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母的长子贾赦,是个不折不扣的好色大叔,一把年纪也不懂保养身体,只管惦记着年轻小姑娘,讨贾母跟前最得力的鸳鸯做妾未遂,便腆着老脸花了八百两银子买一个外头的,说不准可能花的还是贾母的钱。
贾府里风流的男人很多,比如贾珍贾琏贾蓉,但不管是娶的、偷的、拉着拽着的、背着抱着的,仔细算算,桩桩件件总能数得清楚,每人分一只手计数大约也够了。唯独贾赦,自己还没正式出场,先让人看到房里有“许多盛装丽服之姬妾、丫鬟”。只这一句,足够脑补出一屋子莺莺燕燕。
可是就算是这样一个人,曹公也分出了一点笔墨,为他描摹了几个温情时刻。让人在厌弃他的同时,又不免叹口气,承认此人倒也不是全无可取之处。
第一个温情时刻,是黛玉初进贾府的那一天,见过家中重要女眷后,随邢夫人一起去拜见两位舅舅。
二舅舅贾政外出斋戒不提,大舅舅贾赦人在家里,却没有与外甥女相见,而是让丫头带了几句话:
“老爷说了,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劝姑娘不要伤心想家,跟着老太太和舅母,即同家里一样。姊妹们虽拙,大家一处伴着,亦可以解些烦闷。或有委屈之处,只管说得,不要外道才是。”
这几句话讲的是很有些温度的。他和黛玉一样,为了贾敏的离世而伤怀;他共情了黛玉的不安,告诉她上到老太太,下到姐妹们,都是可以信赖和依赖的;他甚至和凤姐想到了一处,深知府里难免有捧高踩低的恶劣行径,嘱咐她不必疑忌,至要紧还是让自己过得舒心。
对于黛玉这样刚刚经历母丧、只身跨越千里投奔外祖母的孤女来说,这几句家常话,十分体贴关照。这一刻,必须说,贾赦是个带着暖意的舅舅。
他应该是真心怜惜这个还在幼龄的外甥女。甚至,若干年前,当他还是一个不喜读书、肆意妄为的纨绔少年时,或许对贾母的偏心有所埋怨,对弟弟贾政的端方心怀嫉妒,但在温柔美好的小妹妹面前,无论如何,总会有一份做长兄的自觉和担当吧。
早年的那份情谊,穿过几十年的光阴,跨越生死的阻隔,最后化作一句“同家里一样,不要外道”,在这一刻,暖到了这个孤女的心。
第二个温情时刻,是赵姨娘伙同马道婆给凤姐和宝玉下了诅咒,叔嫂二人不省人事,发着高烧,口中胡言乱语,眼看着是没救了。贾府上下都没了主意,就连宝玉的亲爹贾政也觉得回天无力,虽然心里懊恼,却已经冷静下来考虑后事了。
但赦老的焦急肉眼可见,他派人各处去寻僧觅道,即使政老爷劝阻他“想天意该当如此,也只好由他们去吧”,也不肯放弃,“仍是百般忙乱”。
虽然做的都是无用功,但盲目的努力是他笨拙的心意。相比只会哭的女眷,以及悲痛而有节制的贾政,不得不说,这样的赦老,这个世袭一等将军,此时更像烟火人间里一个最平凡不过的家长,为了生病的孩子忧心如焚、四处求告。
其实,在生病的两个人心里,未见得对贾赦有多少发自肺腑的亲情。凤姐是他的儿媳,平日却极少在他们夫妇前应承;宝玉是他那处处占着上风的弟弟的儿子,是大家心目中贾府未来的继承人。若贾赦心里对他们存着芥蒂,此时装装表面功夫也够了,何必在政老劝阻时仍要继续寻方问药?
所幸凤姐和宝玉死里逃生,贾母和王夫人如得了珍宝一般,黛玉念佛,宝钗和三春喜悦安慰,就连平儿袭人这些丫头们心里都踏实了,却不知这时的赦老爷是怎样的反应。作为一个知趣的配角,想必他默默松了一口气,无声无息地退到众人都看不到的地方,继续他奢侈靡丽的生活去了。
贾赦最后一次正面出场,是在中秋。贾母带着大家赏月,贾赦和贾政都在跟前侍奉。席间击鼓传花,赦老爷不知哪里的神经接短了路,竟当着贾母的面讲了个“天下父母多偏心”的笑话。
其实平日里凤姐讲笑话无非也是家长里短,比如嘴巧讨喜的媳妇原来是喝了猴尿,放炮仗的本人是个聋子;在他之前,政老刚刚讲的舔脚老公的笑话尤其腌臜不堪。和他的相比,都未见高明。然而坏就坏在,他的笑话让贾母多了心。
这会的赦老爷就像个莽撞的憨憨,在母亲面前说了不该说的话,却无从分辩,只能陪笑敬酒,期待母亲能忘掉这份不快。
可是,若贾母从未偏过心,又怎会为一个笑话语塞了“半日”?
这一节虽被众人继续行令强行揭过,但尴尬的气氛并未完全消散。心中依旧惶惶的贾赦,就像急于开启新话题似的,对贾环作的诗连声赞好,说他“甚有气骨”,即刻送了贾环许多玩物,甚至拍着他的头,说出了“将来这世袭的前程,定跑不了你袭”这样离谱到夸张的话。
爵位是荣国公传下来的,这一代是他袭了,下一代尚有自己的亲儿子贾琏,或者宝玉,要怎么轮才能轮到贾环呢?
是他情急之下出言无状?还是下意识地同情和他一样活在兄弟阴影下的贾环?我们无从得知。但有一点他和贾环并不相同——贾环对宝玉怀着恶念,有过伤害和构陷宝玉的举动,而贾赦对贾政,乃至贾政的孩子们,并未忌恨,相反在他有限几次和他们的交互中,显露出的都是善意。
中秋之夜是他在前80回最后一次正式亮相,留给这个舞台最后的形象是言语冒撞,不合时宜。临到出门,他又不慎被石头绊倒,崴伤了脚。这一刻,忽然能够确认他是真的到了老迈昏愦的时候——心思浑浊了,腿脚迟钝了,带出一股日已夕暮的落寞。
他后来一意孤行地给迎春选了个极其差劲的丈夫,葬送了女儿的幸福,也终将迎来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一天。不知在那个时候,他会不会像凤姐和宝玉病重那次,拼尽全力为迎春奔走喊冤、讨回公道?而夜深人静时,心里又可会涌起一丝悔意?
有千般不是,九分昏庸,一点热诚。这便是荣国府“文”字辈的长子,贾赦贾恩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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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黛玉初次拜见两位舅舅,却都没见到本尊。这个细节一直引起很多读者的疑惑,觉得这样是否对黛玉太过冷淡。
从人情礼仪的角度,有很权威的老师早做过精细的分析,我不再赘述。但如果只论小说的写作手法,我个人觉得,这恐怕是曹公必然的选择。
第三回的主线本就是从黛玉眼中看贾府,这个贵族大家庭的日常,在无数细节中被一点点描摹出来。同时,这一章也重在刻画黛玉,写她的聪慧、机敏,写她对人情世故的精准拿捏、恰如其分。除黛玉外,也用相当多的篇幅,把贾母、凤姐、宝玉这三个重要人物的形象和性格做了描绘。凤姐的亮相,宝黛的初见,更是百读不厌的名场面,至此这一回的内容就十分完整和充实了。
从礼数上讲,黛玉初到贾府,不可能不去拜见两位舅舅。但若在此处安排甥舅见面,必会陷入两难的境地——
假如像其他部分那样细细讲来,那无可避免的就是彼此问候、相顾垂泪这些情节,和拜见贾母的过程本质上并无不同。而再怎么写,也不会比贾母“心肝儿肉叫着大哭起来”更动人,只会让人觉得重复累赘。何况见了大舅舅,还要见二舅舅,一次一次写来,成何文字呢?
这样一来,在整篇故事刚刚开始的第三回,必会显得拖沓冗长。尤其是,在当下的情景里,贾赦贾政还是背景板一般的存在,没有必要出来抢戏。
但如果安排他们彼此见面却又几笔带过,那对照起前后文的内容——前面是贾母凤姐,后面是浓墨重彩的宝黛见面——文字整体的细腻度和节奏感又会被破坏,显得潦草慌张,没有存在的意义,反而成了碍眼的闲笔废话。
而事实上,曹公在这一段里虽然没有让两位舅舅出场,却介绍了贾赦和贾政居所的大体位置、赦老房中姬妾成群的景象、政老房间布置的雅致感,以及与王夫人相处时相敬如宾的日常。
借黛玉与邢夫人的对答和与王夫人推让座次的细节,写出了小黛玉出身名门的礼仪修养。又通过王夫人的嘱咐,为后面宝黛二人的见面做了铺垫。
如此丰富的行文,不比让甥舅无言相对而坐更有看头吗?
所以,要拜见而不相见,才是最恰当的安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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