了精神病院六楼女病区。因为很多物品有潜在的危险,入院需要进行物品检查,所以流程变得复杂起来。电梯口贴着明令禁止的物品清单,零零总总几十项,从水果刀到指甲刀,从绳子到镜子,还有类似坚果的食品,也是禁止的。开始我以为是防止尖锐果壳伤人,实际上是许多病人治疗后肌肉松弛影响吞咽,所以要防止窒息。五院住院部,上面平台用铁网围着精神病病房在我脑海里是一个绝对恐怖的概念。以前,我陪母亲拿药的时候,在住院部楼下就能听到上面传来的歌声和笑声。抬头望去,楼上平台用铁网围着,有人穿着病号服,在那儿像游魂一般飘来飘去,引吭高歌。说是歌,其实也不对。准确的说,是没有逻辑的声音,有时激烈、有时舒缓,还有时此起彼伏、你追我赶,歌声里听不出歌词也听不出语调,最令人不解的,是病友之间似乎能听懂彼此的歌声。住院区出入口都是铁门紧锁,护士出入都随身携带钥匙,走廊上散不去的骚臭味加上各个房间里莫名的哼唧声,也让这里显得压抑异常。为安心入住,我尝试给他们的行为寻找理由,把他们高亢的嗓门看做是他们对世界的感知描述,这样一想,他们眼里的一切都是热情奔放、青春洋溢的。相较之下,母亲的抑郁症因没有宣泄表达出来,显得压抑残忍,也让我更忧心。精神类疾病难治愈、易反复,像我母亲这样的病人,常年在病房与家之间流连。我发现,年轻病患的数量,比几年前陪母亲来取药时多了不少,现在各种疾病都在年轻化,就连焦虑都抢在前头。听闻病友也是起床后就对万事提不起兴趣、一口馒头在嘴里嚼很久咽不下去、胸口总感觉有气在脏器间乱串,她仿佛打开话匣找到知音,破天荒聊了很久,倒比在家里要开朗些。我除了日常监督母亲吃药,看护做理疗之外,很多时间,就陪母亲在病房里呆着。经过会诊,大夫决定让母亲进行MECT电击治疗,说是效果会好一点,但后遗症是会忘掉一些事情。我们同意了大夫的治疗方案,不过需要等母亲左胸的刀疤再恢复一段时间。等待MECT治疗的这段时间,我注意起病房的其他病人。走廊尽头的病房里有几个被绑着的,看上去年纪都跟母亲差不多,应该是退休的年龄,母亲说她们除了精神问题外,还有暴力倾向,之前几次住院时她们就一直住在这里,很多年了,没有要出院的意思,也可能是家里人不愿接走她们。说到家里人不愿接走,我们楼层上还有个小姑娘,比我小两岁,正好出生在千禧年。她除了智力稍有迟缓,还有些轻微小儿麻痹症,走路不太利索,但乐于和人聊天,经常各个病房乱串,话题从早上吃了什么到几床家属又来探视,永不枯竭。她的治疗其实很简单,就是睡前吃一片药,但奇怪的是,一直住在医院里。小姑娘几句话就跟我熟络起来,侃侃而谈。当然,谈话范围超不出她小时候的邻居、在憨兜家园(我们淄川区一家专门从事残疾人帮扶就业的机构)的工作经历、住院后的治疗日常。她对我说:“有些人生下来就有钱,有些人生下来就有病,我比较倒霉,是后面这一种。”父母因为她的病,在她很小的时候离婚了。她被判给母亲,后来母亲再婚,不到十岁的她就跟着姥姥住。她母亲起初也不认命,让她跟普通小孩一样上学,但巨大的差距让她不得不退学。高中毕业后,她在憨兜家园修了一段时间汽车。后来夫妻各自组建新的家庭,没法再对小姑娘投入多余的精力,姥姥年纪大了,很多时候照顾得力不从心,就把她送到五院——起码这边像是个大幼儿园,可以看护成年的“小朋友”。小姑娘也问了问我的情况。我告诉她,毕业时赶上疫情,在家待业两年总算是找了个工作,虽然是个坐办公室的,写写材料,但领导也不那么好伺候的,还得二十四小时待命接收紧急通知。她的表情,似乎没有完全听懂,却用手拍了拍我的肩,说:“放宽心啊,什么都不如身体重要。”她指的“身体”,除了躯体外,应该还有精神。她给我讲在憨兜修车的工作经历,“有的顾客脾气不好,会凶我们,领导也是劝我们要开心的。”我愣了一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没想到,劝我“要开心”的居然是精神病院的小姑娘。后来我母亲刀疤长实,开始了MECT的治疗,一周三次,我们也因此换到另一间住着同类病友的病房。精神病院的病房,比普通医院病房住的人多,甚至有大通铺,一间屋子会住四十几人,那些大多是偏远乡村来的,他们钱少病重,往往需要长时间住院。在大通铺里,他们会唱歌,也会做操,甚至会跳舞,这就吸引了很多不住通铺的病人在白天加入,憨兜的小女孩会去,我也会去。这里的病人有的已经严重到面容扭曲,甚至出现精神疾病的躯体症状,比如手抖嘴抖、瘙痒难耐,但嘴里却一直哼着老歌,有时候是“该出手时就出手”,有时候是“通天大道宽又阔”,他们经常专注做一件事,不知疲倦地在走廊行走,对着灯泡讲话,揪自己的大拇指……我最开始还思考他们这样做的意义,直到有次一个阿姨问我叫什么名字,我告诉她后反问她,她却答不上来。我试着问了好几个病人,她们或者摇头,或者冲我笑,有的直勾勾盯着我仿佛没听懂。我顿然感觉,名字不过是外面世界强加给我们的代码,说不上来不代表这个人不存在。于是,我不再去思考他们做事情到底有什么意义,老实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日常工作中,填一张表格、传达一项通知、迎接一次检查的意义有多大。很多东西是外界强行赋予我们的桎梏,反倒是这些病人因为“失常”,而脱离了桎梏。
母亲病房一共住了六人,其中有两个年轻人,一个是跟我差不多大的女生,另一个是一名高三学生。因为年龄,所以我乐于跟她们接触。她们入院的原因,我猜测不是为学业,就是为感情。这不免让我想起我的高中生活,想起那次压力巨大的考试和曾有过的懵懂情感——事情总是在过去很久之后回看,才觉得当时并没有什么大不了。不出所料,高三的女生学习成绩很好,在级部都是名列前茅;而另一名女生跟男友的爱情已经十年,她说男友对她特别好,所以她接受不了背叛。她们和我的母亲一样,要接受MECT电击治疗。而附带的后遗症,就是遗忘。虽然记忆不是全部消失,并且在治疗结束后可以慢慢恢复,但此时此刻,她们忘掉了自己认为最宝贵的东西,来换取心理上的慰藉和暂时的宁静。母亲的理疗室在住院部一楼,下电梯后要走过连廊,才能到达MECT电击治疗室。陪母亲理疗的时候,她不止一次指着那间屋子跟我说,“那里就是要电死我的地方,很吓人的地方。”为了转移母亲的注意力,每次去做电击,我便哄着告诉她,是去给养在池里的锦鲤喂食。锦鲤池母亲左胸清扫式切除,所以药物只能注射在右边手臂。每次治疗后,她手上都有大片淤青,后来,她会伸出手给我比划,是用很粗很长的针注射麻药,还要注射松弛剂,防止电击痉挛过程中会咬伤舌头,最恐怖的还是电击,人会直接没有意识。母亲向我描述的时候,我汗毛直立,仿佛周身都被电流穿过。电击的后遗症没有放过我的母亲,母亲仿佛回到了还是孩子的时候。关于癌症的记忆被清除了,母亲感觉到胸前不对称的怪异感,扯着衣服质问我她的左胸怎么被切了?摇晃我的肩膀吼,为什么不好的事都让她摊上?恢复间隙,她还经常让病友看她胸前的伤口,跟家属、朋友和同事电话时,也总会提起自己的病况。看得出,她那些挂在嘴边的“不在意”和“不要紧”,只是安慰她自己的。我虽然请假了,但经常也会有同事就工作上的事情,打电话来询问我。单位里小张、老董、李姐和毕哥等人,母亲虽然没见过,以前对他们的名字却如数家珍。但电击后我告诉她是谁谁的时候,从眼神的反应,她全然想不起来。我嘴上嗔怪着“你又忘了”,但背过身去,眼泪也流了出来。母亲还忘了姥姥已经去世的事情,总是说现在住院也不知道咋去接姥姥(姥姥有五个孩子,每个孩子家里待一个月,轮流照顾,月初要去上一家接回来),我只能劝说让她安心,实在不行跟舅舅换班,到时候再补回来——但哪还有姥姥,又哪来的换班补班呢。我也在想,如果需要电击,我会遗忘什么。有些东西,拥有的越多,才越害怕失去,越害怕,却会让你越容易失去。日子一天天过,母亲的MECT治疗已进行到最后一周,我陪护也已经有一个多月,除了电话,父亲时不时来送点东西,有时候能坐下跟我聊会儿。那天正好碰到憨兜小姑娘从身边走过。父亲感慨,谁家如果碰上这样一个孩子,几乎被生活判了死刑。女孩的爸爸后来再婚又生了女儿。她却似乎被父母渐渐遗忘在那里……我们没法站在道德制高点去评判别人的生活,毕竟我们不是处在当事人的生活坐标里,也可能小姑娘的现状已经是可选范围内的最优解。比如,像现在她在精神病院每天串串门,人是快乐的。临出院的时候,病房里来了个老师,师范专业,考了三年终于考编上岸,上班半年,就得了抑郁症住了进来。她心情平静的时候,看上去就是个不爱说话的小姑娘,但发病的时候,隔很远都能感受到她的坐立不安,我曾经亲眼看到她面色苍白,满脸冷汗,不断哀求护士联系父亲来看她。有次,她跟我吐槽,说在学校里杂事太多,反倒影响了教书育人的本职工作,又说现在孩子不好管,打不得骂不得。
若是以前,我定会觉得她有点凡尔赛,毕竟老师这个职业稳定,一年还有两个长假,社会地位也高,但现在我理解她的感受。就像我在公司这个内勤的岗位,用大量的时间去关心接待室的卫生打扫了没、会议室椅子贴紧砖缝了没、垃圾桶是不是有杂物……我们总是在日常的琐碎上精益求精、吹毛求疵,继而忘了本分是什么,什么最应该干好。听护士说,小姑娘考编上岸后,觉得工作与自己预期相悖,过度的责任心让她备受煎熬。
班上有个别男生爱打游戏不学习,她恨铁不成钢,直到在学校体罚了男学生,学生家长愤怒地拉着孩子,在校长室一边展示男生身上的淤青一边跟她对峙,她的防线彻底崩塌,才被家人送进了精神病院。
我唏嘘了好一阵,在心里期盼她能早日治愈,尽早出去。
2024年4月21号,在精神病院陪护52天后,母亲终于要出院了。出院那天傍晚,我们又路过孝妇河,余晖正好撒在普照寺伫立的佛像上,就像佛像发出的佛光。我想起两个月前母亲提起孝妇河时的样子,现如今,正像佛光福泽,一切都在岁月流淌里慢慢变好。流经我家门前的孝妇河
MECT对母亲抑郁治疗效果显著,她按需服药,没有再想自杀的事,精神状态也不错,我也回到原本的工作岗位。偶尔,单位加班,我和同事会从早八点半工作到深夜十一点。看到大家作为打工人的疲惫,有那么一瞬间,我想起在精神病院陪护的日子,想起那些唱歌跳舞的病友,说不清到底谁活得更开心。山东冬夏漫长,仿佛只有两季,春意被挤在夹缝里。五院道路樱花盛开的时候,我带着妈妈,站在太阳底下赏樱。阳光炽热,我牵着妈妈的手,仿佛和她一起穿越了漫长的冬季。 - End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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