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熙凤的核心竞争力就是她的嘴
文化
2024-10-23 07:01
上海
作者：杨树
百年贾府就像是一栋华贵的老建筑，贾赦是其中一根已经腐朽的顶梁柱。作为长房的他独自隐居在东边的花园中，成日里和小老婆喝酒作乐。贾赦的日常就是以放纵欲望的方式对抗死亡——而他的当务之急原本是放下屠刀。这根腐朽的柱子常常有一种幻觉，觉得自己最适宜扮演的就是一个新郎——比如某一次远远瞥见鸳鸯之后。![]()
“新郎”贾赦大部分时间躲在幕后，第46回他直接出场至少有两次：第一次大声叱骂贾琏提供有关鸳鸯父母的消极信息，第二次，威逼鸳鸯的哥哥。邢夫人努力给自己丈夫找小老婆的样子像足了一个皮条客。她找凤姐商量一是因为凤姐管事，二则她是儿媳妇儿。他笃信鸳鸯那里不会有问题——只要当事人点头，老太太也不好阻拦的……丈夫要增加一个妾，站在邢夫人的角度，她自有为难之处。但如此尽心竭力就是另一回事了——她真的需要以如此方式讨好自己的丈夫吗？相对而言，鸳鸯的哥哥嫂子想借此机会改变家庭命运的卑微理想，最应该得到我们的谅解。而来自袭人、平儿闺蜜般的友谊则在一定程度上坚定了鸳鸯抗争到底的信心。凤姐的尴尬在于如何平衡各方利益。在邢夫人看来，让鸳鸯做小老婆她一定是肯的——可万一她不肯呢？这件事在凤姐看来呢？鸳鸯一定不会去做这个小老婆——可万一她肯呢？鸳鸯——一个意味深长的名字。对她而言，如果得不到最好的，她应该选择一个不那么坏的吗？无论如何，残羹冷炙它总比饿肚子好嘛。而在大部分人眼里，贾赦几乎就是鸳鸯的最好归宿。鸳鸯的尴尬在于贾赦条件实在太差，她感觉被羞辱了。如果真换成贾琏或者宝玉呢？有时候事情可能就是这样残酷——对方不签字，只是你的开价没有吸引力。
但这一次问题的性质不一样，鸳鸯说皇帝她也不嫁！事已至此，鸳鸯的任务就是彻底摆脱贾赦的纠缠——她应对此次危机的方式就是把事情搞大。鸳鸯选择摊牌的地点是老祖宗屋里。当时在场的人有老祖宗、王夫人、薛姨妈、凤姐、李纨、宝钗、黛玉、迎春、探春、惜春、宝玉及几个管事的媳妇……鸳鸯拉着嫂子跪在贾母面前哭诉自己的遭遇，并以死明志。![]()
贾母大怒，并向面前的王夫人提出严正抗议和警告——弄走鸳鸯，好摆弄我！你们平时的孝敬看来全是假的！老祖宗罕有地跟王夫人杠上了，王夫人还是被冤枉的。场面无比尴尬，更尴尬的是无人可以出来圆场。按礼法，王夫人不能在贾母面前自证清白，那等同于面折长辈。薛姨妈当然不能替自己的姐姐申诉，何况她是客人；宝玉同样不便帮母亲澄清事实……宝钗也是外人，王夫人又是姨妈。凤姐呢？那边是自己的婆婆，这边是自己的姑妈，她更不能指责老祖宗弄错了……鸳鸯在老祖宗面前跪下来的时候，李纨就带着“无关的”几个姐妹们出去了——这既必要又得体，别人出丑的时候，你不去看就是最好的教养。但她们也不能一走了之，于是，她们站在窗下，密切关注事态的发展。那几个管事的媳妇只是下人，她们应该跟李纨姐妹一起出去了……谁可以出面打破目前的僵局呢？自己的孙女出面是各方都可接受的方式。孙女里面呢？邢夫人是迎春的母亲，惜春是宁府那边的人，加上迎春原本老实、惜春还小……不远不近、玫瑰花般的探春应该是适合人选。于是我们看见探春站了出来。她笑着“提醒”老祖宗：你弄错了，太太被冤枉啦！老祖宗不等探春说完，立即就意识到自己“老糊涂了”。老祖宗接下来该向王夫人认错吗？不能。但又不能没有“表示”，老祖宗就对着薛姨妈“夸奖”了一番王夫人——你这个姐姐极孝顺，不像大太太一味怕老爷。![]()
薛姨妈也及时替妹妹“谦虚”了一番——老太太这是偏心，只知道疼小儿子媳妇！这就完了吗？老祖宗又回头责怪宝玉说，也不提醒老太太，让你娘受委屈，快去给你娘跪下。王夫人拉住了宝玉，说：“这不成了替老太太赔不是了？”老祖宗继续“认错”——她批评连凤姐不提点自己。老祖宗鼻尖上的白灰最终还得靠凤姐手里的板斧——她运斤成风，大张旗鼓地对老祖宗进行了一番“批评”：“谁让您把鸳鸯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我要是孙子，也想娶了呢！”所有人都没错，包括大老爷和邢夫人……这一次探春该记头功，凤姐是一如既往地优秀。于是，贾母面前又恢复了往日的欢声笑语，就仿佛从来没有发生过任何不愉快的事情。探春适时站出来来打圆场算是恰到好处，而凤姐通过“批评”老祖宗的方式解救所有人的智慧更是堪称圆满。基于对人与人之间关系的深刻理解与把握，《红楼梦》中每个人都在以各自的身份、方式说话，他们表达精准，语言生动。实际上，认识自己，认知一个大家庭，就是在了解这个世界。当宏大叙事与个人表达之间变得越来越失衡时，每个人在面对自己内心时难免会显得浮躁又敷衍。运斤成风的凤姐当然重要，一言九鼎的老祖宗更重要，妥善处理与所有人的关系可能就是好好说话。我们没有能力像凤姐一样，给一屋子的人带来快乐，也没有探春那样的决断力，但我们至少可以像迎春、惜春那样悄悄躲起来，兑现自己内心的善良呀。好好说话，才能心想事成，万事如意，我们努力让自己配得上更美好的事物。这种美好的基础就是，每个人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该做什么。这是一种无比珍贵的确定感——它是我们一切幸福生活的源泉。《红楼梦》第46回的关键词是“小老婆”。大老爷看上了小鸳鸯，最后贾赦的小老婆没娶成，每个人都在该事件中把自己的人生审视了一番。《红楼梦》里的人物形形色色，有的天真烂漫，也有人阴险狡诈……但他们大都知道自己是谁，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他们站在自己的位置，说着该说的话，也谋求着各自的利益。凤姐据说有一万个心眼子，那证明她至少有一万个场景要应对。什么时候就剩一两个场景，语言所要表达的意思就是语言本身，没有言外之意，无需察言观色；当说则说，说完即止，我们的人生故事会更简单开心一点吗？![]()
凤姐是大观园里的“纵横家”，她最大的优势就是会说话。她开合有度，纵横自如，凭借自己的三寸金舌，虽没有机会将天下玩弄于股掌之中，但依然为那座行将坍塌的大厦增添了无限的欢乐。这就是凤姐的核心竞争力，但不管她拥有多么出色的语言天赋，终究也顶不了一根木头。顶梁柱已经腐朽了，大厦撑不了几年了。但贾赦是大老爷，不能把他换掉，而且这件事也不适宜讨论。于是，每个人都在自己角色所允许的范围内，努力发挥自己的语言天赋，他们左顾右盼、言不及义……大家能做的，就是在大厦倒塌之前——接着奏乐，接着跳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